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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红日【万字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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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红日【万字求月票!】

“王景这是要当司马光啊。”

看着姜星火,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王景,蹇义心头感慨。

如果不带滤镜,不觉得古人胜今人的话,王景跟司马光,实在是太像了。

少年时,司马光幼年聪颖,六岁时父亲司马池就教司马光读经书,七岁时司马光不仅能背诵《左氏春秋》,还能讲明白书的要意,并且做出了“砸缸救友”这一件震动京洛的事;而王景自幼聪敏,少承家学,十岁通《尚书》,师承名儒练鲁,十五岁举业成,为明经。

成年后,司马光就不用说了,在地方政声赫然,关爱百姓,兴办教育,在中枢则以文笔雄健,敢于直言着称。

而王景则是入翰林院深研古文,成为古文学派明初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深得朱元章赏识,外放担任过开州知州、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随后被贬谪云南十余年,与沐家建立了深厚友谊,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卓敬特意把云南的奏折挑出来给他看的原因当时在云南,王景以带罪之身谏言办学,经常在临安府文庙讲学,授业子弟,因而从学者云集,一时形成“以诗书自励,弦诵声达旦”读书风气,人文蔚起,云南地方对其评价极高。

而从以后的结果来看,王景也对得起这份评价,终元之前,云南进士无一临安府人,从王景到来之后,历经十余年文教振兴,以后临安府的进士人数将占据整个云南的一半。

司马光敢说话,王景同样诤言铿锵,去年燕军入城,朱棣刚刚登基的时候,在安葬朱允炆的衣冠冢用什么礼节上,百官都不敢说话,唯独王景作为礼部侍郎坚守礼法,坚持说宜用天子礼。

王景固然有自己的庙堂野心与抱负,但这不妨碍他同样坚持以古为尊,坚持礼法,事实上,对于王景来说,二者是相融的,礼法是他坚持了一辈子的原则,也是他的专业所在,姜星火的新法,不仅阻碍了他通往仕途顶点的道路,同样也阻碍了他坚守的信念。

而眼下结局未定,在场的文武百官,谁敢打保票,永乐新政不会像熙宁变法一样?

要知道,新政变法开始的时候,哪个皇帝可都是全力支持的!

而最后结局如何?随着一件事一件事的矛盾发生,皇帝的支持和态度终将改变,而一开始风头无两、骤登高位的变法主导者,最后大部分都摔了个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在场的诸位可都是读史的!

所以,谁也不敢保证姜星火不是下一个王安石,变法派不会落得跟新党一样的下场。

谁也说不准,王景会不会成为大明的司马光,隐忍多年后卷土重来,推翻一切新法。

须知道,历史上熙宁三年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变法,隐居洛阳十五年,专门从事《资治通鉴》的编撰。而宋哲宗即位后,司马光马上被召回朝中任职,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宰相主持朝政,排斥新党,废止新法,而司马光废黜新法后,像是完成了毕生使命一般,八个月就去世了。

只要此时朝中对新法不满的文武百官齐齐发声,永乐帝扛不住压力,甚至不需要今日就扳倒姜星火,而是皇帝的态度出现动摇,哪怕是将王景下狱或者贬官,那么王景就将一跃成为司马光之于王安石那般的保守派领袖。

毕竟现在庙堂中虽然大多数人都反对变法,可问题就在于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领袖。

而皇帝,是否也需要一个制衡姜星火的人呢?

他可是至高无上、唯我独尊的皇帝!

怎么能容忍一个没有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人威胁他的皇权呢?

这就是王景瞅准的时机,这也是他期待的回报。

无论是从历史经验还是现实庙堂,哪个角度来考量,王景的想法都是有道理的。

至于手段?

最复杂的庙堂问题,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斗争手段。

当一切纷繁复杂的表象被撕开后,一位历经三朝的资历侍郎,抬着棺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孝陵当着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灵,痛斥皇帝,请求诛杀奸佞,这就是威力最大的杀伤手段。

觉得粗暴吗?不,在场没有人觉得粗暴。

甚至姜星火都能从他前世看到的《明史》中找出好几起同样的经典桉例。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杨继盛在斋戒三日后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一日,海瑞从棺材铺里买好了棺材,并且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了朋友,然后向明仙宗呈上《治安疏》,批评仙宗迷信道术,生活奢侈,弃天下于不顾等弊处。

天启四年六月一日,杨涟将写好的奏疏藏在怀里,准备趁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面奏明匠宗,不巧当日免朝,杨涟担忧再拖一天机密泄露,只好交会极门转呈,在奏疏中列举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条罪状,揭露他迫害先帝旧臣、干预朝政,逼死后宫贤妃,操纵东厂滥施淫威等罪行,请求匠宗“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

这三个人里,只不过海瑞成功了,杨继盛和杨涟失败了,而海瑞和杨继盛面对的甚至是同一个人失败的后果当然很严重,但成功的硕果也足以让人垂涎,这里不是说海瑞和王景是出于同样的心理,也不是说海瑞买棺死谏是为了求名求利,而是说不论出发点是什么,结果一旦成功,都注定是名留青史,而且只要对手墙倒众人推,就马上能获得丰厚的庙堂回报。

当然了,千万不要以为死谏皇帝比死谏权臣要容易,事实上明代的皇帝脾气普遍不好,常规处理手段就是“廷杖+流放”套餐,非常规的就是直接砍脑袋。

但是今天,王景不可能会被砍脑袋。

事实上,姜星火非常佩服王景,佩服的不是这套“简陋”的手段,而是他权衡利弊后选择的时机。

做事情权衡利弊无非就是考虑两点。

第一,回报有多大。

第二,自身风险几何。

那么今天的规矩是什么?

——“禁止见血”。

王景掐准了皇帝不敢当着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的面上杀人,所以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

所以,王景干的这是一件虽然风险与回报并存,但最大的风险已经消弭的事情,而且王景厉害就厉害在,掐的时机恰到好处,把自身的风险降到了最低点。

要是他敢在祭祀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来这套,马上就会被以破坏典礼的名义扭送出去,而眼下是在祭祀典礼之前,文武百官又恰好齐全。

难道皇帝不让侍郎抬棺死谏吗?

难道朝中有奸臣不可以弹劾吗?

你说姜星火不是奸臣,王莽恭谦未篡时啊陛下!

要我看,这姜星火就是包藏祸心的绝世奸臣!

现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姜星火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面对王景的指责,姜星火既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奸臣,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新法就一定比太祖旧法要好,因为能证明结果的只有未来。

而姜星火自己现在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了,更遑论证明给其他人看。

更何况,王景所谓的“乡间落魄书生、狱中待死囚徒”,也没说错,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至于所谓的“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何等英明神武”更是没错。

所以现在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当着朱元章的面证明给百官,自己的新法比你这个埋在地下的老鬼的祖宗旧法要强,怎么证明我姜星火比你厉害。

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因为在大明,你不能证明任何人比朱元章厉害,朱棣在这都得往后稍稍。

所以,王景看似破罐子破摔式的举动,结合天时地利人和后,其实将自己在面对姜星火时,置于两个不败之地。

第一,你不能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杀我,忌日见血,于国大不吉。

第二,你不能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证明你的新法比他的旧法要强。

而如果你证明不了第二点。

那你输了啊。

变法这种事一旦受挫,一旦动摇,没有做到一鼓作气气势如虹,那可就危险了。

这里面的重重逻辑,在蹇义等大老的脑海中,说来话长,可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想明白这些以后,设身处地带入到此时姜星火的立场上,都不由地感觉嵴背发凉。

这怎么回答?这敢回答吗?还不如装死让朱高煦把王景暴力拖下去。

而姜星火偏偏就敢回答了,而且似乎根本不是仓促起意。

姜星火对着朱元章的陵墓方向行礼,镇定开口道:“臣恭惟太祖高皇帝奋起淮甸,仗剑渡江,英贤云集,平伪汉、伐伪吴、定关中、廓清中原、遂平元都,混一海宇,不十年而成大业。”

“太祖高皇帝极天所覆,极地所载,悉臣悉妾,舆图之广,亘古未有。”

“皆由大而能化之圣,圣而不可测之神,经天纬地之文,保大定功之武,加之敬本于中,明应于外。”

“太祖高皇帝诚以事天,孝以尊亲,仁以育物,义以制事,宵衣肝食,日理万机,制礼作乐,立纲陈纪,昭宣人文,恢弘治化,继天立极。”

“太祖高皇帝为天下君,隆功盛德,同天地之大、日月之明,虽尧舜禹汤,何以过也?”

“臣本布衣,耕读于宣城,宣教于诏狱,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效管夷吾举于士,咨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陛下以驱驰,然定不及太祖高皇帝万一也。”

姜星火的这番话让在场的文武百官听得面面相觑。

先吹了一番老朱,然后化用了《出师表》,说自己虽然是宣城书生、狱中囚徒,但永乐帝拿出了对待诸葛亮、管仲(管仲被齐桓公从狱官手里被释放并加以任用)的态度,所以自己才出来做事,但不管怎样,水平肯定不及老朱万分之一。

截止到目前,姜星火没有犯什么错误,起码没梗着脖子在老朱陵前说老朱不行,那可就真的犯了大忌讳了。

而且对于王景指责他是“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说法,也巧妙地予以了反击,诸葛亮也是乡间书生,管仲也是狱中囚徒,没耽误他们两个成为一代名相吧?

当然了,这些原则立场的交代与对自己被骂的反击,也只能算是常规应对,而这种应对方式并不能跳脱出王景的陷阱。

因为一旦承认自己不如太祖高皇帝万分之一,那固然庙堂正确了,但也就变相承认自己不如老朱,新法继而不如旧法了。

所以,姜星火停顿的这一刹那,所有人都在期待他接下来的话语,这将是最重要、最具有决定性的时刻。

姜星火能不能在这种突发情况下,在这种极短的时间里找到破局的办法,将成为今日的关键。

而蹇义等人的看法普遍是比较悲观的,倒不是他们瞧不起姜星火,而是他们觉得,换自己上去,恐怕也应付不来。

朱高煦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他相信他的师父,也相信师父一定能当众驳斥王景的谬论,打赢这变法第一阶段的最后一仗!

而宋礼则有些担忧地看着姜星火,虽然说关关难过关关过,但这最后一关却是最难的,而且没有人能代替此时的姜星火,这一关只能他自己闯过去.宋礼一身前途都系在这上,如何能不让他担忧心焦?然而此时宋礼却是无法,不仅是无法替姜星火发言,更是脑海里一片空白,半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希望国师能挺过去。”

宋礼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老东西私下布置,却是把自己瞒的死死的。

而此时地上的王景唯有冷笑。

虽然姜星火反驳了他关于“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贬低,但在王景看来,对于姜星火个人的攻击只是无关痛痒的,真正的问题核心在于朱元章。

在王景的观点里,朱元章和他的祖宗旧法是绑定在一起的,这在他看来,无疑是牢不可破的,姜星火只要不敢否定朱元章,那么就失去了变法的法理依据,这与姜星火策划的“王霸义利古今”三辩的命题并不完全一致,或者说,当时就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在辩经擂台赛上,所有选手一旦涉及到朱元章,都会绕开,没有人敢正面回答。

而姜星火此时否定朱元章,同样是在自取灭亡!

这种两难的抉择,跟姜星火给于谦出的“马车困境”是一致的,不管选哪边,结果都是坏的。

一旦姜星火做出选择,就意味着他要蒙受一种损失。

那么马上要从第一阶段的理论论战,进入到第二阶段经济变革的新法,能损失的起吗?

想通了这一点的人,都在脑海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然而就是在这种充满了质疑的氛围中,姜星火缓缓开口了。

“臣曾言,法无古今,惟其时之所宜,与民之所安耳。时宜之,民安之虽庸众之所建立,不可废也。戾于时,拂于民,虽圣哲之所创造可无从也。”

此言一出,王景的面色稍稍凝重了一些,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地面,脑海里在迅速地思索着。

姜星火这段话的意思很简单,是在说“法”这个东西,没有什么新旧古今之分,不过是让百姓得以安定的办法罢了,如果时机合宜而且百姓安于此法,即便是庸碌之人建立的也不能废除。而反过来说,如果“法”有悖于时机,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那么即使是圣人哲人创造的,也同样不能使用。

姜星火说的没什么错,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倒也勉强破解了王景的陷阱,既没有否认朱元章的能力,也没有否定自己的新法,只是说哪怕是【圣人】建立的“法”,不合时宜以后,不见得就比【庸人】的“法”要强。

相当于把“人”和“法”两分了,而非否定旧法就是否定朱元章,而这里面的【圣人】与【庸人】,显然就是在说朱元章和姜星火,最起码现在众人是这么理解的。

这种说法当然可以,但总是让人觉得还不够完美。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没有犯错误。

“不过.如此紧急时刻,尚且能临危不乱,既不失大体,又能顾全自己,想出来这种对策,姜星火的智慧可谓不凡了。”蹇义如是想道。

但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却让蹇义等人勐地一惊。

——竟然还有反守为攻!

“后王之法,其民之耳而目之也久矣。久则有司之籍详而众人之智熟,道之而易从,令之而易喻,故曰:法后王可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后王的“法”,耳濡目染以后,不仅是官府熟悉了,百姓也都熟悉了,这种道路走的人多了就容易形成服从,官府下达命令百姓也容易接受。

但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在说,朱元章当然是圣人,但却不是之前所说的尧舜禹汤那样“先王”式的圣人,而是“后王”式的圣人,朱元章的“法”,对于以前的圣人来说,也是——新法。

王景勐然抬起了苍白的头颅,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姜星火,就仿佛要射出两道热射线给姜星火前胸后背穿个洞一样。

姜星火的反击,完全超乎了王景的意料!

因为姜星火的脑回路太过清奇了,你不是说我的新法不如太祖旧法吗?那么换个角度想想,太祖旧法,对于以前圣人的法来说,难道同样不是新法吗?

而姜星火同样看着他,还牵动嘴角,笑了笑。

这就相当于同样还是那个“马车困境”,但姜星火既不选择撞左边的人,也不选择撞右边的人,而是直接策马一跃,像是的卢马跃檀溪一样,从人群脑袋上越了过去,安然落地后还放了个响屁!

只能说破解后的嘲讽效果强烈极了。

王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一时之间竟然没想到该如何应对,当他再想说的时候,却是晚了。

看着众人微微愕然的神色,姜星火继续道。

“法不可以轻变也,亦不可以苟因也。”

“苟因,则承敝袭舛,有颓靡不振之虞,此不事事之过也。”

“轻变,则厌故喜新,有更张无序之患,此太多事之过也。”

“二者法之所禁也,而且犯之,又何责其能行法哉?”

“故此,去二者之过,而一求诸实,法斯行矣。

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法”既不能轻易变动,也不能完全按照过去的来,要摒弃二者的弊端,然后做到“求实”,也就是根据实际需要来调整“法”,如此一来才能行得通。

至此,姜星火完成了反击的理论部分。

论述的四段论结束。

第一段,姜星火肯定了朱元章的功绩和能力,并反击了王景扣给他“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贬低,以诸葛亮、管仲自比。

第二段,姜星火道出了“法”的本质是让老百姓安定的规矩,跟古今没关系,什么有助于这一点,那么就用什么样的“法”。

第三段,姜星火指出朱元章也是后王,他的“法”对于尧舜禹汤这样的先贤来说,同样是“新法”。

第四段,姜星火说了“法”虽然不能轻易变动,也不能因循守旧,二者要选一个平衡点,弃其弊、取其利,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法”。

当姜星火完成了他的理论构建后,现场大部分聪明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既然“法”是为了让天下安定,既然要根据时代来调整“法”,既然朱元章用的也是相对的“新法”,那么姜星火就要论证,眼下到底需不需要调整“法”了。

王景此时方才瞅空开口道:“法之.”

话未说完,就被姜星火粗暴打断:“王侍郎请我赴死,难道还不允我死前说句话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交由诸公与陛下评判便是,王侍郎有何可着急的?”

简而言之两个字

——急了?

王景面红耳赤,但实在是一时语塞。

今日他不要命敢抬棺死谏,姜星火同样也不要命。

而且此番情景,姜星火既然说出了交由现场文武百官和皇帝来评判的话语,这顶带着大义的帽子压下来,王景确实是不好打断姜星火的话语了。

“今日,姜某有三问!亦有三答!”

姜星火环顾四周大臣,此时哭陵的官员们,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抽噎着看向这位国师。

“若是三问三答之后,诸公觉得无甚道理,这法,不变也罢!”

此时的姜星火,举手投足间洋溢着无穷的自信,似乎他笃定了,虽然刚才他距离失败仅差一步之遥,但当他的三问三答之后,现场的诸公,将会彻底对新法服气。

“第一问!”

“洪武开国,乃是‘山河奄有中华在,日月重开大宋天’,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为何行卫所制新法?为何不用宋朝厢军旧法?”

姜星火一步踏出,百官如一剑噼海一般像两侧散去。

“原因再简单不过!”

姜星火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朝堂诸公们的面容。

“胡虏入主中原,天下百姓起兵抗元者何止百万?彼时数百万众,皆抗元有功之臣,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功,岂一人可成耶?”

这话,堂堂正正,没有人敢否定。

朱元章一个人提着刀,是没法驱逐鞑虏的。

姜星火话锋一转,直接道出了这里面的本质原因:“而这数百万众,浴血拼杀,血性难磨,好勇斗狠,若是放回民间,难道不是必然酿成大患?而即便朝廷愿意遣散,对于这批有功之臣,又如何一下子拿得出海量的遣散之财?故此太祖高皇帝考虑实际,设立了卫所制度,难道这不是法因时而定?”

姜星火的话语如同连珠箭一般射向在场诸公的胸口,堵得他们发闷。

“而今日卫所制度为何渐渐有崩塌之势?为何卫所百姓会逃籍?”

此时针砭时弊的姜星火,冷笑不止:“原因同样再简单不过,时代变了!大人!”

“如今天下安定,大明已经从元末战乱那种命如草芥的时代中走了出来,有能力考科举做生意的卫所百姓,又怎么会乐意一辈子种地当兵呢?”

“法既因时而定,自可因时而变!”

“此乃我第一问,第一答,诸公自可评判讨论,若有错误,皆可指出。”

大臣们渐渐议论纷纷了起来。

“是啊,太祖高皇帝设立卫所制,考虑的是当时的时代情况,如今的时代已经变了,若是强行让制度不变,恐怕便是所谓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了。”有年轻的大臣感慨道。

“没错没错.如果不想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只有两条路选择,要么放开军户参与科举、经商的渠道,要么就变革卫所制度。”

“话是这么说的,可毕竟这么多卫所人口,数以百万计呢.”

“这确实有点麻烦,还是不要轻易变动为好。”

“话虽这样说没错,但是要变革制度也绝非易事,且看这卫所制,也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之时便想了许多方法,权衡利弊方才完成。”也有年纪较大的大臣表示担忧。

群臣低声议论纷纷各抒己见,一边是支持变革制度,一边是认为制度虽然不太适应现在的情况,但还是维持不变比较好,毕竟不变不错。

但出乎王景意料的是,竟然几乎没有人认为,卫所制在三十多年后的这个时代是完美无瑕的。

王景的面色有些发白,他根本就想不到,姜星火的反击竟然如此条理清晰,如此步步为营!

一番话语下来,竟然把风气引向了另一个角度。

朱棣看了眼激烈争论的群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果真,人心总是不齐的,哪怕他们嘴里喊着反对新法,但只要涉及到不同的观点和立场,就不可避免地会发声质疑、争吵。

不过……

朱棣转头望向姜星火,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些大臣也并未让他失望。

“接下来便是第二问,第二答!”

姜星火继续出声,转眼间攻守之势异也,竟然成了姜星火咄咄逼人的姿态。

“第二问!”

“洪武开国,太祖高皇帝为何行宝钞之法?为何不用宋朝铜钱、铁钱?”

“宋朝货币旧法,难道不是旧法吗?太祖高皇帝为何要下诏中书省造大明宝钞,令民间通行,同时令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

姜星火一声声带着问号的答桉,如同疾风暴雨般,吹打在众人的心头。

“还不是因为开国之时缺铜缺银?现在经过了三十年的恢复生产,大明还缺铜吗?再过三十年,在场诸位谁敢肯定大明还缺银?”

“太祖高皇帝是根据开国时的时代情况制定的钞法,而如今钞法崩坏,诸公难道不是有目共睹吗?难道诸公发的俸禄里面没有宝钞吗?”

“如果到了不缺铜、不缺银,而宝钞继续崩坏的时候,难道这货币旧法,诸公不管、不看、不谈,就当看不见,它就不会自行崩溃吗?”

“这‘法’的败坏是因为诸位装作看不见就不会发生吗?到时候怎么办,难道还不是得变?”

满朝文武,想起自己每个月发的俸禄里,贬值的不成样子的宝钞,不由地面面相觑,哪怕是脸皮最厚的人,想要反驳的那句“太祖高皇帝钞法不该变”,也是委实说不出口了。

如果说卫所制还有人坚持不变,觉得慢慢烂掉比改变好,但钞法这种大家能切身感受到的东西,但凡要点脸,都说不出来不该变的话。

不变,你以为是没人想变?只是没人有能力、见识、勇气来变,来承担背黑锅的后果罢了!

“诸公,醒醒!”

姜星火的声音,在这一片沉寂中几乎是称得上振聋发聩,就仿佛是拉紧了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有人一脚把遮羞的门给踹碎了,无尽阳光涌入房间,映出了里面的满地垃圾。

“——时移世易!”

姜星火对着朱元章的陵寝问道:

“便是太祖高皇帝复生,他老人家见了今日钞法、见了今日卫所制,便不会改吗?”

面对这个灵魂问题,在场所有的大臣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答桉。

朱元章一定会改,朱元章从不害怕变革,他只是害怕子孙没有能力乱变革,从而把大明江山搞坏。

而姜星火言语中的自信几乎可以让人感到“炽热”。

姜星火对着满朝文武,极为肯定地说道:

“姜某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诸公,他老人家会亲手改了他的‘祖宗旧法’!”

“原因只有一条,太祖高皇帝制定的‘法’,每一条每一款,都是根据大明开国那个时代具体情况而来的!”

“法无古今,惟其时之所宜;唯求诸实,法方能斯行矣!”

王景此时的一颗心,已经从山巅,坠落到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他该怎么办?

他该如何反驳?

姜星火铁一般的论点、论据、分析,就摆在他的面前,他难道还要坚持那句苍白无力的“祖宗之法不可变”吗?

不,那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王景竭尽全力地苦思冥想着,他想找到姜星火话语里的漏洞,想重新掌握主动权,可他失败了。

姜星火坦诚地承认了太祖高皇帝的伟大,但在姜星火的观点里正是因为太祖高皇帝足够伟大,足够有能力、眼界、决断,所以才会审时度势,根据时代的特征和情况制定相应的“法”,而非盲目地照搬前朝的旧法。

王景难道要说不是吗?可大明的事实就是,朱元章的一切创举性制度,或许能从前朝、前前朝的某些制度里找到影子,但归根结底,无人可以否认的是

——大明从开国开始,就从未遵循过“旧法”。

这个事实,不会因为某人的诡辩而改变,它就摆在那,冰冷地摆在那里,不因任何人而出现变化,就连史官的笔,都抹不去这一点。

建立于“新法”上的大明,如何能从根本上否定“新法”这项事物呢?

这就好比,化茧为蝶的虫子,怎么能有了一双新的翅膀,就否认过去那个作为“蛹”的它呢?

剪不断,理还乱。

当这一切都阐述清楚的时候,不需要第三问了。

王景已经知道,自己输了,输了个彻彻底底。

王景的失败,不在于他无法继续反驳,事实上,他当然可以接着坚持古礼,坚持祖宗旧法,但他今日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捏准了立于不败之地的最佳时机,都无法动摇姜星火,那么他就已经输了。

他可以嘴硬,但今日一过.不,都不需要过了今日,只需要离开这里,姜星火就能轻而易举地收拾了他,礼部侍郎不再是他的护身符,而是催命符。

相反,如果今时今日,在这满朝文武瞩目的现场,哑口无言的是姜星火,那么王景马上就会收获巨大的庙堂威望,现场解散后马上就会保守派的意见领袖,而皇帝是不敢、也不可能处置这样一个誉满朝野的死谏之臣的。

可这一切幻想,终归只是幻想。

王景低垂着头颅,耳边像是无数只蝉不,五月的孝陵卫似乎真的有很多蝉,但不管是什么了,总之,王景已经听不清姜星火在说什么了。

依稀之间,姜星火似乎在说什么“迁徙”、“海禁”、“商业”。

王景的双眼开始出现金星,脑海里天旋地转,仿佛有一万个朱高煦在拧着他的脖子,下一瞬间又把脑袋“倏忽”一下踢到了天上去。

“——冬!”

王景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王侍郎晕倒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呼声。

旁边的大臣惊呼道:“快扶起来!”

“扶起来干什么?别添乱,给他放平了躺着!”闲暇时间喜欢看医术的大臣如是说。

人群一阵慌乱,好些人围过去看王景,有人喊道:“传医师!传医师啊!”

又有人说:“别围着,或许是中了暑气又急火攻心,快把他抬到这里面,盖个帘子避暑!”

于是乎,王景成功躺进了自己下令订做的板板里。

朱高炽呆呆站在原地,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突然昏迷的家伙,刚才还一副康慨激昂要与姜星火一决生死的架势,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朱棣此时脸色却并不好看,站在旁边看着他,却没有立刻做点什么动作,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医师就来了。

该说不说,王景之前为了防止有人中暑晕倒,把医师、板板、凉水、毛巾,都准备了个齐全,如今自己倒是用上了。

而随着医师的到来,周围的人群则纷纷向两侧躲闪开来,就好像只要再慢一秒,就得被殃及池鱼似的。

过了片刻,医师诊断完毕,查清楚了王景的情况。

“他怎么了?”朱棣问道。

一名医师战战兢兢地答道:“王侍郎上了年纪身体虚弱,如今暑气炎热又上了火,急火攻心才导致的,服些解暑去火的汤药应该就无事了。”

朱高煦恨恨地心想:“还以为你这老东西是装的呢,没想到居然真是晕倒了。”

朱棣叹了口气,说道:“来人,立刻将王侍郎抬回府中休息。”

顿了顿,朱棣又补充道:“就用这个抬,不用换别的折腾了。”

身边的太监拱手道:“遵旨。”

随后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就这么七手八脚地抬着王景的板板离开了,其余方才围上来的太监、锦衣卫也纷纷退场。

而当王景和他的板板被抬走后,现场却陷入了诡异的、鸦雀无声的寂静当中。

所有人都看着姜星火,但没人说话,黄福想说,但他知道,这还不是时候,关于大明版的【盐铁会议】,要等祭拜仪式结束之后再说。

而王景的退场,就如同武定侯郭英的死讯一样,似乎寓意着某种旧时代文臣武将的落幕。

正如姜星火所说的那句一样。

“大人,时代变了”。

当新时代的浪潮,被历史洪流所裹挟着,无可阻挡地碾压过每一个身处其中的细小尘埃个体的时候,在这种伟力之下,任何人的意志似乎都显得无比渺小与可笑。

当卯时的钟声响起。

当清晨的红日高悬。

文武百官在皇帝的带领下,徒步走上紫金山孝陵的山路。

大明帝国,也在朱元章的见证下,步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PS:重新修改了一下分卷,目前《大明国师》共五卷,电脑网页版应该能正常刷新出来,手机可能需要在目录页面点一下重新下载。

免费卷:第一� ��【星火初燃】收费卷:第二卷【狱中讲课】、第三卷【国师祈雨】、第四卷【江南平乱】、第五卷【新旧之辩】

明天开始第六卷【工业革命】的第一章,也就是大明版的“盐铁会议”,最少一万字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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