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钱塘镇。
钱塘镇周遭环境极美,粉墙黛瓦,一侧还有西湖环绕。
此时正值夏日,湖中荷花开放,香气扑鼻,不时有几尾鱼跃起来,在水中嬉戏。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数片绿叶飘向空中,在碧波之上翩然起舞。
在湖畔,有一处用竹竿削制的篱笆围成的小小院落,爬满了青藤的东厢屋边有一处葡萄架,下面还放着一张老旧的摇椅。
“嘎~”
听见有鸭子叫的声音,朱棣与纪纲扶着朱高炽稍稍绕了几步,湖边草色青葱,几株树丛上绽着粉白相间的花,与藏在娇艳荷花后的浮水鸭子相映成趣。
湖前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站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孩,边上同样围了几个孩童,不知道在做什么。
“于谦就在此处吗?”
听到朱棣的疑问,纪纲躬身道:“回禀陛下,锦衣卫已经悄悄排查了整个杭州城,符合陛下描述的,便是此孩童。”
随后,纪纲遥遥地指了一下站在大石头上的那个小孩。
“此孩童出身仕宦世家,如今家道破落了,但从小聪颖过人,据说才四五岁便喜读苏武、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人故事。”
朱棣微微颔首,按捺下心头迫切,扶着好大儿缓步前往。
而围着大石头的孩童们,见有三个陌生人来到,也纷纷停止了争吵。
唯有一个胖墩孩童,口中还嚷嚷着不休:“凭什么分给二狗的鱼比给分我的多?”
被他点到的“二狗”生的瘦小,口中结结,此时抱着怀里的几条用草绳串起来的鱼,竟是不知所措起来,呆了几息,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法子是二狗想出来的,下午抓鱼最卖力气的是谦儿哥,怎地也轮不到你,谦儿哥给自己分的最少,你还不知足吗?”旁边一个女娃娃指着胖墩说道。
胖墩犹自一脸不服,都囔道:“辛苦一下午,都不够饿的。”
静静地听完了几位伙伴的诉说,站在大石头上身着布衣的小孩,认真数好竹筐里的鱼,方才跳了下来。
大约是见朱高炽穿的体面,身边孔武有力的朱棣和纪纲也衣着光鲜,小孩认真行礼道。
“见过三位官人。”
“你便是于谦?”朱高炽的目光下满是审视。
朱棣嘱咐过他,此番前来,以朱高炽为主,而朱棣和纪纲扮作他的仆从。
于谦对视着朱高炽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
“正是在下,可是我等争吵扰了三位清静?”
朱高炽摇了摇头说道:“非是如此,你且继续吧,当我等不在便好。”
于谦闻言倒也坦荡,又回头对几位同伴挨个叙话了起来。
“小妮,大家辛苦一下午,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卖力气多卖力气少,你委实不该说这话,凭白伤了人心。”
“谦儿哥,我......”
女娃娃闻言不太认同,但依旧点了点头,对胖墩道了个歉。
随后,于谦又拿出一张浆洗的有些发白的手帕,认真地给瘦小的二狗擦去鼻涕眼泪,随后揣进怀里。
最后,于谦跳上大石头,把竹筐里仅剩的四条鱼,又挑出两条大的,递给胖墩。
“晓得你食量大,此时定是饿了,拿着吧。”
胖墩看着鱼咬了咬牙,最后却是拒绝,随后脸蛋通红地摘了条大鱼塞进二狗的怀里,也不待谢,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朱棣几人见状,莞尔一笑。
待伙伴散去,于谦复又来到几人身前说道:“客人似从远道来,家中贫寒无他物,不嫌弃的话请几位吃烤鱼吧。”
“如何看出来我们从远道而来的?”
于谦指了指他们靴子上浮的一层薄薄灰尘,纪纲刹时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朱高炽摆摆手,有些耐人寻味地笑着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们来干嘛?”
“来便是客,没有不待客便问来意的道理。”
“也好。”朱高炽点点头。
西湖畔的大石头上,点起一团篝火,几人围坐烤鱼。
湖鱼不大,也不甚肥美,远不如黄河鲤鱼或者松江鲈鱼,但烤起来焦香酥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等路过此处,听闻有幼童于谦性聪慧,故此前来拜访。”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拿了最大的一条鱼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问。
“幼童分鱼,与宰相称量天下有何异同?”
朱高炽和朱棣,原以为于谦会回答“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没想到于谦拿着鱼沉思了几息,却认真来答。
“我年纪小,不晓得绯紫相公们是如何称量天下的,可我总觉得天下的道理大约是相通的......分东西,总要力所能及地照顾那些不能发声的人,不能因为听不见便装作看不见。”
“竟是如此吗?”朱高炽一时怔然。
“当然如此!”于谦此时扬着小小的脸,眉眼间倒是显得有些愣,“若是今日我眼见势弱者、口不能言者为人所欺,往小了说,便是心中念头不通达;往大了说,便是日后我被人所欺,何人敢为我发声?”
在闷头吃鱼的朱棣忽然开口:“那为何还要分自己的鱼给欺人者?是因为你性子懦弱易于妥协,还是要顾全伙伴之间的团结?”
“是因为我是分东西的。”
于谦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坦荡:“若是我给自己多分一点,我出的力气多,别人也无话可说。别人不见得觉得我给自己分的多,可鱼就那么多,别人吃不饱或觉得自家分的少了,明日自然会懈怠下来,如此一来,何谈多捕些鱼,让大家都吃饱肚子?”
朱棣闻言,竟是忽然想起姜星火所言“做大西瓜”那套理论来。
恍忽间,正襟危坐手拿烤鱼的小小于谦,和懒散躺着手托西瓜的姜星火,竟是在朱棣的眼中重合了起来。
鱼不多,四条一人一条,很快便吃完。
吃干抹净后,纪纲掏出一大锭银子。
“你请我们吃了烤鱼,总不好白吃的。”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于谦咽了口唾沫,眼神中甚至浮现出了几许渴望。
朱棣觉得,此时的于谦可能在想,这些银子能换来多少书籍,多少笔墨纸砚,亦或是多少吃食。
可最终,于谦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轻声说道。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语出《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君子即便身处逆境,也会固守内心的操守。指君子能够贫贱不移,不失节操。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拍了拍纪纲的手臂,纪纲把掏出的银子又收了回去。
纪纲到底是读过书的,当初身为济南穷秀才,好勇斗狠在书院被逐了出去,故而才半路投了燕军搏个出路,此时回想起了圣贤之语竟也有些讪讪。
朱高炽对着小小的于谦认真一揖,同样以《论语·雍也》回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便是以孔子着名弟子颜回来比喻于谦的行为,即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即使生活清苦困顿也自得其乐。
“小子不敢与圣贤相比。”于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朱棣三人与于谦挥手作别,他们走出百余步便会有锦衣卫所备马车。
临别之际,朱棣嘴唇挪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你观我等三人......”
而于谦仰着头,却冲他眨了眨眼。
“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在下是读过《世说新语》的。”
朱棣一时哑然,摇了摇头飒然离去。
来到马车旁,先扶着朱高炽登上马车,朱棣在踏上马车边缘时忽然回望,朱高炽掀着帘子在等他进来,一时不知所措。
侍立在朱棣身后的纪纲甚至紧张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偷偷往草丛里扔了银子的动作被朱棣发现了,惹得朱棣不悦。
朱棣不知两人想法,只是扭头大笑,笑的畅快淋漓。
“朕幸遇姜星火,方能为天下储此才也!”
“待朕去后,于谦当为大明称量天下!”
夕阳的光影如同一条赤红的匹练,照映在枫荷桥下的水面反射出点点微光,分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