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忧转身,居高临下俯视洛寒山,问道:“王爷在钓鱼,岂不知湖中之鱼也在垂涎王爷手中之饵?”
此言一出,满亭寂静无声。
云逸仰视着吴忧的背影,从昔日宁州仙来镇那座破败的清宁祠相遇开始,一路走来,云逸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个据说有着经世之才的谦逊读书人了但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他其实并不了解吴忧。
吴忧的谦逊,只是他作为读书人的涵养。他也曾历经沧桑,对这个人不如狗的乱世充满绝望,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走出仙来镇,带着他“得谋太平在人间”的初心回到这乱世中来。
真正的读书人,傲气不能有,傲骨不能丢。而吴忧,之所以敢于从绝望中走出来,恰恰就是因为他有这样一副铮铮傲骨。
所以,哪怕面前坐着的是手握五万骁锋骑的一方诸侯,那又如何?如今的天下,可不缺割据一方的诸侯王。
洛寒山愣了许久,平复了之前被吴忧挑起来的翻涌气血,缓缓说道:“此言有国士之风,吴忧是吗,六年前本王治下的仙来镇曾有一少年郎以一篇《九州赋》名动天下,如果本王没记错,那个少年郎也叫吴忧。”
不等吴忧接话,洛寒山便已经把目光转到云逸身上。
“至于你,本王这些年虽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但有些人有些事总归还是刻骨铭心忘不掉的。”洛寒山淡淡地说,“二殿下虽然失踪了三年之久,音容笑貌早已大改,但眉眼间那股皇家威仪倒是不输先帝,先帝若是泉下有知,想来应该也会倍感欣慰。”
云逸有些愕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起身对着洛寒山行了一个晚辈礼:“云氏不肖子孙云逸,见过宁王叔。”
两百年前,初代宁王洛远与当时太祖皇帝正妻昭烈皇后义结金兰。后来太祖皇帝北上伐燕兵败而归,半途中又染上了风寒药石无医,回到启明城时已经是危在旦夕,一代帝王弥留之际,于太和殿含恨托孤,把自己尚且年幼的儿子云桓托付给洛远,幼帝云桓继位之后昭告天下,尊宁王洛远为亚父。
有了这两段渊源,启明云氏和宁州洛氏算是彻底绑在了一起,此后两百多年,凡是云氏皇族遭逢大难,皇帝在帝都点燃烽火台传召一众诸侯王,宁州洛氏必然首当其冲千里勤王。
直到最近数十年,云氏皇族内部颓败,宁州又是强邻环伺自顾不暇,两家数百年的情分这才慢慢淡了。
交情虽然淡了,但辈分还是得排一排的。洛氏一脉自初代宁王洛远到今天的洛寒山,已经传了十三代。而云氏皇族自太祖云天南到现在的云昊、云逸,已经传了十四代。抛开君臣之谊不谈,云逸称洛寒山一声王叔是没有错的。
“好。”洛寒山起身扶他起来,说道,“身份被戳穿还能如此波澜不惊坦然待之,凭这一点你就比如今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强上千百倍。”
“王叔谬赞了。”云逸说道。
与人交最忌交浅言深,一路北上经历了那么多事,又受教于叶清宁,云逸早已经不是当初在江州府的那个愣头青了,当然不会因为洛寒山这样一句没有任何营养的话便产生出什么亲近之感。
“王爷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们二人的身份,接下来的选择权,就在王爷手中了。”吴忧拢着手,轻声说道。
“哦?”洛寒山看了吴忧一眼,拂袖随意坐下,说,“当年本王初掌大权,正是用人之际,听说了仙来镇吴先生的才名,还曾经派人去请先生出山,只是派去的人都被令尊赶回来了,说先生此生都不会再卷入庙堂纷争,那时本王还觉得可惜,没曾想如今先生反倒不请自来了。”
“庙堂,不过是个特殊一些的江湖罢了。”吴忧并不理会洛寒山语气中的嘲讽,自顾自地说道,“王爷眼下有三种选择。
“其一,继续装病,临渊羡鱼,乐得自在。
“其二,把二殿下交出去,交给国师叶清玄或是蜀王公孙术,兴许能卖一个好价钱。”
说到此处,吴忧顿了顿,闭口不言。
“其三,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吧。”洛寒山想了想,问道,“听先生的意思,你们二人既不属于国师阵型,也不是来自巴蜀益州,那么本王倒是很好奇,你们从何处而来?”
“从齐鲁边境而来。”吴忧退了几步,对洛寒山执拜礼,说道,“请王爷出兵,北上御燕,解齐鲁边境之危,救万民于水火。”
“是田宗让你们来的?”洛寒山把目光转向云逸,问道,“还是说,田宗已经决定效忠殿下了?”
“齐王并不知道此事,我二人只是不忍心见到大俞边境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不忍见到我大俞大好河山沦于北燕蛮子的铁蹄之下!”吴忧直起上身,轻声道,“至于效忠这个说法,如今说来,尚且为时过早。”
洛寒山挑了挑眉,对于吴忧的说法不置可否。
“公孙术、叶清玄,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且都垂涎我宁州多时,我自然不会选择他们。”洛寒山笑道,“临渊羡鱼图自保,也并非本王的行事风格,看起来本王似乎只能选择你们了。”
云逸闻言一喜,表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吴忧仍旧立在那里,目光如炬,看着洛寒山的眼睛,静待下文。
“只是这偌大的宁州也并非本王一人说了算,想必两位也知道,本王手底下的那些文臣武将意见也不统一。”洛寒山丝毫不避讳吴忧的目光,与之对视良久,道,“本王给先生一夜时间准备,明日午时,本王于府中设宴,先生若能说服他们,本王亲自带兵挥师北上,助齐王兄抵御北燕流寇!”
吴忧皱了皱眉,思虑良久。
云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吴忧一眼瞪回去了。
“王爷广纳良言,吴某佩服。”吴忧起身,“既如此,我二人这就告辞回去准备,明日午时必当登门叨扰。”
言罢,两人转身欲去。
“且慢。”洛寒山略带慵懒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二殿下身份尊贵,怎能屈居于客栈之中,不如随本王一同移步王府歇上一宿,让本王聊表地主之谊。”
虽是商量的话语,语气却不容反驳。
曹亮见势不妙,刚想起身打个圆场,却被洛寒山按住手掌。
“王爷……”
“曹兄,你我君子之交二十余载,我不想为难你,也请你不要为难于我!”
洛寒山语气冷冽,如同宁州运河上的坚冰,散发着幽幽的寒意。
云逸立在原地许久,才转身对着洛寒山鞠了一躬。
“那云逸,就多谢王叔盛情相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