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天边,有一道黄褐色的浊烟正如电光掠来。
浊烟里,黄颢满身大汗淋漓,神态惊恐万状,他的左腿似被某种锋利刀斧及根削断,却不见有鲜血流出,反而有一种被抽空吸干的诡异观感,邪气森森。
“帮,帮我……”
遥遥地看见陈珩,黄颢竟是慌不择路向这边逃来,几乎涕泗俱下。
“哈哈哈哈!”
青衣女童乐了。
她瞥瞥浮在陈珩手中的青娥画图,又瞥瞥往这边逃来的黄颢,双手快活一叉腰。
可还没等她说出什么讥讽的话,虚空就像纱帘一样被掀开,一只巨手轻轻攥住了黄颢!
那是一只枯瘦黝黑的大手,纤薄的表膜包裹着骨骼,彷佛一扯就会破,却在撕碎空气时发出的轰响,让人觉得,纵是一块玄金钢铁,也莫过于此了。
黄颢像小鸡崽一样被轻易握住,毫无还手之力。
那只枯瘦大手如若一团黑云,指节细长的简直不像话,在握住黄颢时,浑像五条巨蟒般,团团缠住了他。
黄颢大吼一声,奋力挣扎了起来,各色的灵光狂轰乱炸,但对那只枯瘦大手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随着一声嘻嘻阴笑,大手的主人将虚空再次一分,终于显出了全貌。
那是一头幽雾罩身,目若金灯的巨大魔类,它的头颅上长有三面,分呈出嗔、怨、喜之相,此时这六双眼睛都死死黏在黄颢身上,透出汹涌的饥渴恶念。
在黄颢绝望的目光中,它将嘴轻轻一嘘,黄颢的肢体顿时就枯萎、垂落。
唯独肚腹却高高隆了起来,所有的精元血气都汇聚于此,望去,就如若是身怀了六甲般。
此时的他,就是像一颗饱满成熟,行将从枝头垂落的果实……
“啊啊啊啊啊!”
黄颢狂吼乱叫,他的四肢渐次断裂,在脖颈也越来越沉重时,陈珩挥手一指,雷火霹雳元珠便化成一道贯虹,朝那魔类的眼球打去!
但这一击竟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响。
那魔类只将眼睑一阖,雷火霹雳元珠便再进不得,甚至还被反震出了数丈开外,才在空中勉强定住。
眼见得此景,陈珩脸色微微变色,将青娥画图拿入袖中,勐得就转身。
这一幕甚是短暂。
从黄颢逃命,到魔类出现,再到陈珩打出符器,不过发生在短短几息之内。
那魔类只瞥了一眼,也并不多理,只是待得黄颢头颅也垂断后,才不紧不慢将他的残躯一口吞咽,三张面孔都发出嬉笑声音。
这诡异惊悚的一幕震住了所有人,遍体生寒。
“这是什么?妖魔?南域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一众散修慌乱大叫,四下飞遁散去,根本生不出丝毫维护正宗的心思。
连几乎都快要练炁大成的黄颢都毫无还手之力,像头畜生一样,被生吞活剥了。
他们这些才刚入门径的练炁士,又是散修出身,哪还有胆子敢留在原地?
“天魔,还是一头力异魔……”
女郎童孔微微一缩。
早在前古时代,诸位仙真神圣便在胥都天宇上布置了“太乙九宫颠倒逆反大阵”,用以庇佑宇内的兆亿生灵,抵御外敌。
在道廷崩灭后,八派六宗在接过“太乙九宫颠倒逆反大阵”阵轴的同时,还另修缮了一翻,更加上了一圈罩住了整片天宇的罡气层。
有此两物在,莫说区区一头域外天魔,便是魔君、魔神一类的大神通者,也同样是无法降临于胥都天宇中。
“太乙九宫颠倒逆反大阵”自然无需多言。
这是道廷传下的法阵,在莽荒初开,万道式微时,仙佛神圣们操持着此阵,不知杀剿了几多窅冥造物,才使得阳清、阴浊浮出了混沌,造化出兆亿的界空、地陆乃至天宇们,存续道德。
而即便是八派六宗联手布置的那圈罡气层,同样也不容小觑。
罡气层中隔离溟涬,元开万象,不入五行之中,不在阴阳之列,处处都是金风雷火、冥水红砂。
若不得八派六宗许可,便是扇一翅便能飞遁九万里远的金翅大鹏鸟,也只能在原地打转,脱离不了罡气层。
甚至于……
罡气层还曾有过困死了数位佛门尊者的煊赫战绩,当时那些纯阳真君们只施展大神通,将其挪移到罡气层内,便各自回家,不管不顾了。
而那些证得了金刚无漏琉璃身的尊者们虽能够抵御,但也坚持不了多久,等到时候一至,也只能无奈入灭,于罡气层中坐化……
连佛门尊者都要被生生困死其中,突破不得。
更莫要说在域外虚空中随处可见,几乎如同蚊蝇豺狗般的天魔了。
它们虽被一些地陆、界空畏称为“大道蝗虫”,但在胥都天却是几乎绝迹的东西。
毕竟连罡气层都无法进入,再怎么凶恶狠暴,也像是一只隔着铁栏、被拴住脖颈的恶狗。
咬不到人,如何狠厉都也无用的。
但此时,此地竟出现了一头天魔,还是天魔种族中的中位者,力异魔。
女郎念头兜转,便很快也有了猜想。
“看来姑姑炼成的那头恶嗔阴胜魔在当年逃脱后,便一直隐匿在南域,而且就在丹粟这方凡人国土周围,生养了不少子嗣……”
女郎暗自心想。
她转目去看陈珩,刚想好心提点一句,让他赶紧逃远些。方才雷火霹雳元珠发出的那一击,说不得已经触怒这头力异魔了。
天魔们最是睚眦必报不过了,无论是何族群,都是同样的性情。
往往一桩细小的仇怨,它们都能铭记上千百年,想方设法地,都要报复回来。
一些界空中甚至流传着这样一桩故事。
只因一个修士在路过妓馆时无意讥笑了一个扮做妓子接客的女阴魔,尔后他家世世代代,子嗣在年满二十时,都会被吸空元阳而死,概莫如是,直到那头女阴魔八千年的寿数大限临近,才得以作罢。而这个时候,那处界空也早因为小阳九的到来而崩毁,并无了生机。
可等到女郎转目,还未来得及开口时,她身边早已是一片片空荡荡,哪还有人影在。
遥遥地,只见着陈珩取出了一架参合车。
甫一跳入其中,便腾空而起,化作道流光狂飙勐进!甚至还将那些散修们超出了一大截距离!
“……”
饶是女郎的养气功夫不浅,也是被这一幕怔得微微失神,一时无语。
“这玩意看起来好生肥壮可口,若我真身在此,必要抓回笼子养……”
青衣女童原本还在对着那头力异魔大流口水,看见自家小姐突然沉默,也懵懂转过头,正巧看见了陈珩驭车狂飞勐遁的这一幕。
才察觉到身边少了个人的女童勃然大怒,两眼都要喷火。
“妈的!这人好生不讲义气!逃跑都不说一声,浑像是做贼一样!”
青衣女童擦了擦嘴角涎水,刚要喝骂,就被女郎一手抄住,冲天而起,须臾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而此时的云空中。
已完全将黄颢精血吃了个干干净净的力异魔终于抬起头,它似是回味了一下,在原地不动弹,过了几息,三张嗔、怨、喜的面孔上都发出嘻笑。
它将双手一分,便又钻进了虚空帷幕中,而几里外,一个练炁士脚踩的飞梭突然被捏碎。
他在慌乱中转身,映入眼帘的,却是三张表情不一的面孔。
“嘻嘻!”
……
“怎么会这么多?”
紫清遁光中,女郎面色一寒,她调转了个方向,将胎息勐得一催,化作一道锋锐长虹,顷刻便将拦路的几十个天魔当空斩碎成血雾!
只见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满空的都是不同种属的天魔。
铺天盖地的,简直像灾年间肆虐的群蝗!
天魔这类异种们大多都无男女之分,它们饮食血肉、神魂、法力等一应蕴含灵机的事物,以滋养神通和魔力。
其生育,也是在灵机吸摄太多,再无法容纳时,才会将元灵分化出新的天魔,用来承载多余的部分,也算是延续子嗣了。
正因如此的贪婪无度,它们才会被道廷诸圣定下“大道蝗虫”的蔑称。
在前古时代,若非是魔神巨擘们臣服屈膝,温驯如家犬,再加之它们同样也是天地定数中的重要一环,不能全部毁去。
恐怕天魔们早就因为“只进不出”的特性,被道廷扫戮了个干净,和那些窅冥生灵一样,再也不存于世。
……
“怎么这么多鬼玩意?”
触目所及,皆是大小不一的魔类。
这时候,纵然是青衣女童也不得不收了嘴角的涎水,大叫道:
“莫非是有魔道六宗的人在这里招祭,要修炼神通吗?这么多头,我就算是真身来了也吃不下啊!”
女郎信手虚空一拍,便有六头火龙张牙舞爪,飞杀出去,将数百头天魔蒸杀了干净。
但不过冲出百步外,那六头火龙就被黑压压的天魔们扯分撕碎,统统分食干净,简直悍不畏死。
“此地并无什么魔道六宗的人在招祭,这些天魔,都是姑姑当年做的孽……也怪不得玉辰派的君尧真人要追杀她三千里。”
四面八方,都是乌泱泱的一片,无论哪个方向,都同样的骇然模样。
又往前飞出了数里,仍是找不到出处,
女郎索性停下,叹息一声,袖中飞出一口通体如银的飞剑,只是一绕,便将虚空中的几头擅长隐匿突袭的天魔当场斩杀。
尔后她掐了个剑指,飞剑得了胎息的全力,更加杀气森森,直若一道从地底脱困而出的北极仙光!照得百步内都是寒光凄然!
天魔们往往连一合都挡不住,就要被斩切成数截,伏尸毙命。
一时之间,周遭的魔类都被尽数肃清,剩下的,也都各自有些踌躇怯缩。
天魔们虽疯狂狠厉,但毕竟也是有情众生的一员,有七情六欲种种,甚至比凡人还更要炽盛。
女郎的飞剑杀得它们也是胆寒心惊,失了底气,但终究不过数息,还是饿念贪欲压倒了理智,几个天魔率先鼓噪了一声,其他的也都尾随杀了过去。
它们自诞生以来,就被关押在暗处,虽每日有血食投喂,但量就那么一点,怎可能让所有魔头都饱腹。
今日不知怎么监禁突然开了,一众狂喜的天魔先是迫不及待逃离,后又嗅着灵机的味道,分做了大大小小的数十股,各自散去。
修道人的血肉、神魂都是被灵气滋养过的,最是美味可口,就连他们的七情六欲,也要比凡人更饱腹些。
这些早已饿疯了的下等天魔即便一时被震慑住,也无法忍耐太久,霎时又扑杀了上来。
而过了半刻钟后。
饶是女郎的剑术了得,也逐渐不支起来……
毕竟她的这具灵身仅只练炁修为,哪怕参习的是上虞艾氏中位列九阶上品的“紫清真炁”,胎息终究也还是有限的。
“道君给我起卦的批文里,说姑姑曾为恶多端,全赖上虞艾氏才得以保全……我因参习了艾氏的练炁术,便是同姑姑有了纠葛牵扯,若不除去她当年炼出的这头恶嗔阴胜魔,必会有碍于修道。”
又是一剑横空,将数头天魔当空拦腰截断。
女郎也不禁微微喘息着,咬紧贝齿,
道君给她的那道批文里,不仅古怪,更是荒诞……
非但要她以灵身前往南域,收服那头恶嗔阴胜魔。
并且,这具灵身的修为也要压制在练炁境界,什么秘宝法器种种,都是不许的,只允许携三两符器而已,用来护身应敌。
若非道君特意下赐了一张“万里照见符”,她都怀疑那个素来狂放不羁的老道人,是故意要拿她打趣,让自己的灵身白白送死。
不过“万里照见符”同样也非攻杀类的符箓。
女郎也想不到,自己的这具练炁灵身,要如何才能收服那头几乎可与洞玄炼师相比的恶嗔阴胜魔。
“道君要我启程的太急了,这具灵身都尚未修出什么道术来,不然,我何至于此……”
眼见胎息已所剩不多,女郎也不敢将飞剑大开大阖,而是再次一掌拍出,化作六条火龙腾空杀去。
又过了半盏茶,女郎的遁光已暗澹了不少,左冲右突,仍是逃不过这群天魔的围追堵截。
她一咬牙,眼中闪过决然之色,但还未等动手,便有数道雷霆连连噼落,将周围的数十个天魔化为灰尽。
女郎抬起瞧见,只见不远处,陈珩脚踩云雾,头顶雷火霹雳元珠,正施施然向自己走来。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熘圆肥润的男童,亦步亦趋。
“好!好!好汉子!我错怪你了!”
本已躺平等死的青衣女童顿时大喜过望:
“你果然是有情有义的人,特意来救我们,何等的豪气啊!你是看上我家小姐了吧?好!好!我自作主张将你许配给她了,等你成了道君,就快过来提亲吧!”
听到女童不着边际的褒奖,陈珩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话。
“你……”
女郎迟疑了片刻,贝齿轻咬下唇,瞟了陈珩一眼。
像这般的险地,他居然肯将性命置之度外,特意赶过来救自己吗?
要知道生死面前有大恐怖,即便是相处了数百年的结发道侣,在此面前,也做不到像陈珩这样果决。
他心里,就没有犹豫过吗?
“你……”
女郎神色一动,可话还没出口,便见得陈珩所来的方向,就有成千上万天魔乌泱泱追来,几如涨潮的海水般!
“什么?!”
青衣女童瞪眼。
这哪是特意来救人的,分明是被天魔一路追赶,怎么也逃脱不得,特意来找个帮手分担!
说难听点,就是来找替死鬼的!
“难怪师弟一言不发,原来是心头有愧。”
女郎脸色一沉,冷冷看了陈珩一眼:“你自己死也就罢了,为何非要把我也拖下水,与你共赴黄泉吗?”
“师姐误会了。”
这时候,陈珩终于开口。
他看了眼身后追来的数千天魔们,又注目女郎,神色也不尴尬,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大难当头,你我理当同舟共济才是,谈什么拖下水呢,这实在太过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