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楧的王妃孙氏,是指挥使孙继达之女,生于洪武年间,算是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
自小受过良好教育,见识远超普通男子。
见朱楧表情凝重,柔声道:“王爷莫要思虑的太多,朝廷上的事自有皇上、太子和诸位大臣谋划,咱们是藩王。理会多了,反倒说咱们居心叵测,费力不讨好。
反正再过些时日,就要移藩咸镜道了,好好经营咱们的藩国,才是正理啊!”
朱楧叹息一声,“我也知是这个理,可二哥已经明说,待我在藩国内积累出经验,有了得力的人手,便要调我回朝廷主持这事。”
孙氏忧虑道:“自古以来,凡主持变革者难有好下场,更何况王爷的身份,本就受朝廷猜忌。纵然太子愿意信你、重用你,谁知太孙上位时,是否会受大臣们蛊惑,王爷是否又落得个商鞅般的下场?”
朱楧听这话,脸色越发难看。这些道理,他自然是懂的。
可身为藩王之尊,若能参与到朝廷制度的变革中,对颇有抱负的朱楧而言,是个不小的诱惑,咸镜道还是太小了啊!
“算了,不去想那些,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朝廷这边的事,先不去管,藩国那边,却是要一体当差纳粮的。哪个敢抗税不交,咱就拿刀子,去教育他们!”
孙氏笑道:“正该如此,反正有朝廷支持,一帮乡下人,还翻不了天!”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孙氏不愿朱楧参与朝廷的赋税改革,但在在家藩地,却容不得什么鸟士绅免税的!
因为免掉的,可都是她家的银子啊!
……
丁智深那边,进展极为顺利。
一来他是东厂的掌刑千户,朱爽的心腹,无论是礼部还是应天府的官员,都不敢得罪他。
二来是洪武三十年的丁丑科会试临近,虽不知太子爷找前两届的应天府中举名单做什么,可旁人却很难不将这两件事往一起想,只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朱爽的真实目的。
紫禁城,文华殿,丁智深将调查出来的结果奉上。
朱爽一瞧,果然触目惊心。
因为时间紧迫,丁智深只是先将查到的一个县一年的举人考中后的土地变化情况呈报上来。
内容压根就不全,但有一个算一个,目前查到中举后名下土地数量都在暴涨。
要说这些人有实力也就罢了,朝廷优待读书人,给他们免税的额度,只要他们买的起,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问题是好多穷书生,中举前穷苦潦倒,一旦得中,便有无数百姓前来“投献”,这其中偷逃的都是朝廷的税款啊!
这项政策若不改,无论朱爽弄烟草还是开矿产,大明依旧会走历史的老路。
见朱樉表情不虞,丁智深忍不住问:“殿下,莫不是想,免了读书人的特权?”
朱爽抬头,“你觉得如何?”
丁智深道:“属下觉得好!”
朱爽来了兴致,将资料放下,笑着问:“你说说!”
丁智深先告了个罪,“臣没念过什么书,有说的不好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
朱爽道:“哎,畅所欲言便是,老曹,你也别站着了,坐下来,咱们一起聊聊!”
一旁的曹锦惊讶万分,“还有奴婢的事?”
朱爽道:“尔等皆为本宫心腹,这么大的事,当然要问问你们了!”
说到此处,朱爽忽有些心酸,他算明白历史上的朱厚照,为何愿意宠信宦官和武将了。
实在是因为那帮读书人,靠不住啊!
当然,此刻的大明朝堂,确实有很多不错的文官。
如解缙、铁铉、景清、夏原吉等,都是治世的能臣。
可他们的政治理念,未必站在皇家这边,更大可能是努力维持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这叫朱爽怎么敢轻易信任那帮人。
而武将、勋贵和宦官,在大明基本都是依附皇权而生,所以像朱厚照那般瞧着极不“靠谱”的,才会重用太监和武将啊!
曹锦与丁智深见朱爽这般说,一个个赶紧的不行,慌忙跪地叩头,老太监泪流满面,堪比影帝,张口便是原为殿下效死。
丁智深自然没曹锦那么不要面皮,却也直言道:“臣便是殿下手中的一把刀,不明白那些大道理,只知殿下的大恩山高海深,以死相报!”
朱爽无奈,“起来,说事!”
“哎!”
俩人慌忙起来,做好,听朱爽道:“你二人,是咱的心腹,我也不瞒你们,我想在国内,推行官绅一体纳粮。我知道这事很不好办,想听听你二人的想法!”
曹锦眉头紧锁,“殿下,这个事太难了。官绅一体纳粮,是在文官和读书人身上动刀子,而这些人,是咱大明统治的基石。他们若因此对朝廷生怨,立时便是天塌地陷般的祸事啊!”
朱爽也知这道理,若非如此难办,老朱也不会下意识反对啊!
那可是能将朝堂上的官员杀掉一半的狠人,闻听官绅一体纳粮,也是连声说难办。
一旁的丁智深道:“可我觉得,若不免了读书人的特权,这天下早晚也要……!”
曹锦勐地咳嗽一声,丁智深愣住,才知自己险些失言。
朱爽瞪了老太监一眼,“我都说了,今儿畅所欲言。大殿内,就咱们三个人,传不出去。”
曹锦干笑两声,“应该是夏日火大,奴婢的嗓子不舒服,要不咱命人弄几壶茶送过来!”
朱爽道:“在拿些点心!”
曹锦自然应承,出了殿门,命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去准备茶水、点心不提。
朱爽这边,继续问丁智深的看法,想瞧他的见解如何。
此人虽没什么学问,但做事一直是非常用心的。
朱爽登基之后,略加提拔,就能让他变成江彬、钱宁一般的存在。
若将来文官们真靠不住,宗室也不愿效力的情况下,他少不得要指望曹锦、丁智深来主持变法了。
“殿下,臣见识浅薄,就简单说一说。”
丁智深依旧自谦,旋即说道:“我觉得,对于士绅而言,最大的财富,不是土地,也不是学识!”
走过了来的曹锦一脸惊讶,“那是什么?”
“而是穷人啊!”
丁智深叹息,“卑职是西安府靖武县人,早年随父母在乡下种田,那时乡里有个财主,孩子在县学读书,等卑职到王府当差时,他家孩子依旧没考上秀才。
可即便如此,人家的生活依旧非常好,因为乡里近四分之一的土地,在人家名下。
乡民们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只能勉强果腹。
而那家大户,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家产就会变得越来越多。”
曹锦道:“那么多人给他家种地交租,人家自然会变得越来越富!”
丁智深一副沉思模样,“臣那时经常想,我一身的力气,整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何常常连饭都吃不饱。
那家的纨绔,名义上是在县学读书,实际是交朋好友,眠花宿柳,小妾却纳了一房有一房,为什么?”
朱爽苦笑,“这就是你们好好干,人明年给你娶个嫂子啊!”
丁智深一愣,好一会才转过这个圈,苦笑道:“可不是嘛!我们这帮穷人给他们家好好干,人家骑骏马、纳美妾。
所以,我有时想,他们最大的财富是土地吗?
应该不完全是,假如说北元入寇打到靖武县,佃户们都吓跑了,没人给他种地了,一年、两年的,那他的土地便不值钱了,就没有收益了。
那老员外是个秀才,他儿子到现在,也还只是个童生。秀才虽有免税额度,却是远远不够的。
是以臣后来忽然觉得,他最大的财富,是我们这帮穷的只能靠给他家当佃户的穷人啊!”
说道此处,丁智深挠挠头,憨笑道:“殿下,卑职就这些想法,胡乱讲的,也不知说的对不对,好像跑题了哈!”
朱爽忽然鼓掌,认真道:“没跑题,说的非常好,你能想到这些,觉悟很高啊!”
曹锦则有些茫然,可朱爽都夸了,他也跟着道:“讲的不错,你这觉悟,怕有文华殿这么高啊!”
丁智深越发窘迫,憨笑道:“殿下和曹公公过奖了,其实我脑子是有些懵的。说刚才那些,就是想讲,士绅是依靠穷人,才能持续的增长财富。
而读书人的免税特权,可以轻易将一个穷书生变成士绅。然后这个士绅继续靠穷人供养,变得越来越有钱。然后……!”
丁智深压根没想到朱爽会同他讨论这个问题,那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完全是想到哪说哪。
好在曹锦的思绪还没乱,提醒道:“朝廷的税收!”
“对,士绅的土地免税,百姓将土地投献过去,然后给士绅交租,士绅们获利,朝廷的税款就这样流失了。长此以往,朝廷赈灾拿不出钱,打仗拿不出钱。
灾民四起就会造反,国库空虚就会无力镇压平叛,北元也会趁机入寇……!”
“咳!”
曹锦见丁智深越说越严重,忍不住又咳一声,见朱爽瞧他,忙跪地告罪,说嗓子痒了,出去瞧瞧茶水。
丁智深那边才缓过神,忙跪地叩头,说自己一时胡言,还请恕罪。
朱爽苦笑:“起来吧,你不过是说句实话而已,何罪之有!”
他郁闷的事,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丁智深这种最底层出身,当过农夫、矿工的人都能想明白。
可满朝诸公,就是没一个肯提啊!
说白了,还是屁股决定脑袋啊!
哪怕是号称中兴之臣的张居正,依旧是在底层百姓身上打主意,哪敢真动士绅的蛋糕。
“殿下,您喝茶,消消火!”
曹锦领几个小太监过来,命他们放下茶水、果盘、点心,才将他们打发走。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殿下也不用太过烦心!”
曹锦本想说,大明这局面,百年江山总是有的,您这才第二代,干嘛想那么远啊!
不过想想还是憋在心里,没敢说出来。
朱爽喝了一口茶,叹息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唔,这茶不错!”
曹锦笑:“这是越王殿下孝敬您的龙井,咱家命人试过了,没问题!”
朱爽闻言眼睛一亮,笑着道:“你说允炆,可有日子没瞧见他了!”
前一阵,前太子妃吕氏命人送信,说她旧疾复发,身子骨不大好。
朱允炆要回去尽孝,朱爽也不好拦着。
实际上,也没想拦着。
毕竟他在金陵,终究是有一丝风险的。
可这士绅一体纳粮,朱爽忽然琢磨,能不能让朱允炆办这个差事,恶名先由他来背,最好连奏折都是他上的。
可转念一想,命朱允炆上这个奏折不大靠谱,怎么瞧的不像他能写出来的啊!
却是得找个文官,做这个事。
另外,一旦做了这事,便是彻底开罪全天下的读书人了,必须的得有跟自己捆绑的利益集团和武人班底。就像朱棣不怕得罪文官集团,杀了天下读书种子方孝孺,很大程度在于他有靖难功臣班底。
纵然是朱厚照,也培育出了“八虎”、钱宁、江彬等人,跟文官们打擂台。
朱爽此刻,若去了大义名分,亲信班底还不够扎实啊!
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士绅一体纳粮这个事,还是缓一缓,至少要等他把兵权抓牢了才行。
同时,还要把身边的勋贵势力整合起来,才能动手打压文官集团。
而清朝之所以能将士绅集团收拾的死死的,一是刀把子够硬,在一个就是有八旗这个依附皇权存在的利益阶层。文官们若不合作,还有八旗子弟来做事,替补多的是。
大明的官员们若请辞了,补上来的还是读书人。
“土木堡啊!”
朱爽忽然感慨一句,听得曹锦、丁智深面面相觑。
老太监道:“殿下,您说的……!”
“没什么,忙你们的去吧!”
见丁智深要走,又说了句:“那个调查,就先到这!”
丁智深越发疑惑,也不敢问,应声而去。
朱爽则到书桉前坐下,提笔写下“编练新军”四个字。
其实早在他还是秦王时,就有过编练新军的想法,且付诸一定行动。
原本的秦王府三护卫,大半都换了合金制成的宝刀、铠甲。
然而,这只是军械上的变革,制度方面并无什么创新,更不用说发掘、培养多少人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