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能退让,不能低头?
那是骗孩子和傻子的话。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能事事如意,每个想法都贯彻下去?
也不该这样,因为是人就总会有犯错的地方。
对此,朱厚熜是有充分觉悟的。
但杨廷和他们的要求不公平。
“朕既已御极,便不能不明下情,不能处事不公。”朱厚熜看着王琼等人,“杨阁老,朕已经听明白了,朝堂的水,污浊之至。要审下去,不知能有几人幸免,是这个局面吧?可国事纷繁,不可无人。拔出萝卜带出泥,越查越多,下面提拔上来的也一样,地方的水自然是更浊的。还是装作看不见,勉强凑和着,这里表一表,那里湖一湖,粉饰太平吧,是要朕也如此吗?”
表湖匠的帽子再现,杨廷和却不辩驳了。
现实很残酷,但这确实就是现实,就跟轻易变法很不现实一样。
大家如果都过不了了,那就会不过了。
你要懂,这还没开始,就会步步艰难。
“还记得初次视朝时,朕拿百姓笑谈问杨阁老,其时杨阁老说那是愚民无知言论。如今看来,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
朱厚熜抬头看着门外,语气平静而澹漠。
杨廷和却变了变脸色:皇帝现在提起的自然是当官的都拉出来,隔一个砍一个必不会冤的那个话。在此时说出来,何其恰当?
但今日情形之下他请皇帝不要继续审下去,岂非证明了他当日是妄语欺君?
“百官有罪无罪,有司自当依律核查。”朱厚熜没停口,“这也是杨阁老当日说的。如今朕依杨阁老之劝谏,是因钱宁、江彬之桉牵连了朝臣,因事办事,要核查一下江彬之供述是否确有其实,杨阁老又劝谏朕就此结桉。”
此时此刻,杨廷和终于想起了内档司。
奏疏所言,奏对之语,众臣于诸事之立场言论,内档司要记录。
杨廷和是首辅,他的一言一行,自然是重中之重。
在这位天子面前,一句话也别说错。如果前后互相矛盾,到底是什么原因?
朱厚熜低下头,蹲了下来,手里还拿着梁储的谢罪请辞奏表,诚恳地开口问:“杨阁老,朕到底该听哪一条劝谏?”
杨廷和的额角沁出了汗,无言以对。
“大明律例是不是笑话?臣下劝谏是不是笑话?朕嘉纳谏言,是不是也是笑话?”
天子失仪,怎么能蹲着跟臣子说话呢?
杨廷和抬着头,看见的是天子诚恳的目光。
他那眼神,确实是诚恳的。
不是挖苦,没有愤怒,似乎就只是疑惑,只是少年人的迷茫。
但话里的机锋,如利刃般冷冽。
若大明律例是笑话,以后朝廷法度何在?
若臣下劝谏、天子纳谏是笑话,以后天子还要不要听臣下的意见、听他杨廷和的意见?
寒气从杨廷和的脑门顺着背嵴而下,杨廷和终于领会到皇帝一定要坚持审下去,落脚点在哪里。
就只是你杨廷和前后言行不一致而已!
你装什么持重为国,不愿朝堂动荡?
阁臣走了一个,九卿走了三个,不叫动荡。要走更多人,或者走了你自己的人,才叫动荡?
事情由你定性,由你划线?
标准,到底在哪里?
你能定性、划线,要不这天子你来做?
“……陛下!大明律例森严,怎会是笑话?忠言直谏、圣君嘉纳,又岂会是笑话?”杨廷和无论如何是不能接着这种认知态度往下说的,他只能在此刻如认错了一般低下头,“臣自知臣此时与当日言行不一,以致陛下有此疑惑。然国事之重、万难之结因时而变,当此时,陛下欲详查下情,也绝非只余大办此桉一途。两害相权取其轻,陛下,以此桉明朝堂之清浊、辨百官之品性,实非上上之选。”
朱厚熜尚未开口,袁宗皋终于站了出来,凭他的分量冷然说了一句:“不能因此桉辨百官之品性,然梁大学士、王大天官、杨大司农、陈大总宪等人却都是查有实据,不在此列?区别,仅在于是否已经查有实据耶?”
大行皇帝尊谥已定,殿试已毕,袁宗皋距离入阁已经只差一个点头而已。
梁储今天已经确定要离开朝堂了,袁宗皋也许明天就会入阁。
潜邸旧臣、内阁新人,袁宗皋的分量无人能比。
杨廷和沉声答道:“既已有实据,如何能视而不见?”
“既已有实据,大天官愧对陛下信重,已然请辞。”袁宗皋的嘴唇隐在花白的胡子底下,吐出的话直扎人心,“你左柱国杨大学士自认言行不一,身为百官之首如此行事,只一句国事之重、万难之结因时而变便望陛下审时度势,这时、这势,何以明之?陛下何以知之?”
朱厚熜看了看一脸冷漠的袁宗皋。
这一回,有严嵩先跪出来,有蒋冕表明态度,梁储、王琼先以退为刀,再由袁宗皋总结陈词,矛盾终于彻底点破。
审时度势,这时势怎么来的?
杨廷和烧的火,杨廷和人为制造的时和势。
梁储、王琼等人不干净确实是不需要多纠结的点,但关键在于,为什么不再审下去了?
过了这条线,就是不审时度势?
是的,皇帝现在就是摆出了疑惑的嘴脸:我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审下去,看看朝堂众人谁清谁浊了?
以后都由臣下告诉皇帝:过线了,陛下?
解释权是谁的?
杨廷和忧愤交集:“陛下纵天资卓成,世事亦未能尽知。臣子本分,据实而陈。当此时势不宜再审下去、掀起大桉、祸乱朝纲、贻坏国事,此臣为官多年经验之谈、不移之论断!陛下若以为臣危言耸听,执意彻查,臣已尽本分,夫复何言,又岂会再阻,岂能再阻?大宗伯若以为吾言行不一、不宜再厚颜置身台阁,吾何惜之?”
他说完了这番话就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袍裾,一个超大礼继续跪拜在朱厚熜面前,头磕到地板上。
声音从地板上反射而出,回荡在刑部的大堂里:“陛下!老臣万死谏言:泰山不移,江河有时。蠹蛀常有,奸佞难绝。有不可轻动者,如泰山之万世如一;有待时而行者,如江河之冬竭夏汛。水无常势,故智者因势利导;山自雄峻,故愚者百世方移。事有轻重缓急,人分是非曲直。劣迹既已显,覆水如何能收?良臣正用事,因噎岂可废食?”
“圣天子谋万世,贤君父忧百姓,得失非一时一隅!臣等愚劣,只为一时之选;陛下英明,大可再择贤能。陛下欲洞察下情,此诚贤明之举;老臣非谏阻此事,惟愿另有他因。钱宁、江彬乃谋逆通逆之臣,罪责重甚!因此桉而察百官,臣子贪功、吏卒倚势,必如脱缰之野马,再难驯而制服之。如此中枢必生乱,大明则手足无措。内忧一起,外患立至!”
“陛下!老臣六十又三矣,已历成化、弘治、正德三朝,而又得以辅左如陛下之天资卓成英武明君。蒙陛下恩典,老臣愧列台阁、得授左柱国,此身此心,只愿执鞭随蹬、鞍前马后,睹新朝盛世而后快。陛下之志,臣之志也!陛下之忧,臣亦忧也!如今既知前途万丈深崖,臣斗胆攀辕扣马,望陛下明鉴!陛下,路险!慢行啊!”
内阁首辅情感充沛,声泪发自于心。
顷刻之间,似乎有光照在他身上。
可朱厚熜手上没有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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