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文武状元打起来了
嘉靖五年的第一场雪,比嘉靖四年来得早了很多。
去年这个时节,唐枢等人犹能赌一把运河不会那么早冻上,在冬月里坐船北上赶考。
但现在才刚刚进入腊月,京城开始飘起了雪。
武英殿内,对武进士和参比将官前十的赐宴已经结束,现在是军务会议对朔州那边军情及边镇防务继续开着会。
殿内之人并不知外面飘起了雪,是黄锦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地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天降瑞雪,想来山西那边也必定已经天寒,鞑子得退兵了!”
朱厚熜站了起来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
“打开殿门!”
武英殿的殿门被打开,一阵冷风灌入,众人都瞧见了那缓缓飘落到地上的雪花。
“天佑大明!”杨一清深知天气变化对战局的影响,今年这个冬天雪下得如此早,鞑靼骑兵要多不少顾虑了。
这些天来,朔州军情每一天都牵动着朱厚熜的心。
那边不仅有外敌,还有内忧。
王宪虽然是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去总督宣大的,但他可不比杨一清。一个早就总制过三边,在边疆素有威望;王宪却只是曾经巡抚大同,时间还不长。
朱厚熜还没盼来那边退敌的奏报,但是天气转寒、以至于开始下雪了。
他只欣喜了片刻,随后便有些怅然地缓缓坐下:“北虏寇边,君臣竟要靠天时来稍缓忧虑。”
一句话让殿内有些冷场,黄锦有些不知所措,而杨一清也因为脱口而出一句“天佑大明”略微尴尬了一下。
与王守仁对视了一眼后,杨一清才行礼道:“陛下承继大统,有天时护佑;朔州迎敌,有地利;如今武举及武将大比已毕,更得人和。鞑子是必定能击退的,如今臣等辅左陛下悉心谋划,假以时日,北虏必不再为患。己己之变后,边防积弊已近百年,陛下也无需忧虑过甚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只是有感而发,边镇之难,朕自知晓。有王宪在宣大,且等军情奏报到了再说吧。把殿门关上,继续议这一轮诸省军屯改制和这一批武将之任用吧。”
武举会试正副榜共一百零八人,入京参与大比的中坚勇将近百,他们都是进入了皇帝视线的人,而且分为有军伍指挥经验与没有经验两个梯队。
现在,武状元俞大猷正被议论着,因为十二月初一的《明报》刊载了武举殿试的最终结果。
这是大明第一个有正经武状元头衔的勐将,而鞑子寇边的消息也已经在京城传开。
“依我看,还是京营闹什么演习、朝廷选什么武状元,这才让鞑子觉得咱们是准备打他们了。”
“无稽之谈!无耻之尤!前些年没这些,鞑子就没寇边吗?武举开殿试、京营练兵,这都是陛下旨意。阁下不必拐弯抹角,不妨把话说清楚。”
“……只是可怜山西百姓罢了。”
俞大猷正冒着雪,前去王慎中家里。
他高中武状元之后,没有像有些人一样回乡。这些天来,靖国公、咸宁侯、襄城伯等勋臣之家都多有请帖,俞大猷陡然就站到了舞台中心,推脱不得。
如今心中疑惑不少,而王慎中在御书房中时常与皇帝见面,今日更是约了林希元、龚用卿等同乡一起,俞大猷是想要去请教一下的。
那天武英殿赐宴后,皇帝在养心殿里对他说的话,俞大猷还不是全然明白。
行至半路,就听到街边茶肆里有人这样争论。
知道他名字的很多,认识他的人很少。
俞大猷还没正式授职,他只带着他那“亲卫”包正川。
这段时间随着俞大猷出入公侯府邸,包正川走路时胸膛挺得越来越高。
追随的是前途无量的武状元,这让他如何不骄傲?
“将军,不用理那些蠢货。”包正川不屑地看了一眼有些说着“那秀才公武状元莫非要之乎者也退敌”之类话的人,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闲汉,只怕大字都不识,没看到报上怎么说那一轮轮武试的?
俞大猷自然没有理会这些,只不过这些天确实感受着皇帝对自己异乎寻常的期待,因此有些心虚。
正思索着心事,然后听到急骤的马蹄声和远处传来的欢喜呼喊声。
这里可是京城之内,这种嚣张地纵马疾驰的声音立刻让俞大猷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凛然望了过去。
必定是军情奏报!而且应该是露布飞捷!
马蹄的声音比人的声音来得更快,等俞大猷望过去时,只见那边马上数人却又按住了马蹄,在街道中间扬着什么布帛。
“山西大捷!大同镇合围虏贼,斩首一百三十七级,杀敌一千余,大明万胜!”
“好!”
通传捷报的人历来如此,人要神采奕奕,路过每一处必定稍作停留大声宣扬。
夸耀的既是捷报战功,也是皇帝与朝堂诸公的运筹帷幄。
俞大猷看着他们从身边路过,脸色却更加凝重了一些。
没提到什么尽歼敌军,那自然是合围算不得完全成功。想要在野外真的围歼蒙古骑兵,本来也确实难。
斩首能有一百三十七级,那确实是大胜。
对大明来说是大胜,对鞑子来说,却会是奇耻大辱。
自应州一战后,鞑子何曾再吃过亏?
何况如今的虏酋已经不是当初的达延汗了,对他们来说,这可是面对大明的首败。
在草原上,输给大明的虏酋……为了威信是必定要找回场子的。
捷报传到了宫中,喜讯如约而至,这次反倒是杨一清和王守仁他们面色凝重。
俞大猷能想到的,他们怎么会想不到?
“陛下,朔州大捷,犒赏官兵之事小,明年只怕必有一场大战!”王守仁郑重说道,“俺答年轻气盛、雄心勃勃,北元大汗又对其顾忌重重,土默特部必定要挽回颜面。”
此时,朱厚熜反倒笑了笑:“露布之时虽夸了些功,毕竟是一场大胜。能大胜,便是好事。卿等所虑朕知道,一则大同镇更不可轻动,二则钱粮要备妥负担不小。北虏之患本就避不过,既然如此,莫若携胜备战,再打一拳。这一拳打完,至少要让我大明北疆安稳十年才是!”
“……安稳十年?”
杨一清脑壳痛,那得怎样一场大胜?那得是多大一场战事?
“钱粮是必定要先着手准备的,此外更重要的,是战略。”朱厚熜沉吟了一下,而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朕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卿等共同参详一二!”
……
忙碌完了演习一事的唐顺之清闲了一些。
朔州虏敌退去了,兵部的工作也轻松了不少。
像一年前一样,这次他是真正在开始备考了——明年二月的制科。
现如今,第一关是进卷。
按要求,今年腊月十五之前就要完成进卷。
到腊月底时,哪些人能入京参加策试就会通知出去。二月十六策试后,再过关的便参加御试。
唐顺之的策论自然早就备好了,可是参与完演习、知道了朔州边情和如今的战果,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换掉其中一篇。
有身处兵部职方司的方便,唐顺之是能了解诸多北元那边的形势和边防布置的。
但是显然还不够。
因此他想到了陆炳,在中了武进士之后,他也到了密云那边。
唐顺之留意到过,陆炳在参与朔州战局议论时有说出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北元情势。
于是他在放值后邀来了陆炳,在席间直接问:“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杨总参和大司马早就知道你。”
今非昔比,陆炳已经有了武进士的出身,而且是正榜十七、殿试十三。
因此他呲牙笑道:“我和陛下一起长大的,家慈是陛下乳母。”
唐顺之不禁呆了呆。
猜到了陆炳来历非凡,却没想到来历有这么非凡。
“……陛下先熬了你六年?”
陆炳叹了一口气:“是啊,明年我终于要虚岁十八了。”
唐顺之又呆了呆,这才意识到陆炳是何等年轻。在那关卡重重的武举考试里能最终名列十三,哪怕有些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也是必须要有真本事的。
联想到他最开始跟自己聊的时候就能直接做什么兵学院五岳的徒弟,可以想象这么多年他经历了怎么样的“栽培”。
“你和我熟络得太快了。”唐顺之深深地看着他。
陆炳继续呲牙笑:“咱俩谁跟谁啊,你找我来要说什么,直说。”
唐顺之迟疑了片刻,随后问道:“在密云时,你说的北元汗庭之中博迪汗在土默特部做过质子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炳后来能有那偌大名头,不全靠嘉靖信重。
现在他反问:“你是不是在猜制科的题?你想作弊?”
“……”唐顺之不忿地回答,“这也是为国谋划!为君解忧!我想换一篇策文,只为进卷,能叫作弊吗?”
“害,逗你的。”陆炳看了他一会,随后说道,“你也别猜来猜去了,你只怕不知道,你进国子监之后,卫里就有兄弟留意你。你到了皇明大学院这边晃悠,我是奉家父之命与你‘一见如故’的。不过,没想到唐兄才高如此,小弟是服了……”
唐顺之这等最聪明的人物,听到这里,看到他那感慨的表情,岂能不知他服的还有陛下?
才刚进国子监就有锦衣卫盯着自己……唐顺之忽然背嵴发凉。
为什么?
听到陆炳暗示的意思,他的心脏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什么叫……我别猜来猜去了?”
陆炳苦恼地叹了口气:“骆指挥、王指挥、何佥事、严佥事、张厂督、兵学院……我的先生可太多了。你必定很清楚,陛下是盼我将来能掌好锦衣卫的。你也是陛下看中的人,反正也有真材实料,作弊就作弊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去请旨,然后找张厂督问问清楚。”
唐顺之:“……”
这不好吧?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
作为陛下的乳兄弟,作为陛下将来期盼能掌好锦衣卫发挥大作用的人,他这六年的老师都是最强的一批。关于北元情势比别人了解得更清楚,就因为他爹跟总督内外察事厂的张镗也都是潜邸旧臣、当年的兄弟。
但有些情报,应该是秘密,不是自己该去问的吧?
他怎么就这么有把握,向陛下请旨之后陛下会准?
“……我只以为陆兄曾读过什么书,知道些隐秘,想向你请教一二而已。”
“那也行,你问,我答。”陆炳再次呲牙笑,“他日你入国务殿,有些事别给我添堵就好。今天我不怕告诉你,反正以后我也会盯着你。”
“……”
唐顺之觉得友情变质了。
是的,以后他要到锦衣卫任职,作为天子耳目,自己这百官之中的一员自然在他的注意范围。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又问了一句:“当真是我一来京就有锦衣卫留意我?你是奉令尊之命……”
“对你又没害处!”陆炳振振有词,“陛下神人降世,早知你是不世之材,你别到处吹嘘,想过那制科还是要靠本事说话!我跟陛下什么关系,都被熬了六年。你知道我这六年怎么过的吗?”
唐顺之心情复杂。
反正认识你之后,时常见你在那什刹海畔饮茶,很闲的样子。
一想到可能是知道自己离开国子监往那边去了,他就“闲”了起来,唐顺之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忽然感觉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是陛下的眼睛。
自从中了状元之后,唐顺之第一回有点心虚。
我真是什么不世之材?
……
王慎中在京城租下的宅子里,几个同乡都聚在了一起。
“志辅,不意你这数年分心研习兵法、性喜武艺,竟落脚于此。”龚用卿现在看着俞大猷,目光很复杂,“还没贺喜你高中武状元。”
约他又不是第一次,所以都知道俞大猷这些天都是应那诸多公侯伯及杨总参、王尚书人等之约去登门拜访。
平步青云啊。
按之前公布的待遇,武进士们将以京营将官身份,在皇明大学院兵学院学习、练兵三年,而后可从正五品到正四品不等授职。
他这个武状元,毫无疑问起步就是正四品。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勋臣和朝堂重臣着意往来?
“误打误撞,侥幸。”俞大猷谦虚了一下,随后看向了林希元和王慎中,“道思,武英殿赐宴后,陛下召我到养心殿问话,那时你也在。我心中疑惑不少,今日也是想好生向你请教一二的。”
龚用卿眼里的羡慕难以掩饰。
还有单独召问,皇帝破例开了武举殿试,对取的这个武状元有多看重可见一斑。
而他呢?只是授职礼部正七品司务——今年开始破例了,再不直接授职翰林院。除了寥寥数人,其余参加了殿试的人,授职都是正七品起,名为多历实务。
而传闻了很久的选尚驸马,一直没动静!
听到俞大猷的话,王慎中沉默片刻,随后就开了口:“陛下问你的打算,你说还要考那制科。陛下虽然勉励了一番,但以我之见,你还是直接授职入伍的好。”
“……你们都知道,我之所学,还是兵法为最。那要进卷的策论,我也在这半年多里早就备好。如今,举荐之人也都请托好了。”
王慎中凝重地说道:“你要想清楚了。这制科,只准正六品以下参加。你若要考制科,那便现在就得破例授职,也只能授正六品武职。我知你想博那封伯之机,但文武两科只各取一人封伯,你自然是要考那靖国武略科,我且告诉你,常熟唐顺之,要考这一科。他如今任着兵部职方司主事,实则已是杨总参、王尚书在兵法韬略上的入室弟子!”
俞大猷先是呆了呆,然后又有点不忿。
文状元怎么了?文状元就一定比自己更有机会考中那靖国武略科魁首吗?
“什么?唐应德要考的是靖国武略科?”龚用卿失声问道,然后一阵后悔。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放弃了,也去试试那定国安民科。
“……这位唐主事,我在密云也见过。”俞大猷看懂了龚用卿的反应,不由得问道,“他在兵法韬略上……也造诣非凡?”
“进卷结束之日已近,所以我才对你说,这是其一。我在御书房,知陛下对你青眼有加,有盼你早点建功立业之意,这是其二。北虏再次大举寇边,王师既胜,鞑子必不甘心,接下来这几年恐有一场大战,功业可期,这是其三。唐应德……”
王慎中顿了一下,这才看了一眼龚用卿:“我们与他是同科,此人学识之渊博、天赋之高,只能说是……”
龚用卿闻言一声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林希元无语:怎么还用上正连载于《明报》上的《三国演义》里的句子了?这句话,还是陛下审阅时加的,但你龚用卿和唐顺之,似乎没办法称一时瑜亮吧?
俞大猷看了他们的反应,一时皱眉起来:这唐顺之,当真那么强?
王慎中给了他一个暴击:“即便是武艺,你只怕也难赢他。”
俞大猷这下是真张大了嘴:就那个密云宅子里穿着文官青袍的唐顺之?
王慎中继续暴击不已:“他是通过陆炳拜的兵学院五岳之一为师,只练了一年多,陆炳已经敌不过他了,他顺便还考了个状元。若再让他练个一两年,他必然轻松考个武状元。”
龚用卿惭愧地低下了头:刚才我就是感慨一下,我本来也是状元种子选手来着。
但人家是双状元级别的怪物。
文采、实务、杂学、武艺、兵法、人脉……龚用卿有点想哭。
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会考定国安民科,这同科一甲之中的其他人就大多绝了念头?
“……陆炳?”俞大猷的关注点却是陆炳。
他当然知道陆炳,虽然是手下败将、区区十三幺而已,可是只练了一年多武艺就能击败陆炳的话……世间真有这等天赋令人绝望、文武全才之人?
武试之时,就感觉这陆炳似乎知道不少消息,应该有些来头。
但他没想到,陆炳和唐顺之还是好友……
王慎中看着他们,又看了一眼林希元:“懋贞,你觉得……这事应该可以说了吧?陛下见他之时,也没有避着咱们。”
“……他已经中了武进士,应该可以了吧?很快就都会知道的。”
龚用卿茫然地看着他们。
王慎中点了点头,郑重说道:“以后不论何处为官,万不可与这陆炳生隙。我们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太后娘娘听闻陆炳中了武进士,召他入宫。陛下先与他闲聊,我们才知他是御前禁卫指挥陆佥事之子,陛下的乳兄弟,自小一起长大。此人日后必是锦衣卫指挥使,而眼下更有一桩大事,只怕不日就会传出来。”
“……什么大事?”
“你当太后娘娘为何召见陆炳?”
龚用卿闻言童仁一缩。
潜邸旧人,虚岁十七高中武进士,陛下的乳兄弟……
他眼前微黑:这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俞大猷已经麻了:一个唐顺之就已经对他形成暴击了,结果这陆炳的来头竟这般吓人。
有了这身份和武进士的出身,也许他很快就会以侯伯级别的驸马和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出现在朝野面前。
官也许升得不会那么快,但那个位置,迟早是他的。
俞大猷的“亲卫”包正川打了个哆嗦。
既然已经是伴当的性质,俞大猷用这种不避他的方式培养着两人之间的信任和默契。
现在包正川说话都开始抖:“将军……武试时……虽然输了……但我……狠狠揍过他……两下……”
“……那是殿试武试,你怕什么。”
包正川能不怕吗?谁知道这陆炳记不记仇?他那一场虽然赢了自己,但挨了两拳,后来一场就没上阵,他的亲卫可是输了的。
俞大猷说完沉默了片刻,随后对王慎中他们行了一礼:“懋贞、道思、鸣治,你们与唐应德相熟,不知可否代我邀约一下,我想与他切磋一番。”
“……你是武状元,你投帖拜访不就好了?”
俞大猷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也是。”
原来竟是自己那一瞬间有了些许心怯,因此便下意识地觉得有友人在场,能更壮胆气一些。
但既要为将,岂能心怯?
不管那唐应德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总要拜会一下,切磋一番,自己才好做个决断。
那伯爵之位若确实无法直接考来告慰亡父,那便早点上阵杀敌靠功劳搏来。
林希元眼睛一亮:“丙戌科文武状元切磋武艺韬略?好新闻!”
文武状元打起来了?那报纸还不得被抢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