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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印?”
明报行的刻印房外,大匠摸不着头脑。
印刷印刷,你当这个“刷”字是白叫的吗?
多少年来,刻版之后先刷墨,再刷纸,那轻柔的刷子就是印这个环节最显本事的地方。
不论再怎么说,他也难以把压这个字与印东西联系起来——纸和字模那不得弄坏?
“陛下很是着意这桩事。养心殿里的旨意是,咱们报行得琢磨着怎么做出这样一个机器来,生手不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练习,教了怎么用机器之后就可以保证能用。”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管理官僚,一个是多年大匠,但都没有头绪。
“终归有个路子。既然陛下对印出来报纸字样好坏开了恩,你们还是想想长远之计,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皇明大学院工学院那边同样得到了这个旨意,而后也是一头雾水。
得知这是陛下召问过阿方索之后才传出的旨意,工学院的院长也跑去拜访了。
只是一去后听到里面在吵架,他也不好就这么给别人添麻烦——不管怎么说,阿方索的女儿都留在宫里,是陛下的女人。
“怎么可能用压的?”大匠进修班里,伍二七大摇其头,“铜活字和硬木活字还好,那胶泥活字,太用力了不就压坏了?再说了,纸也会被压烂啊。不可能,绝不可能!”
郑魁不明觉厉。他只是个烧青砖的,这件事,他一直在围观罢了,除非他们是要烧制新的胶泥活字。
但现在最主要的麻烦似乎并不是字模和拣字、制版的问题,而是印的过程太耗时耗力。
紫禁城中,朱厚熜对即将召开的正式国策会议都比不上对这件事上心。
论视野和这个领域的知识面,大明只怕没有人比他更广。
虽然并不懂这些专业的东西,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能指出切实可行的思路,就能节省大明这些工程人才非常多的时间。
榨汁……
卡萝丽娜后来支支吾吾翻译的,她母亲只提到了那位公爵告诉她,好像那个古登堡是从酿造葡萄酒时压榨果汁用的工具里得到的启发。
阿方索大概是很清楚自己老婆不可能懂这些,吵了几句才逼得老婆说出了某公爵的名字。大概是一边品酒甚至有什么榨汁动作时聊的趣谈?反正阿方索老婆觉得皇帝很在意这件事,不妨拿来换点赏赐——她可是为了亲爱的丈夫着想。
朱厚熜所熟悉的榨汁机自然已经不是这个年代欧洲的榨汁方法,但是榨确实是和压常常联系在一起的,压榨压榨嘛。
问了一下懂榨油的,榨的时候大抵有个油壕。油料放进去之后是要用木楔挤紧,然后就用大木槌进行捶撞,方法挺暴力的,当然不可能用来印东西。
印刷时候要的就是巧劲,是恰到好处的毫厘分寸:着上了墨,纸和字模却不会被压坏。
朱厚熜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里面的关键:精度。
他只是不知道这个精度与榨葡萄汁有什么关联之处,朱厚熜干脆到了文素云和卡萝丽娜那边。
“酿造葡萄酒的地方?”卡萝丽娜摇了摇头,“我没有去过,只是喝过。是怎么榨葡萄汁的,我不知道。”
朱厚熜没收获什么,一时又继续自己思考着出了神。
黄锦在一旁看着,只见陛下的目光散漫地看着门口那边。
一个小小的机器,比国策会议还重要吗?
“搬到那边厢房里先放着就是。”
隐隐听到门外文素云的声音,黄锦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就听朱厚熜问:“什么事?”
“禀陛下,是淑妃娘娘从贤妃娘娘那里讨来的一些小物件,大皇子殿下小时候玩的。”
朱厚熜微微笑了笑:“这丫头是故意的吧?朕既然来了,自然会去看看她,特地吆喝那么大声。”
文素云本就喜动,和卡萝丽娜及那个通译宫女曲梅熟悉后,三人便都共居长乐宫。
现在文素云也是有孕在身,临盆不远了。给将来的孩子讨要玩具,那还不是朱厚熜当时给朱载垺安排下去制作的那些益智玩具,鲁班锁什么的……
朱厚熜脸上的微笑忽然顿住了,然后走出卡萝丽娜所居的这偏殿,站在门口凝眉望着正殿底下的飞檐斗拱。
“……陛下?”
看到朱厚熜脸上又喜又疑的样子,黄锦问了一句。
“朕想明白了!”朱厚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难怪,难怪!去宣王文素入宫!王文素,文素云,哈哈哈哈哈。”
皇帝很开心,黄锦顿时也轻松很多:“奴婢这就去!”
“到了养心殿之后来这里告诉朕。”
朱厚熜迈步走向长乐宫的正殿,文素云有些懵。
什么东西想明白了?
……
王文素是算学院的院长,这几年来,他最主要的工作又变成了编书。
这次,是时常请教皇帝,编的是教算学的课本。
与此同时,算学院自然也都招了些学生,学的都是那种新式的算式。
突然被皇帝宣召,文素云到了养心殿的书房里等了一会,就见皇帝大踏步过来了。
他正要行礼,只听皇帝说道:“免了。你快过来,朕画一样东西,伱看看能不能把其中的算学道理搞明白。”
说罢就提笔在御案上面的一张纸上画起来。
王文素把头凑过去,只见皇帝画的是一根棍子模样,上面的线条有实有虚,绕着棍子表面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上。
“陛下,这是?”
“螺旋线。”朱厚熜说完就道,“这东西一定要搞清楚其中的算学道理,方便将来工匠们有简单明白的方法造办这螺旋柱和螺帽。”
几个新词过来,王文素暂时只是凝神看着朱厚熜画的这个东西。
听到了鲁班锁,朱厚熜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华夏数千年,一直都是用榫卯结构来固定物件。
而和葡萄酒有关,朱厚熜随后才又想起葡萄酒的开瓶器。在他所熟知的各种后世物件里,用螺栓螺帽旋转着控制精度、卡住东西、在另一端给压力,这实在是常见的结构。
朱厚熜回想着几年,才忽然意识到大明如今就从没见过这种螺丝一样结构的东西。
榫卯结构太好用了,所以在东方一直没有人应用另外的连接方式。
但现在把控制精度和给出合适压力的诀窍一想通,朱厚熜脑海中已经有了一幅图。
把这个作业交给了王文素,跟他细细聊了聊柱子上螺旋线的粗密可以不同等等诸多要点之后,朱厚熜就继续坐下来,认真的画着大略的草图。
这印刷机可以就做成一个木架子,上面的横梁中间竖着固定一根螺旋柱。
底下是一张桌子,上面可以放制好板的字模。
中间部分螺旋柱的底端是另一块平板,平板之上有螺帽。这螺帽上还可以连一根杆子方便拧动。
如果把螺旋线的密度设计好,那么纸张放在字模和平板之下后,只用把螺帽从一个指定位置旋转到另一个指定位置,就能把那块平板驱动着下压,给到差不多刚好的压力。
这里面自然还会有大量试验和改进余地,但大体结构是可以确定了。
也许螺旋柱的制作和螺帽还很难,但木匠当中手巧的真不少,大不了先用不易变形的特别木材雕刻试制看看效果。
朱厚熜已经越来越感觉到把这个东西搞出来的必要。
螺旋线,好像还跟枪管里的膛线有关。
而且这件事,也会是一个十分典型的跟精度和标准有关的事。
朱厚熜之前还并没有对外说出什么铅字,因为在他的概念里铅是有毒的。
但现在,他并不确定印刷机用压印的方法,是不是对字模的硬度等等什么的有关。
召来了负责铸钱的宝源局和负责采矿的宝金局,还有兵仗局、军器监等军工铸造部门的一些大匠问了问之后,他才发现其实现在很多地方都用铅。
这玩意,有叫青金的,有叫乌锡的。费宏的老家那个铅山场,其实就是因为那边的矿藏里含这玩意不少,但那边主要是采铜,用的浸铜法。
而铅这东西,现在很便宜。
一个又让朱厚熜感觉这事很有必要的新理由出现了:大量的私铸劣质铜钱,其中就是含铅量更高,所以更有赚头。
如果后面大量铸造铅字模,至少会打击到这些地方和民间的私铸钱。
朱厚熜问了一通,也终于明白铅字模的好处在哪:它熔点比较低,如果跟锡啊什么的一起熔铸,硬度够、成品光滑、便宜、不易损坏、也许还能带上一点点柔性。
铜活字太贵了!
诸事都问清楚了,朱厚熜也没有先惊动别人,只是把任务交给了黄锦,让他协调内廷工匠先去试制。
最核心的东西,还得等王文素搞清楚其中的数学原理,找到合适控制精度的螺旋线密度,还要找到合适别人制造螺柱和螺帽的简单方法。
这东西并不简单,毕竟是立体上的玩意。
要有螺旋曲线,要有螺纹深度,还要让螺帽和螺纹能够很顺畅地吻合。
朱厚熜自己也在研究。
搞出圆柱很简单:看看宫里有多少十分光洁标准的立柱?
但怎么在圆柱上刻出平滑、连贯、角度准确的螺纹,这个法子要找出来。
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晚上到孙茗那边准备歇息时,朱厚熜看到她解衣服,忽然看着她脖子上的衣领发了呆。
孙茗有些害臊:“陛下……你盯着看什么……”
朱厚熜一拍脑袋:“朕又想到了!你先等一会,朕做个试验。坤宁宫有没有角巾?”
本来很直的衣领,交叠绕在她脖子上,那不就是一条斜线吗?
如果把圆柱体的侧面展开,上面看上去是曲线的螺旋线,最后就会成为一条直线。
坤宁宫里自然有角巾,没有也可以拿剪刀现裁出来。
孙茗呆呆地看着皇帝指挥着宫女把那宽窄不一的三角巾缠在圆烛上,皇帝看着上面的条纹满眼兴奋。
朱厚熜今天真的是连连受启发,找到了搞研究的感觉。
三角形的斜边果然在圆柱上形成了很连贯平滑的螺纹。接下来,无非控制一个高度和圆柱一样、另一个直角边长度不一的三角形,就能在圆柱上得到密度不一的螺纹。
“大功告成!”朱厚熜很兴奋,终于放心地走向孙茗。
……
王文素被安排了这个作业之后,面对这个新的玩意熬了一宿。
古人并非没有钻研过几何、立体几何,但现在朱厚熜给的这个课题是要有具体应用意义的,王文素虽然数学素养不错,但他其实并非这个领域的天才,只是一生都钻研在里面。
“诸位,你们有所得吗?”
清早起来,看着另外几个同样是满眼通红、熬了一宿的算学院教授、供奉,王文素只见他们都苦笑摇头。
“这题与圆堢壔有关,然其上旋线,并非求积。即便用了陛下所教的新算式,我也毫无头绪,实在惭愧。”
“其难主要便是那旋线粗密,这如何来算其中道理?”
“诸位请看,我昨夜在烛上试画一道,盯着看了一个多时辰,眼都有些晕了。”
“我以纸卷为圆囷,画了之后再摊开,是这等模样,这如何去算?”
几个人在这里讨论着,确实看到有一人昨天用纸张卷了个圆柱体,然后上面画了一圈螺旋线。纸张摊开之后,却是一段段的线条。
也许因为他画得不好,有的直,有的有些弧度。彼此之间的距离、角度,也都不一。
但毕竟都是几个这里面的专家,他们聚在一起讨论了一会之后,也终于看出一些端倪。
“若是画得足够好,这些旋线,实乃直线,然否?诸位,可量量这两段之间高差多少,这便是粗密之关键吧?”
“若再画一线,平于圆囷底,有一夹角,均应同等才是。”
集思广益之下,他们也渐渐接近真相。
然而还没等他们拿出最终的结果,宫里派人送来了一张纸。
“陛下昨夜悟出了其中道理。王院长,陛下有旨,接下来只用算这不同夹角的三角斜边对应到这圆柱上一周,会多出多少高度差便可。”
王文素等人呆呆地看着这张纸。
一个三角形,一个圆柱体。等高,但三角形另一个直角边要远大于圆柱体的圆周。若裹上去,自然便成了一条极为连贯的旋线。
接下来的题目倒简单了。
“……实则是看此圭田长边乃圆囷圆周几倍,便可一共旋多少圈吧?圆囷高度除去圈数,不就是每一圈高度了?想要旋线粗密不同,我等以圈数乘那圆周便得那圭田长边几何,反推算之,就可得出那圭田小角多大吧?”
“……陛下一夕之间悟出这道理,实乃神人也。只是这题如此简单,陛下倒像是考较我等了……”
他们都觉得,皇帝自己就想清楚了其中道理,为什么最后这个最简单的题反而不三下五除二地算出来?
一定是考他们的!
于是算学院很快又把结果送回宫里去了。
朱厚熜又结束了一场国策会议筹备会之后,回到养心殿就看到了结果。
他也愣了一下。
是啊,为什么没想到?
随后他便哑然失笑。
反正法子是找到了。
接下来,原理和机器草图,分别发到了明报行和工学院那边。
螺帽上的连杆转半圈,就可以得到一个明确往下压多远的距离。
掌握好这个距离,让纸张和字模之间刚好接触到足够,就能快速印好一张纸,不用很细致地刷纸。
再把连杆反旋,就能腾出缝隙,拿出放字模的盘子,交给另一人把印好的纸接上来,看看要不要给字模上补墨。
只要准备几个同一版的字模盘子,几个人围绕这个印刷机,就能流水线式地工作,一人就负责一件事。
邹守益看着这机器的草图,手有一点抖。
“赶紧试制!这机器若能造出来,报行一年能印多少报纸书籍?”
他是有心文教的人,他看得出来印东西变得更快、更简单、更便宜之后会发生什么。
天下诸多民间刻印商人会疯的!
皇帝亲自喂饼,这下大匠进修班的这些学生们沸腾了。
郑魁满脸充血地请缨:“院长,我会烧窑!烧制那铅字模,让我来吧!”
工学院自然想靠着皇明大学院那些懂的教授、供奉们,把这最新的印刷机试制出最好的来。
毕竟还只是图纸,距离最终实用还有很多制造和手艺上的距离。
而大匠进修班里各行各业的年轻大匠们都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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