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策们都明白了皇帝胸中有一局棋,棋盘是整个天下。
参策们也都知道了自己是其中各色棋子:不能冲锋陷阵,就会被对方兑子。
参策们甘心吗?
不甘心!若是一切如旧,他们仍能安享高位。
但时代变了,皇帝不一样了。
朱厚熜已懂得使用君权,所以参策们被他赶上了船,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可他不会寄希望于参策们本身,他的国本、他的京营,都是这个时代之下无与伦比的利器。
从正德十六年十月下旬登基为帝到嘉靖元年十二月,朱厚熜并没有离开皇宫很多次。
这是为了帝位稳固考虑,也是因为他无心去看什么民间疾苦。
从五百年后的时代穿越至此,他清楚如今大概会是什么样的民间疾苦。
那些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那些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他也清楚许多事情会无能为力。
因此他告戒着自己,他已经是帝国最重要的一个政治人物,他需要冷静地去做出正确的判断。
在现在的他看来,其中一个正确判断就是:他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可他前世只是一个会计,他不懂得什么技术具体的原理,他没有别的金手指。
他所知道的常识、知识,在这个时空里要发挥作用,都要落脚于人。
依托于他的重视、他给予的资源,这些人才会得到重视、有动力、能够心无旁骛地去钻研某些东西。
历史上某些技术的突破常常以数年、数十年甚至百年为单位才能完成,朱厚熜急也急不来。
他只能尽力用好这些人。
正如最开始在南洋长大、混饭于葡萄牙人船队、最终被大明“劝降”的戴明。
应允了兵仗局掌事太监赵运发的要求,广东按察使汪鋐劝降的杨三、戴明二人中的一个来到了京城,负责协助兵仗局改进西洋人火铳、枪炮。
戴明是大明后裔,但他自小在南洋长大。
他听说过关于大明的故事,知道郑和曾率船队远渡重洋,远播四海,但他并没有接触过大明。
后来,他被汪鋐派人劝降了,他帮助广东海防道将葡萄牙人赶出了屯门岛,他来到了京城。
他有了个万法馆供奉的身份,他工作于兵仗局,他也清楚了什么叫大明。大明究竟有多大的国土、多少百姓、多强盛的国民。
今天,他见到了皇帝。
北京城郊,京营校场,大帐之中,他跪在了一个人的面前。
“戴明。”前方的声音响起,随和又轻松,“朕已经听说你很久了,只是每次去万法馆,你都在兵仗局的火药局那边忙碌。”
“……臣既受皇命,不敢懈怠。”戴明谨记着赵运发他们教导的见驾礼仪。
“起来说话,不必拘礼。”朱厚熜看着面前这个人,等他站了起来就说道,“若非有你,朕的将士没办法用上更好的火枪、威力更大的火炮。”
“……臣不敢居功。”
“你是万法馆供奉,朕之下,无人能指使你。”朱厚熜强调了他的身份,随后才和颜悦色地问道,“以你之见,大明火器若要进一步拥有更强威力,朕需要如何支持你?”
戴明实际是很惶恐的。在葡萄牙人的船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船员,顶多因为火器方面的经验不等同于最底层的船员。
可是皇帝延请他为万法馆供奉,京城之中衣食无忧,到了兵仗局也是人人听命。
于是戴明回答道:“臣所知已尽数如实相告,臣本是一个普通人,陛下之问……臣不知如何作答……”
“若无喜好,你不能于火器之道有这样的经验。”朱厚熜看了看他和兵仗局底下的其他火药大匠,“万法馆不同于翰林院,不以圣人学问分高低。只要于国有益,都可成为朕的万法馆供奉。俸禄、尊荣、子孙,朕都能尽力满足。戴明,赵运发,今日检阅尔等大半年来成果,朕拭目以待。”
“臣必尽心用事,不负陛下所托!”
朱厚熜笑了笑。
火药究竟要如何改进配方?火器究竟该如何设计制造?兵卒究竟该如何使用新型兵器?
朱厚熜一窍不通。
可他是皇帝!
他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命令,总能激励一些人,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或许慢一点,但不会错失良机。
大帐之外的不远处,郭勋安坐于马上,面前是神机营下辖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五军。
“去年去剿匪,今年没有去!”
郭勋骑着马在这神机营五千巡视着,用上了他最大的音量嘶吼着。
“但是今年,陛下来检阅你们操练得如何了!”郭勋面红耳赤,“个个都是拿饷银的泼才!你们的银子,每年定数,是不是都拿到了?”
“有!”
“是!”
郭勋恶狠狠地说道:“老子是侯爷,你们营中的将官,谁克扣了你们的饷银,谁贪了你们的钱?陛下就在那里,告诉本侯爷!”
话问得有点傻,于是底下只有一片回复:“没有!”
“饷银给足,专心操练,陛下要来巡营了,你们敢给本侯爷丢脸吗?”
“不敢!”
“陛下一年花了几十万两银子在你们身上,等会能看到什么操行,全看你们这帮泼才表现怎么样!”郭勋声嘶力竭,“哪一营、哪一冲、哪一衡、哪一乘歪瓜裂枣,本侯爷会瞪大眼睛瞧着!”
他顿了一下,吊着嗓子吼道:“本侯爷已经操练你们两年了!本侯爷还没回国策会议里去!明年就是重设三大营的最后一年,本侯爷看看是谁挡着本侯爷的路!那是不共戴天之仇!”
武定侯用他“特别”的方式鼓舞着士气,声音传到大帐之中,朱厚熜听得眉角直跳。
罢了罢了,他管不了这么细。
巡营仪式也不过是让众将官确认了陛下亲临,知道陛下对于京营的重视。
队列行进效果如何、兵器演练效果如何、小队对拼的门道在哪里,朱厚熜一概不知。
看着热热闹闹,像模像样。
可他也有他想传达的内容。
演练结束,朱厚熜骑上了马。
这没什么,当会计去草原旅游时骑过,来到这个时空也不是没接触过。皇帝要骑马,营中自然早就备好了良驹。
但朱厚熜毕竟没有靠别人的牵引,自己牵着缰绳来到了将士面前。
马上要进入虚岁十七年龄的皇帝血气方刚,他按住马蹄,在郭勋等人的簇拥下停在了乌泱泱一片的京营兵卒面前。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力排众议,重设三大营至今已经多久了?”
皇帝一句话问出,营中将士还在紧张地计算,皇帝又一句话说出来:“算不出来就别算!京营将士,都是朕的亲兵!只要有命令下来,你们要敢战、能战、能战而胜之!”
将士耳中,没有太监转述皇帝口谕时尖利的声音。
皇帝自己亲口说着:“百年之前,京营是天下闻风丧胆的精兵!数十年里,边军笑话你们是酒囊饭袋!今天,朕把你们的酒供足了,饭喂饱了,你们做不做酒囊饭袋?”
少年天子嘶声质问着,响彻校场。
“不做!”
“俺们不是!”
“必效死命!”
朱厚熜听着各色各样的声音,脚夹着马腹扯着缰绳止住马蹄,用尽全力喊道:“都是大明的汉子!有的从边镇来,有的瞧着京营饷钱丰厚,有的也不知道去做什么!这都没关系,留在这里,见到了朕,朕便告诉你们!”
校场上并无其他声音了,朱厚熜用最简短的语言说着。
“操练,等候皇命!”
“杀敌,立功!”
“朕以前是藩王,你们是兵卒!”
“朕现在是皇帝,你们将来要做什么?”
“你们想做什么?”
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对他们,说最明确的话,绑定最明确的利益。
“将军!”
“将军!”
“将军!”
到底是藩王和皇帝的距离大,还是兵卒和将军的距离大?谁说得清楚呢?
朱厚熜就这么直接地对他们喊了出来,听着校场上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他略微扭转了一下码头,定住身姿之后再次喊道:“朕要告慰列祖列宗!朕必将再造一个崭新、富强的大明!朕去为将士们备足粮饷,开创你们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你们为朕做什么?”
话题稍微有点深奥了,郭勋能够答这种粗浅的题目。他提着缰绳来到了皇帝面前,声嘶力竭地振臂高呼:“练兵!杀敌!”
“练兵!杀敌!”
“练兵!杀敌!”
成千上万将卒随着大流一起呼喊出这句话。
“先听将军的话,最后成为将军!”朱厚熜最后喊道,“朕现在不能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朕希望将来能记住你们有些人的名字!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巡营就只是如此。圣驾能够来,能够在将士面前露个脸,就很不错了。
将士展露的风采合不合陛下意,那也是先由将军们受着。他们不开心了,随后再回来惩治兵卒们。
可是今天,陛下亲自骑着军马,到了将士面前喊话。
陛下说得实在。
他是一个藩王,现在成了皇帝。他要建立功业,将士能否用命?
金銮殿上,哪个兵卒会成将军?不知道。不知道沙场在何处,不知道兵卒几人还。
可皇帝毕竟骑着马在众将士面前喊出了这些话。
这番话,从一个十几岁少年天子的口中嘶吼而出,毕竟更容易令将士相信。
“大明万胜”的呼喊声中,陛下仪仗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
三大营如今的将官都齐聚。
朱厚熜喝着热茶润着嗓,看向了众人。
崔元来了,姚镆来了,五军都督府掌事、包括郭勋都在这,还有兵仗局、军器局的重要官员。
朱厚熜喝完了茶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了众人一眼之后,只留下一句话:“朕一生功业如何,半数基于京营,卿等共勉之。”
……
皇帝磨着他的刀,参策也挥着那把钝刀。
从策问何以富国开始,新法历经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在朝堂之上随着陛下的那一刀宣示了不可阻挡,可许多顽石并不会因此就主动让路。
慈寿太后“病了”,张氏兄弟下狱了,三法司审着桉,嘉靖元年的年底传递着来年注定不会平静的信息。
波澜壮阔的时代总是从平平无奇的时刻开始的。
皇宫之中的皇帝已经并不需要多在外朝宣示自己的存在。
虽然无人胆敢评论,可慈寿太后暂时迁居西苑万寿宫毕竟是一个无法瞒过的消息。
皇后娘娘的心神不属也瞒不过其他人。
可是陛下对皇后娘娘是真好啊。
除了多用了心在长安宫,后宫妃嫔已经选立了这么久,陛下未曾临幸皇后之外的任何一人。
孙茗也没想到自己犯下那等大错之后,皇帝也不曾冷落她。
虽然时不时还是说着惩罚之类的话要她记住教训,可他毕竟又身体力行地表达着对她的喜爱。
除了一点:已经到了嘉靖二年,陛下仍旧避开她的所谓“至阳易孕”之日。
正月里,皇宫里设了宴。
孙茗知道皇帝在乾清宫宴请勋戚、万法馆供奉,而她在坤宁宫中与文素云说着话。
“你来这里,陛下肯定知道了。你父亲就在那里,陛下若有心,自会让你们父女多见上一面。”孙茗如今不敢再贸然对皇帝提出什么要求了。
文素云瘪起了嘴看着她。
“你已入了宫,文馆长虽不是朝臣实职,但陛下如此重视万法馆,你也不能轻易与父亲见面,免得害了你父亲!”
是的,正月里的御宴,万法馆供奉竟能与勋戚同席,这不是重视是什么?
作为皇后,她必须提醒一下文素云。
文素云想什么便说什么,“你知道妹妹是什么人,我倒不是吃醋计较,就是终日里在宫中,好无趣!”
孙茗紧张地捏住了她的手:“万不可有什么别的念头!陛下自有安排,如今还没去你们宫中,其实……也是念着你们,并非一意专宠于我。”
“……什么意思?”
孙茗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待我有孕在身了,一定告诉你。素云,陛下如今国事繁重,你一定要帮我约束好众嫔,切莫生事,明白吗?”
“……妹妹不明白。”
孙茗想起陛下有时睡在她身旁会因国事再度难以入睡,心里有些心疼地说道:“文馆长请刊印《岭南浮生记》,你母亲进宫时应当和你说过吧?陛下心里装着大明亿兆子民,你我……尽力抚慰陛下便是。”
文素云今天跑到她这里来确实就是只想能不能多见父亲一面,听到她说这些之后却不由得呆了呆。
母亲进宫时确实向她提起了这件事,可文素云并不明白那个《岭南浮生记》是什么。
可是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里,忽然感觉皇后比自己又成熟了许多。
……那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她已经是个妇人了的缘故。
乾清宫中,勋戚序列里少了张氏兄弟。
慈寿太后有恙,正旦节也没有接受外命妇的朝觐,这件事意味着什么,谁都不敢说。
勋戚们也不敢因为张氏兄弟的遭遇就如何“兔死狐悲”,毕竟年底之前,皇明记往他们各家都发了一笔分润。
虽然不多,但这毕竟只是第一年,而且只经营了几个月不是吗?
又有几个人敢真的去查皇明记的细账呢?
朱厚熜举杯向三大才子、王文素、戴明等万法馆供奉笑了笑:“岭南一行,三位供奉诗文画作尽合天理。王先生潜心着书,朕已尽阅前八卷。戴供奉所改良之火器,京营将士交口称赞。诸位农学大家于皇庄中试种新品,辛劳不已。朕多谢你们。”
那一侧令许多勋戚们看不入眼的穷酸文人、落魄平民们齐齐站了起来,连称不敢。
朱厚熜又举杯向勋戚们:“已是嘉靖二年,望你们谨记朕的教诲。立功求财,朕都欢迎。奉公守法,朕也期许。朕今日把你们叫到一起,也是想告诉你们。子侄中若无心立功求财而对杂学感兴趣的,不要斥责他们,送到万法馆来。朕不是你们熟悉的帝君,朕重视杂学。若勋戚子弟于此道有大功者,朕不吝赏赐。”
三大才子脑袋上冒出了问号:诗文书画,怎么变成杂学了?
做学问是富人专属,朱厚熜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勋戚也好、藩王也好,他都没有以酷烈手段去逼迫。
皇位继承情况如此特殊,天下藩王只收到了个为朱厚照服丧的禁令,没有一个降等、除封,削什么利益。
张氏兄弟恶贯满盈,现在都还没定罪。满朝勋戚,有谁在这近两年里被除爵了?一个都没有。
皇明记在帮他们没有任何心里负担地赚着钱,仍然觉得不满的不妨上前一步。
现在又多了个万法馆——虽然他们都不懂为什么。
可张氏兄弟毕竟在审,张太后去了皇宫之外“养病”。
“……臣领旨。”勋戚们心思各异地回答。
朱厚熜结束赐宴之后留下了文徵明和王文素。
召来了文素云之后,他只是笑着说道:“去西暖阁与你父亲叙叙话吧。”
文素云喜不自胜,俏生生地行礼之后脚步轻快地去了乾清宫西暖阁。
而东暖阁之中只剩下了有些茫然无措的王文素。
朱厚熜拿了自己的一些手稿出来:“听说你到了京城这大半年心无旁骛,又因为朕之期待便废寝忘食,竟已提前编撰完了这篇巨着。朕这大半年也一直在研习,如今却有些心得,想听听你的看法。”
王文素谦虚一阵之后恭敬地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手稿,看了几页之后就抬头看向了皇帝。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