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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大结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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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校对,眼睛疼)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犹记莺歌谷边的落日,宁静得叫人咧嘴笑。南方这一去,何年才可归。窗外的农田一方一顷呼啸而过,高铁离马家屯越来越远,远到小屯好像发生坍塌从此在宇宙间上消失一样。老马哀叹连连,屡屡要摸烟袋抽烟,奈何高铁明文禁止。

挥霍力量的快乐、视野无碍的快乐、家族聚合的快乐、虔诚信仰的快乐、偏僻无扰的快乐、与自然交流的快乐、期待秋收的快乐……乡野给人的很多索取的很少;房奴之苦、无房之苦、职业之苦、攀比之苦、交际之苦、无眠之苦、逼仄之苦、繁华之苦、无尽之苦、封闭之苦……城市给人的很少索取的很多。

也许该换个眼光审视城市,毕竟南国有他的狗尾巴草。老马抚摸倒在他怀里熟睡的漾漾,那软绵绵火热热肉鼓鼓的小手,好似春天新生的香椿芽儿、油菜花儿好似夏天刚结的毛杏子、软高粱穗。她上学、吃睡、撒娇、玩闹、唱歌、跳舞,她像三黄一样在大地上憨憨地跑来跑去,但凡她一出现——在老人眼眸中漫无目的、各种眼神、随心所欲地一现,老马便觉自己的衰老和命运的无意义倏忽被拯救,过往的心酸和失去大都不值一提。

这些年安于一隅躲在村中事的繁碌中,躲过了独处却没躲过岁月。忙碌是个好东西,让人错过生命、忘记思考、跳过悲伤。老马正思虑间坐在对面的仔仔忽朝他问话。

“爷爷你以后真不回去了吗?我觉得你们屯还不错呀!”

“咋样不错?”

“村里到处是绿化!坑坑洼洼的全是草,虽然有点乱,倒是好浓密呀!”

老马鼻子里一笑。

“你们农村人说话好逗呀!我们同学一开口全是干饭人、工具人、奥利给、爷青回、蚌埠住了、有内味了,三舅一开口就是马后炮、磨洋工、搞名堂、吹牛皮。网络上大家整天说的是后浪、凡内、卷尔赛、打工人、直播带货,你们屯那些个一出口是什么白见鬼、看火候、太跌份儿、鸡毛飞上天……后巷的老爷爷说我二舅是人走运马走膘、笨人有笨福、憨头郎儿闷葫芦,说我妈是鸡窝里凤凰飞出屯、说她从扈三娘修成了野菩萨!”

老马一听嗓子眼连连发笑。

“爷爷你猜人家怎么说你?”

“怎说?”

“说你是万金油、蛤蟆官、老牛筋的脾气,说你有钱连家里的老鼠都有余粮!”

老马大笑。

“还说我三舅是瘦骆驼、四舅是闷葫芦、五舅是江湖人……屯里人说话老逗啦,一出口全是笑话!”

坐在旁边的桂英夫妇也笑了起来。

“你知道农民身上最可贵的精神是什么?”老马问。

“什么?”

“简单重复!一个农民一年种二十亩地的话——水地、自留地、坡地全算上,果树、红苕、小麦、玉米也全算,他一辈子活七十五年掐头去尾中间干五十年,那这一个人一辈子可以种一千亩地。你晓得屯里目下多少人?八百人,抛过老的、小的、病的、在外的,屯里能全年种地的有三百号,三百人种一辈子地你算算多少?”

“多少?”仔仔犹豫间掏出了手机点开计算机功能。

“三十万亩地!三十万……”爷孙俩异口同声。

“嫑瞅马家屯那弹丸之地,屯里只用一辈人能把深圳十分之一的地种完,把个龙华区全给它种上观景树妥妥的!”

“好可怕呀!”

“一时兴起不可怕,可怕的是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做个一辈子,无论任何事,都能出成果,都看起来很壮观!”

何致远旁听这席话暗里吃惊,原来伟大的秘密藏在最简单的逻辑中。他深吸一口气,对于岳父往后长期住在家里不仅不排斥,反倒全是感恩。岳父像一面镜子一块磐石一根定海针,他渴望余生能有这样一位长者在盼时刻点拨他、监督他、鼓励他、警戒他。当二十年村长绝非小事一件,何致远渴望自己余下的二十年也能有一番不凡的成就。所谓的中年危机,更像是一场连锁反应的必然结果。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中年危机重在预防。

谈笑间,少年眼观的窗外风景,一半天上行云,一半人间开工,中间的绿色山带起起伏伏,爷爷说那山带叫秦岭——分割祖国南北的秦岭。少年第一次去西北乡村,说实话有点意外。

因为爷爷,仔仔对马家屯人保持着超常的好奇。他刻意询问过和爷爷一般年纪的老人,果然他们大多会背三字经、诵读领袖语录;他留心采访过好些中年人,果然他们大多有一技在手——敢走干渠钢管、擅捉麻雀老鸦、吹横笛、会口算、深谙珠算等等。少年一直以为爷爷唱戏属个人癖好,去了屯里才发现那儿的人个个爱秦腔大多懂陕戏,女人们爱听欢音男人们爱唱苦音,上了年纪的皆会打梆子、拍镲子、敲板子。三舅习惯在大缸子上打拍子,妈妈喜欢听到曲子跟着哼。整个马家屯正是一个活历史,秦腔、花馍、犄角方言、农耕传承的活历史,澡堂子、卖油翁、相命师、剃头匠、观音庙、清虚观、二郎神庙等的活历史。

二舅的喜事上人人活泛高声,婚事过后屯里迅速恢复平静。石榴树、葡萄藤固然好看,火烧馍、羊肉泡固然好吃,但村里人油画一般的身姿、石化一般的神态、历史书一般的生活方式更值得城里少年仔细观摩好好打望。老人们常坐在门口抱着膝歪着头,中年人绵绵地在巷里踱步喝茶、择菜八卦,小孩子凑成三五捉鸡狗玩皮筋,即便去地里干活或回来忙家务村里人总是悠然。

屯里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耕耘自己的土地,屯里人只为眼下、今天和今年而忙碌,屯里人不会追求不可能的事情或目标,他们明确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鸡狗两顿饭,如此,心灵怎不宁静闲暇?脚步怎不悠然有序?言谈怎不简单平和?对于看惯城市焦躁繁忙的少年来说,第一次发现一天的时间原来可以那么长。看了半天知了、赏了半天野草、聊了半天果树,这一天还剩下老长老长。

年少的人也许体会不到人对简单宁静的需求和追求,但小屯里高邈如洗的天、生生不息的地、内心宁静的人多少拓宽了少年人对生活和生命的既定看法。将生活的法则缩减到至简,将生存的逻辑删减到最基本,让心灵保持纯粹平和,让言行看起来不掺任何杂质,这便是农人的精神、农民的生活。如果一种生活方式有很多人在践行,那么一定是这些人从中受益才会去实践、延续。对于像爷爷这样能干上进又聪慧的人来说,留在农村最大的奖励便是身心安定。

仔仔也曾嘲笑屯里的老人动不动下跪祈神特别迷信,可同时他又被这样一群人大大震撼。城里人的信仰是精准的、有对象和目标的、有回报和价格的、有时间和收尾的,而村里人的信仰看上去是模糊的、宏大的、美好的、善意的、缥缈的、不可言说的……他们的信仰可以是习俗、动物、谣传或规矩,可以是某个人、某本书、某个庙、某幅画,可以是神明显迹抑或造物主自然生发。城里人信仰的动机只有利益,而屯里人信仰的动机不限于恐惧、臣服、祝福、美好、追随、寄托。

如果说信仰是言行的法规、人格的领袖、生活的引力、命运的神祇,那么,与其富足地、精致地度过一生,不容宏大地、光耀地度过一生;与其宏大地、光耀地度过一生,不如正义地、虔诚地度过一生;与其正义地、虔诚地度过一生,不如安全地、宁静地、愉快地度过一生。愉悦地信仰,无论信仰什么,皆值得羡慕。仔仔相信老一代农村人的信仰是出乎本能和本心的。

晚上十点多到家时,桂英走在前面去开门,殊不知那一刻摸钥匙的人除了致远还有老马。老马的大兜里有两把钥匙——一把是马家屯的钥匙,一把是金华福地的钥匙。去年六月他来深圳时依然带着旧钥匙,今年四月回屯时他也偷藏着老三家的新钥匙。第二天,全家人休息一天,晚上大吃一顿,庆团圆、庆开学、庆高三。

九月一日桂英上班时接到一通电话,是老家打来的,口音与屯里微微不同,听完原委才知是华阴县一人偶然捡到了一个钱包,钱包里的紧急联系人正是她的号码。桂英深吸一口,知是大哥遗失的钱包被小偷送了回来,她打了五百元请那人快速寄往深圳,隔天收到钱包后又付了一笔感谢金。

当女人万千期待地拆开快递时,发现那正是大哥从国外买的真皮钱包,里面一张卡片写着自己的手机号,另有一掉棱角的旧相片是大哥大嫂结婚时拍的,照片下有一行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桂英翻了好几遍,最后买了个金丝楠木盒专门收藏大哥唯一的遗物。

这些天老马不辞辛苦欢天喜地地代替桂英给孩子报名、缴费、接送上学、解决吃饭……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看到仔仔认真努力、听着漾漾吧唧吃饭、催促小人儿写作业欣然无比。何致远这学期教了高二三个班的语文课,比上学期更忙碌,光是备课占掉了他大半的精力,以致很少有时间顾看儿女课业。老马见女婿风貌大变心中自得。对于城市老头还没有深爱,但这并不影响他欣赏城市、享受城市,也许不必深爱他也可生活其中。

九月四日星期五,这天放学后他带着小妞去找饺子店,发现曾经去了无数次的那家韩姐饺子店竟关门倒闭,旺铺招租的贴纸已经泛旧,看来关门有些时日了。曾与老板娘闲聊时老马得知这家店已在深圳开了十六年了,没想到最终没能挺过疫情。找面馆时老马又赫然发现他曾经瞻仰了无数遍的那棵大菩提树被人砍掉了,只留下一米高的树桩。白白的横截面上印着六七十载的年轮,老马深深哀之,好几天心情低落。

周末按计划去看望老乡党,买水果时才发现自己竟忘了天民已死。老马唉声叹气,去年他来时为他接风洗尘的樊伟成、天民、钟能竟一年之间排队走了,一时悲摧觉岁月难度,不防备在出租车上失声哭了。

提着好多礼物去到行侠家时,一进门一股味。门后鞋柜上杂物堆满,客厅里好多箱子、尿不湿、玩具、书本、板凳……头一次来马行侠家,总以为马斌混得不错,谁成想两室一厅的房子塞得跟仓库似的无处下脚。马斌闺女一直在哭、行侠老伴左手一直在抖、大孙子躺在沙发边一直打游戏、马斌媳妇在屋里一直打电话。老马无处安坐不敢抽烟,行侠端来茶水桌子上竟没地盛放。行侠看出老哥诧异心中不好意思频频叹息,老马关于马斌喉咙得癌的事情忽然间一句话也问不出。

老哥俩没说几句,行侠拉着老村长要出门,老马会意送了红包告别走了。他家离地铁不到一公里,老哥俩送别了一个半小时。

“以后还是去你家吧!你家地大!”

“你爱来我候着你。”

“建国哥,我过段时间要上班了,往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也少了。”

“你个老农民这么多年没出家,现在快七十了谁要你?”

“大超市,卖肉的。我只负责切肉称量,轻松得很,可是时间长点儿。他媳妇寻不到好工作,一家人的生计压得我子喘不来气,现在这样子再没人分担我怕我斌斌出啥问题!”行侠抹泪。

“哎你没空看我,我去看你呗!你这一月能赚多少我听听。”

“四千块,能管个一家人买菜钱。说不定超市剩余的边角余料还能匀点儿,现在肉价多贵呀!哎天民……天民一走,我心都凉了。我在深圳十几年耍得最好的人就是他了。”行侠连哭不止,惹得走来的年轻人皱眉斜看。

“原来当村长时我算过,咱屯里每年去世的人平均八个,今年少了明年肯定多!早晚都要走,看淡些吧!再者说,这不我来了嘛,我一有空寻你吃饺子喝西凤拉二胡。”老马拍了拍行侠的背,像在宽慰自己。

两人话别,老马坐车回家。到底,担心行侠老伴手抖是大病的话也没说出口,这个家庭现下如此面目,少个坏消息便是好消息了。

九月开学季,学成也顺利入了学,而且和包芸香是前后桌,两人的课外生活几乎形影不离旁若无人。虽不说话但是作业、活动、体育课等他表现良好,受到了老师们的好评。新环境、新老师减轻了学成的上学压力,重读四年级已学的课程对学成来说更是轻车熟路,如此好成绩也减小了他的压力。镇上小孩反应慢些,虽有孩子背后叫他哑巴,好在同学们对城市小孩的仰视冲抵了不会说话的歧视。

这边学成在慢慢变好,那边的雪梅却受了情感一击。开学后陈络对她忽冷忽热女孩摸不着头脑,直到国庆前有同学暗地里道破玄机——关盈盈和陈络师兄在一起了。雪梅不敢相信,整个国庆一直在外面反思,恍觉世界颠倒,三观被震得粉碎。她没有向师兄讨说法也没有朝最好的朋友点破,雪梅暗地里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所以淡淡退出,此后专注自己的司法考试。受伤当然有,只是一个人在哪里耕耘便会在哪里收获,她爱师兄远不及她爱自己及家人,也许这个局面是命中注定。只可惜,钟雪梅对男人的信任又一次被降格。

关盈盈大一暑假回东北跟师兄一起坐飞机,她跑去师兄的城市玩了好几天,直到将自己献给她仰慕的人。花季女孩、风发青年,早早尝禁果所以早早食苦果。关盈盈处下谄媚的姿态使得她不愿拒绝,大二上学期、大四上学期两次为爱堕胎,爱得不平等注定不长久,可怜这个女孩误了学业伤了身体最终受尽指责惨惨收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月底晓棠发现生理期没有按时来,一时惶恐火速检测竟发现怀上了。她忐忑不安不敢确定测了很多次,直到国庆前去了趟医院。思轩久旱逢甘霖每日要求欢,晓棠瞒不住说了出去。思轩先吃惊后狂喜,抱着晓棠在家里不停地转圈圈。

“怎么办?你别……”晓棠捂着肚子好个担心。

“还能怎么办!结婚呀!来,让我先求个婚!”思轩将晓棠放好,从手边拈了束干花跪地笑问:“宝儿他妈,你愿意嫁给爸比吗?”

“去!”晓棠见他嬉皮笑脸不正经,一把推开思轩的脑门。

“没反对等于同意咯!赶紧买票,国庆找我妈谈婚事!”

“大概……我算了下……应该是在澳门玩的时候怀上的。”晓棠羞涩。

国庆两人回了趟江西赣州,晓棠害臊没有直接见思轩父母,等思轩向父母再三表决要立马结婚之后,父母大概猜到了女方怀孕的事实。国庆的最后一天,思轩组局让双方见面,原本初见良好,当思轩母亲问出晓棠确有身孕后实属无奈,答应了帮助筹办婚事,同意两人元旦回来仅参加婚礼即可。思轩母亲是赣州一家医院的护士长,父亲是做家具的生意人,家底殷实家风严肃,如今被赶鸭子上架不知该喜该忧,何况女大男三岁、女方未婚先孕,倘说出去也不知亲戚脸上是展是皱。

国庆后老马过七十三的寿,此时行侠已上班,一家人本想简单吃个饭,毕竟高三的父子俩耽搁不得。谁成想那天马俊杰主动打电话,开着车带着妻儿一家提着大礼前来祝寿,像是替补父亲没有活到的寿辰。

死亡的悲伤与岁月的无情很快被高三的急迫所掩盖。老马每周日会给厚照打一通电话,通气仔仔这边的学习动态,后觉建个高三微信群更便捷,于是村长变成了群主——“老马家高三互助群”应运而生。两个高三生每天在群里分享一道理科题、晒出当日的英语学习打卡界面,桂英凑热闹每天在群里晒自己的减肥进程,致远每晚在群里打卡自己课外写的文章读的书,老马作为群主每日将漾漾的作业拍照后发进群里,然后每天早上十点钟统计所有人昨日的进步情况。

饺子店倒闭了,为了让漾漾随时吃到新鲜的饺子,在家无聊的老马发挥剩余价值开始和面包饺子。一次不成两次,直到做了半个月之后才掌握了包饺子的要义。谁想一入面食深似海,从此豪宴视无睹,老马一发不可收拾,从饺子开始到滋卷、月牙饼、煎饺、麻食、馄饨……凡女儿孙女爱吃的他势必不厌其烦地做。

“这七十岁的老头谁说也不听,非要下洞。洞在青州城外,云门山上,深不见底。亲家说你先下条黄狗试试深浅,他却说大不敬。最后不得已,宗族人把他用篮子和草绳放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李清到了洞底,里面坑坑洼洼黏黏糊糊他走不稳,摔了几跤晕了几回,饿了吃青泥渴了喝泉水,就这么不知在洞里周旋了多少天,终于找到了光亮处。他奔着那一星半点的光亮蜷着身子往外爬。外面人早当他死了,丧事也办了,他呢历险了好几月才爬出来,出洞一看真个是神仙府邸,如书里的蓬莱岛听闻的方丈山。忽来一个童子领着他去见仙人,仙人测试他说……”

“睡着没?”桂英下班见父亲摇头晃脑地给女儿讲故事,调儿奇奇怪怪,腔儿不洋不土,也不知漾漾能否听懂。

老马挤挤眼,悄默默出了房关了门。

“你怎么那么多故事,咋没见你给我讲过。”

“东传点西看点、听戏捞点儿、看电视再筛点,人搁我这岁数谁没点故事呀!”老马将桂英引到餐厅,端出一盘滋卷来。

“我就料到你做了吃的,在公司都没怎么吃!诶她爸爸说他今天回来不?”桂英也没洗手大口吃了起来。

“回。周三两节自习,估摸九点四十到家!”

“哦!仔仔脸上的疙瘩轻点儿没?”

“还那样!我煮的豆子汤、他奶说的沙葛金银花决明子啥的炖汤都没用,还不如吃瓜来得快!这两天每晚我给他买两片沙地瓜,年轻火盛刚好压制!”

“西瓜不能天天吃,哎呀你以后少做韭菜的,味儿真大,整得漾漾跟我天天一嘴味儿!”女人吃完拍拍手抱怨。

“其它配料也不好吃呀!”老马收拾空盘子。

“诶大,跟你说个事儿,棠棠怀孕啦!国庆她跟那小男友回去见对方父母,今天才告诉我,藏得够深!”桂英担心、高兴也嗔怪。

“年轻人!再说她那年纪也该怀了,你妈那岁数早生了三个咯!”

“‘该’?这年代没钱谈什么‘该’呀!现在大把不生孩子的,多得吓死你!”

“也是!买不起房、入不了户、上不了学、没钱结婚、没钱投教育,现在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是难多了!瞅瞅马斌(行侠儿子)压力大成啥样咯?我看着都难受!”老马长叹。

“可不!时代变了,我要是晓棠我也不想生,好在那小男友家境还行,我听她说对方父母一听她未婚先孕不太高兴,但看在孩子份上也没表露!管他呢,反正元旦结婚的时候我跟星儿过去给她撑撑腰,娘家总得来点儿人吧!我现在可爱参加婚礼了,从没觉着婚礼这么热闹……”

对于晓棠突然怀孕结婚,桂英近来表现得异常激动,多次主动约两人吃饭,询问他们对以后的安排,倒是一个亲姐姐云淡风轻不闻不问。

深圳的农批市场已经解封开始正常运营,晓星的豆子事业搞得热热闹闹,自家豆子卖完后开始帮别人卖。一样豆子便换了一个卖家一个买家,为了让双方彼此满意她不遗余力地周旋,连月来每月电话费没下过五百块。这么些活她一个哪忙得过来,时而请小麦过来帮忙记账算钱,时而请维筹一块联络邮寄。她陕西豆子的名声很快在农批市场传开,人见她手里的东西好价格廉,这种从农民到销售商的直接对接受益了很多人,她作为中间人忙得常没空吃饭,好在钟理一直默默帮他安抚两边、照顾孩子、买饭做饭。

十几亩豆子的高峰采摘期已过,现在晓星除了照顾庄稼主力帮垣上人卖豆子。一斤豆子比外面收的高出几毛钱对人均两亩豆子的包家垣人而言已属大好消息了。自从接过村里人的售卖工作后,她几乎天天往镇上物流站跑,却鲜少去找鸿钧。一来她干活时穿得粗糙满脸土灰羞于见他,二来寄了豆子她顺便要去镇小学接儿子和芸香回家。送两孩子上学的事情说定由钟理负责,接两孩子回家多半是芸香爷爷操心,她偶尔顺路。

对于妹妹怀孕、结婚,什么年龄经历什么事情,她看得很淡,回家以后除了远远地担心棠儿给不了妹子更多的。她们姐妹前半生的亲密陪伴足够享用一生,往后她只愿待在小垣上偏安一隅潜度时光,与大自然同步工作,和太阳一起上下班。辞别城市,诀别繁华,与天地结交,与虫鸟相伴,与大地对望,她从没后悔过离开城市。

事业有了起色、经济逐渐好转,女人在故乡花了十个月渐渐建立根底,眼下安全未来有保障,如此怎不高兴?人一高兴身体也跟着被激活,绝经两年的女人忽然来潮,也是一喜。

十一月底又传来喜讯——小贤怀孕了。桂英算好预产期在明年七月,那时两小伙刚好结束高考报完志愿,她回乡陪产孩子们又可以回屯耍一把。女人乐不可支频繁地朝老家寄去各式孕妇装、孕妈妈奶粉、婴儿用品之类。老马高兴得无以言表,除了打钱别无其它表示,可惜全家人皆瞒着厚照不知怎么开口说明,老马摩拳擦掌运筹帷幄将这一难题揽了过去。

这半年马桂英又忙又喜。十二月中,李玉冰私下请她吃饭,表明要离开南安集团出国生活,于马经理而言此举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你……这个时候怎么出国?你说的是出国工作还是……”西餐厅里,桂英望着吃不饱的牛排皱眉不解。

“出国生活,带着菲菲和萌萌。”

“呃……”

“出国也不难。我大舅在美国洛杉矶待了二十年了,他有渠道的,也一直在催我移过去。我大学毕业本来要出去的,赶上我父亲生病去世耽搁了,二十多结婚后这个念头还在,至少想把孩子送出去,结果……直到遇到老钱,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公司,可惜世事不如人料。我妈老了,她现在特别想见我大舅,天天念叨。我也不年轻了,不想再卷进任何感情了。把孩子送出去,在国外上学压力也小很多。老钱不在,我也不留恋这里了,该走了!我这个职位思来想去,只你承得住。”李玉冰说完大口喝红酒。

“兰姐呢?”

“伍明兰……她心比较杂,副业也多,她从来没有把所有的重心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你不一样。”

果不其然,马桂英渐渐接手李玉冰的工作,整天拨弄念珠不愿担责任的隆石生在桂英的说服下做了安科展的业务经理。年底以后,李玉冰来公司的频率越来越低,直至二零二一年四月后再也不见。

马经理此后变成了马总,马总应付不了工作焦头烂额时,常一个人躲到光源氏小酒馆喝闷酒。挑一个幽暗的包间,独自躺在里面点兵点将算计公司的一群神魔鬼怪,或者用各色果酒把自己灌醉在包间里睡一觉,或者面壁打坐用马氏洗脑口诀为自己洗涤满腔委屈愤怒——“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我可以随时终结脆弱与失控,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我自己说了算,我不会让失败、混乱、负面情绪虐待自己……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无论何时何地我能彻底掌控我的情绪……”

可怜曾带她常来酒馆的王福逸早已在她的世界消失不见,马总再也无法给他打电话寻求帮助,再也没有人能够倾听她公司里的一堆怨恨事儿。王福逸将那个芭比娃娃放在了箱底儿,桂英的芭比娃娃早不知去了哪儿。几年后,桂英听老隆说福逸结婚了,娶了个能干会说又貌美窈窕的业务员,桂英有过一丝酸,可那股酸劲儿还没品出味儿被轰隆隆的工作和生活霍地全盘淹没。

二零二零年下半年因为有李玉冰坐镇,即便老钱病逝公司还算平稳。二零二一年李玉冰移民美国后,Joden彻底慌了也彻底变了。海龟、富二代、总裁这些元素已远远不能满足他对公司的经营管理以及公司员工、业务发展对一个总裁的合理需求。

南安没了老钱、李总这两座大山,脚蹬子也没了锐气开始谦卑、思考、后退。他放低姿态主动笼络马总、隆经理等公司一众年轻中层,他抛弃了西方管理那套开始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取出老资料研究父亲的管理方式,他不会在每个露脸的大会上像明星一样温文尔雅地读PPT而是将这些场合交给了其他人去展示,他开始向父亲一样和各种小公司亲密接触,他学着李总那样常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推掉琐碎事情研究业务、战略和竞争对手。

疫情封闭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反思、学习、研究,他一边刷新自己的理论体系一边小规格实战演练。二零二一年底推出的安科产品鉴赏直播平台、安科资讯第一手公众号收到了不错的反响。成长,大概是放下傲慢重头再来;成长,大概是重新自我审视然后低调地自谋出路;成长,大概是大雾散后自己回到原点才发现一朵花最本真的美。经过几年沉淀,Joden变得微微内向寡言,出手有力举止轻微,在三年后疫情结束时,他默默地复盘了安科展、众城会的盛况,同时为公司开辟了三项新业务。

以前,Joden把李玉冰当作他唯一的敌人,往后,他把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当成敌人。当目标敌人改换以后,他的格局也为之一变。

事易波折情难圆满,包晓棠近月来喜气洋洋,一来即将完婚了终身,二来享受爱人无微不至的陪护,思轩怜她有孕几乎将所有家务主动担起。十二月中晓棠早早下班回到新的住处,觉小腹阵阵抽痛,后越来越频繁,直至下体流血她赶紧处理。最后痛到冷汗不止、血流不止,再起身时一个胎儿已没了。晓棠不是第一次经历,颤颤巍巍走到床上时只剩嚎啕大哭。

思轩下班回来见客厅卫生间好些血迹大概猜到了,他抱着晓棠一起流泪,哀悼这个四个月大的宝宝。天大的喜悦说没即没,人生好个失意。晓棠不顾身体去查原因,胎已流医生也给不出明确原因,建议她身体恢复后详细做检查,同时提醒她做好习惯性流产的准备。桂英听闻晓棠又流产,心疼得请了假去看望她。晓棠哭着说不想结婚,被桂英屡屡劝说婚是婚生是生不可一概而论。

大婚的日子眼见一天一天靠近,晓棠悲恸难耐不知该如何告诉思轩父母,而思轩目下只想结婚。

“咱俩元旦先回去结婚,结了婚再说这件事。”

“你爸妈同意结婚,不正是因为我怀孕了嘛。现在胎没了,婚也算了吧。”晓棠万念俱灰。

“我要结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帮忙筹办婚礼,仅此而已!”

“这事说不明白结了婚,叫你爸妈怎么看我?”

“你总考虑他们,那我呢?你呢?”

一个要退婚一个在逼婚,这个话题两人总聊不到一块却每天都要聊。桂英见这男孩对晓棠确是深爱,不忍晓棠错过良缘,这些天在旁不停地撮合他们。眼见平安夜到了、圣诞节到了、元旦到了,晓棠终究还是被英英姐和思轩合伙撺到了江西赣州。彼时姐姐早到,姐妹两一见面,只呜呜地哭。

为了让这个婚顺利结完,思轩果然没有告诉父母棠儿流产之事,思轩母亲见媳妇常哭,还当是姐妹重逢所致。一月一日结的婚,一月二日思轩以喝多头晕恶心拒绝了很多婚后的拜访聚会,思轩母亲心里疑问岂料媳妇流产。婚假到期一月五日离别时,晓棠望着思轩父母大哭不止,越哭越痛越哭越悲,思轩父母看出有事一问才知。被当头一击的老两口瞬间变了脸,怀疑这女的一把年纪嫁不出去在这儿骗婚,嘴上不言心里却恨,奈何儿子被蛊惑至深,他们只希望过两年这女的露出马脚再算总账。

一场欢喜忽悲辛,唏嘘人生总难定。晓星参加完妹妹的婚礼匆匆回家,继续将自己献给冬天的乡野大地。她沉迷凛冬的寂静,她期待开春的繁盛,她从没有像今年这样渴望春天的脚步,也许乡野的春天来得迟来得慢来得太艰难。冬风最凉,冬雪最美,她贪图眼下自在无碍,也想做回闲云野鹤享太平安宁,也想信步人生谈笑前世苦涩。可怜她的棠儿这一生百般不顺,两地相隔唯有祝福——默默的虔诚的浓烈的祝福。

“哎……我看人婆婆的脸绿得呀,遮都遮不住,送上高铁的最后十几分钟,努着嘴一句话也没说!”桂英一回来便在老父跟前汇报。

“棠儿这娃儿……哎命不好!自小没妈、他爸净捅娄子、也没上过学、谈个恋爱怎这么费劲!我看她这婚姻呐——不乐观!哪怕这男娃儿再喜欢她,家婆家公不稀罕也……”老马为这一段婚姻担忧。

“这一对比,我觉得我挺幸福的,方方面面吧。”

“你啊……还行!我当你在深圳混得凑合,看了马斌家……你现在也当领导了,忙得比高三学生还猛,个人身子得珍惜着些。”

“知!今年你也辛苦了,仔仔有啥事净找你事后才通知我俩。”

“我不办谁办?你当大领导他当班主任,只能我管这三个娃娃啦!眼下最着急的是漾漾明年上小学这事儿!几个邻居商量要去教育局拉横幅游行去,七楼的萝萝爸爸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娃儿上不了门口最好的小学我不去咋行!他说他来凑人,定下下周五去教育局门口,大概四十多个家长!”

“好家伙哈哈哈……支持你!”

桂英笑着笑着眼角湿润,那一瞬她被七十三岁的老父亲感动到了。

二零二零年注定不凡,来得匆匆走得迅疾。当媒体、网友和家人在感慨这一年的风云变幻时,老马脑海涌现的却是身边人这一年的过往悲喜。从去年的仔仔进急诊、广东大台风、英英胃出血、致远搬出家、钟能扫大街、星星闹离婚、学成患自闭、钟能猝死,到二零二零年的儿子车祸去世、星星诀别深圳、一家两隔封闭抗疫、漾漾疫情中发高烧、女婿重回学校、自己回乡奔丧、兴盛相亲结婚、仔仔厚照读高三、桂英事业大踏步、天民病逝行侠打工、小贤怀孕晓棠结婚……人生如星空一般云谲� �诡、沉浮无常,命运之河瞬息莫测、不可端倪,聚散浮生,得失如梦。

老马老了,哪有心劲去管天下风云,管它的谁脱欧、哪地震,管它的谁开会、哪感染,管它的几周年、谁逝世,管它的谁获奖、啥上映,管它的啥发射、啥完成,管它的谁被判、谁上市……世界是年轻人的世界,是健康者、上进者、成功者、强势者、贪婪者、权力者的世界,他的世界只有家人,凑不够十指的一家人。如果说他的世界还有外延,那便是马家屯了。思乡化成烈酒穿肠而过,一房一瓦、一树一木、一巷一道、一分一亩皆成了前世情思。

转眼新年将至,放假的喜气如期降临,老马也全力以赴地发挥自己在家的晚年价值。为了减轻小贤过年的压力,老马特意叫兴盛送厚照来深圳过年,顺便将两孩子安顿在同一个寒假补课班里,并费心地为厚照安排了紧密的短途旅游。

同一个寒假,雪梅也回了陕西,此时的晓星正筹办来年春播。第一年盈利的女人对于第二年雄心勃勃,她酝酿着和村里人、农批市场的邻居合伙搞定制种植,村里人保守鲜少加入,晓星也不急躁,只是默默加倍了自己来年种植的面积,同时着手开办网店销售有机豆子的事情。

事业一帆风顺,爱情却草草终结。她和康鸿钧的火热,说来也是一段故事。二零二零年的暑假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秋收,忙于秋收的晓星整日和钟理、维筹、邻居等打成一团,鸿钧听闻她夫妻长处以为复合,好一阵暗伤,没有勇气见她问她。流言可畏,他刚好差了些勇气。

中秋节时晓星带着儿子去镇上逛会,康鸿钧看见了,也许他为了这一见一直在店门口寻觅。当他看到晓星笑盈盈跟摊贩讲价时,男人忽地提起心奔她而去。穿过吵嚷的人群,再剩五七米时他忽地认出学成,见学成拉着一个陌生男人,他料想是晓星丈夫于是蓦然掉头,匆匆消失在人海。

春节前腊月二十三是镇上年货会的日子,乌泱泱主干道上挤了数千人在采办。衣衫光鲜的康鸿钧一直在寻晓星,两眼瞪得酸了疼了还在门内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下午会上人少了些,他终于在一个肘子摊位前望见了晓星。再三确认,正是思念之人。男人摩拳擦掌见晓星周边确无其他人以后才冲开人群走向她。晓星当时在挑选肘子肉,没注意人来人往的身盼忽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女人早已料到,顺着胳膊望去,百感交集,说不出话。两人久久凝视,激动得屏住呼吸心惊肉跳。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鸿钧质问。

“看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跟我走!”鸿钧拉着晓星要走。

“去哪儿?”晓星皱眉。

“离开这!北上广,哪都行。”

“我……”

“必须跟我走!”鸿钧体内的魔兽在相互角逐,男人几近崩溃。

“我小孩在呢!”晓星小声用下巴朝东一指。

只见十几米外的学成蹲在一堆玩具前仔细挑选,小孩身边一大姑娘一大男人。鸿钧望着那三人痴呆半晌。学成觉有人看他朝街上望去,不巧正望到了那个康叔叔,小孩张着嘴失了神。康鸿钧见被发现迅速收了手转过身善意回避。钟理选好益智玩具问儿子时见小孩神色异常一动不动,他顺着儿子的眼神朝西边望去,见晓星正和一个男的靠紧低头一动不动。终于,他还是看见了传说中的那个康老板。

“先去吃饭不挑了不挑了!快快快时间晚了!”钟理连忙拉起学成催促梅梅离开那里,他怕梅梅也看见,慌忙拽着孩子大步离开。

鸿钧余光中见学成爸爸拉着他们离开,自己的心忽然凉了。晓星望望孩子又看看鸿钧,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久久站着很快被同样过来买肘子肉的村民挤到边上。

“你爱过我吗?”鸿钧做最后的挣扎。

“你为什么后来不联系我了?”晓星要答案。

“没什么……包家垣太远了……我们是成年人了!”鸿钧抬起下巴叹息。

“如果你……算了吧!”鸿钧欲言又止,转身时又回过头来僵硬地咧嘴笑道:“以后别在这边买东西了,再让我看到你,我会直接把你抱回家的!”

鸿钧说完失神潦倒地离开了,没有回头,没有再见,他如此永别了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晓星惶恐,站在肘子肉摊位边足望到他消失不见,她知道这一刻她失去了什么。即便他们的相遇一年不到,那炽热激烈的爱却像烟花一样永久地定格在了她的脑海中、心田里。

后来他们也见过几次,只是相视一过再无交集。晓星倒数第二次见鸿钧时他衣衫不整满脸胡茬头发油腻,毫无初见的精致轻快和幽默。最后一次是几年后的夏天在街上偶然碰到,那时的鸿钧身边挽着个二十出头的靓丽姑娘。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多看一眼,像彼此不相识一般快速地将自己潜藏在对方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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