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完八十三的老亲,老马回屯时路过钟家湾,想起了钟能。知钟能儿子回来了,不晓得近况如何,老马在钟家湾村口花了一锅烟的时间徘徊,最后决定开车去看看。此时钟理正在盖房子,屋前院后满是瓷砖石灰,老马险些没认清地方。停好车找门户时,钟理眼尖先看到了桂英她父亲。
“叔!哎叔!”钟理从门内出来,大声朝老人招手。
“哦哦钟理啊,你……盖房呢!”老马吃惊钟理以及老房的变化。
“嗯。叔进来坐坐,看我盖得咋样,您提提意见。原先这儿的黑漆门我拆了,所以你找不到啦!”钟理大方迎人,磊落的举止惹得老马将他从上到下数番打量。
“我刚从你……你大舅(钟理的亲大舅,正是桂英母亲的大表哥)那儿过来,说起你了!说你回来了……”老马踏进院子,环顾施工现场十分意外。
“我大舅咋样?”钟理爽朗笑问。
“一天三个馒头,就点咸菜疙瘩,烟瘾比我还大,竟还活着呢!虚岁八十四了,豁豁牙笑得贼乐!”老马端着烟锅沉吟轻笑。
“那就好!等房子盖好了我也去看看我舅。叔你瞅那,现在工人在改造前院、新房和后院的外墙,原来的土墙我换成砖墙了。”
“嗯。”老马被领着到处参观。
“明天吧!明天打算用拆下来的旧砖和新砖混合着建新围墙,隔天用水泥把所有的地面和墙面浇灌一下。接下来砌院子里的隔断景墙,我打算用原来的瓦房旧瓦片作原材料。”
“不错不错。”
“等到月底,我把家里所有的外墙全部刷白,几间房也贴上瓷砖。”
“白色好看!好看!”
钟理指着四周侃侃而谈的时候,老马忍不住频频偷瞥钟理的眼睛,发现这孩子跟在深圳的时候迥然不同,老马替老伙计感到欣慰。两人逛完前后院,钟理将老人拉到槐树下的茶桌上喝水。几杯茶下肚,老马开始讲话。
“你大……你大走得恓惶!你没想过给你大办个后事吗?”
“想过,迟了。我回来已经过了头七。”
“头七过了,七七四十九办呀!只是个仪式,目的是让人知道这件事,至于哪天不必深究!”
“四十九也过了。四月十三是七七尽头,那天院子里根本没法下脚。”钟理低头叹息。
“这样啊……哎看你,看你想不想办,想办总有法子!实在不行从你送你大骨灰回来那天算!我的意思,嫑叫外人笑话你大白活一辈子,也嫑叫你自己过些年回头看心里悔。”
“我……我三月十九坐高铁,三月二十回湾里,二十二给我大埋骨灰,从二十二号算行嘛?有啥讲究不?”
“没啥!就按二十二号算,二十二四十九……刨个九去三十……五月十号!十号成吗?”
“成!成!可以办!”
“那就好。办几桌席即可,只请自己人。借着亲戚上门,一来告诉亲戚们你回来了,二来让外人也瞅瞅你这新院子。人不管在哪儿混,面上得过得去。叔看你现在这样子高兴啊,跟在深圳不一样,起码脸上有了色!丧事一办,这篇也翻过去了。往前看,你还年轻着呢,比我兴邦还小!好好混,在乡镇上也能干大事……”
老马面朝老伙计之子,说出的话全是一位悲伤老父的肺腑之言。旧人旧院气象一新,半走半停人生路远。
老马离开钟家湾回到马家屯已黄昏深沉。吃过晚饭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会陕西新闻,人总进不了状态——去深圳之前在家里作威作福、沉于农人安逸的状态。四月末梢,春尽夏来,屯里人忙着地里的庄稼园里的果子,门前没妇女闲谝(闲聊),巷口没闲人哼戏,碎娃娃上学去了,老年人在灶上转圈。老马这些天又忙又闲,忙于丧事后到处给兴盛说亲始终无果,闲于每当他在家时家里无人问津。
其实南方的天气也不赖。作物滋润,白云干净,空气润和,风景靓丽。这才回来没几天老头已然鼻子干塞、嘴巴褶皱、脸上起皮。不是回来了吗?怎么有种身在他乡的错觉。心心念念的油菜花他赶上了,放眼明艳艳的四方菜花,老马似乎高兴不起来。也许是想漾漾了吧,不知她最近吃得怎么样,不知她开学后被奶奶接送是否习惯,不知兄妹俩会不会被她奶奶充足的零花钱、一手的好饭菜和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所收买,不知他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会不会很快遗忘了西北这个又坏又臭的老头……老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孩儿她奶奶讲的睡前故事绝没有自己讲的精彩。
也不知从哪天起,老马的装束变了。他喜欢穿女婿买给他的几条休闲短裤和各种T恤,他习惯了松紧带扔掉了牛皮腰带,他觉得桂英买的运动鞋轻快又耐穿,他认同仔仔说的沙滩鞋舒服又防滑……老村长洋气的穿着在屯里格格不入。老马很久没有听秦腔戏喝西凤酒了,他忙得时常忘了抽烟,恍惚得丢掉了不少自己这一生赳赳自傲的那些乡村贵族病。
但凡老马在家时,老黄时刻跟着他,八岁老狗巴巴的眼神里有点失落,也许它早觉察出了某种疏离。在深圳时拥着漾漾念叨三条老狗,在屯里守着三条狗却思念俩娃儿。这些天老马总觉身边少了什么,总以为自己去深圳是大梦一场。
南国十个月如是十年,西北人一入佳境流连忘返。
杏树园依然金果累累,梨子坡始终枝杈弯垂,这里生过多少人死过多少人,谁在算计谁吃了亏。
大鸟依然秋去春回,庄稼始终春长秋收,峰峦是黄土地上的守护者,八百里黄土又在守护着谁。
千年以前、百年之后,马家屯还是马家屯,黄土路依然从北绕到南,油菜花始终从东开到西,是谁在安排以让这里秩序井然。
这里从不曾被时光钟爱,这里也没有被岁月遗忘,未知太短、过往太长,人们安于现在是对时光最好的搁放。
方圆上四季依然闲走,小屯里旋律始终轻柔,人们一边奴役肥沃的大地一边被玄妙的大地反向奴役,好在他们双方都没有荒废也没有误会。
野草依旧一轮一轮,农田始终一方一方,往后驻守小屯还是南下深圳,睡在西谷还是埋在北坡——叫天说。
“……男人给女人留了颜面,这是最好的结局吧!贵族对血统的执念是时代的悲剧,女方也是牺牲品!倒是男主和女主十分克制的感情让我有点感动。有时候真看不出谁是肮脏龌龊的谁是真正纯洁的,我很同情女主,羡慕她的独立、智慧以及才华,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她那样的幸运。”
“你解析得很深刻呀,看来我给你推荐的电影不错哦!”
“是不错,可惜距离生活太远。紧贴生活的太压抑,远离生活的只可赏析。”
“男女主志趣相投,只这一点让我看得很带劲。”
“女主的高尚让人惭愧。”
“你看得这么投入?”
“当童话故事吧!”
“女人这么需要童话吗?这么需要完美吗?”
“天性吧!有些人将精神寄托在现实上,有些人将精神寄托在爱情上。没有寄托,人很难自由地追寻真我或高于自我的方向。但总有些东西会干扰个人的抉择,比如权力地位,比如阶级强弱。”
“世俗一点也好,快乐易得痛苦易消……”
午夜,一对男女正在交流看完一部老电影的心得,男的网名为“姨夫最爱家乡菜”,女的名为“小姨做的家乡菜”。也许是隔着重重网络,也许是放下沉重现实,两人隔空在午夜闲聊,聊得皆是形而上。
小院初有眉目,大功即将告成。暮春四月底,钟理家院子的大致风貌已显现出来。郁郁葱葱一片绿光,八九棵老树下隐约坐落着一间白墙灰顶的大院子。院子坐南朝北,三十米长的大空间分成前中后三段,前院占六七米,后院余四五米,中间是一溜单檐瓦房。新式瓦房对面是一块狭长空地,空地上保留着钟理最爱的老桐树。除建房占用地面时砍掉的,其余老树均保留下来,钟理只将树冠调高了两米。
如今乡里流行四四方方上下两层、里里外外前后三间的大楼房,哪家不是油漆的大红门?哪家不是砌红砖的高墙?哪家不是墙外贴着密密麻麻的白瓷片?起初左右邻看钟理家叮叮咚咚不知在搞什么,慢慢地见他家重现几十年前的高梁瓦房、露天院子、细小柴门,邻舍不解只当热闹看看;后来又出现了瓦砌景墙、白墙灰檐、青砖小路,湾里人指指点点当旅游景点一般。
钟理听到了这些质疑,只是笑着走过,埋头继续干活。按照钟琼的推算,再有七八天院子即将竣工。竣工在五月八号,五月九好准备一天,十号刚好请客办事。钟理趁着五一下雨同时放假,抽空为父亲的后事操心——通知亲戚、联络厨师。一早他开着四月初买来的三轮车到处跑——大舅家、三姨家、四姨家、同族的钟水平家、表弟王春家、大堂姐钟珍家、二堂姐钟珞家……
一家一盏茶功夫,很快到了下午五点,钟理的车子莫名其妙开到了包家垣。是的,他应该通知晓星,按理学成得去。男人胆怯心虚,没有直接去晓星家,直接将车开到了包晓权家。得知晓星在地里干活、学成也跟着去了,钟理在维筹家喝着茶默不作声。
“要不你去地里直接跟星星说呗!去不去由她定!”包晓权抽着烟冲钟理说。
“呃……我不知地在哪儿!”
“叫维筹带你去!筹!你带你……你姑父去羊皮山那儿跑一趟!”包晓权伸手指挥。
“羊皮山?不是刘家后头么?”维筹质疑。
“中午去的刘家后头,她说她下午去羊皮山打药!”
“筹啊,你姑确是在羊皮山!”维筹母亲言之凿凿。
维筹全程瞪眼,拗不过父亲,最后骑着摩托车带着这个姑父去了羊皮山。两人走后,维筹母亲回灶房做饭,过程中不住地哀叹。十来分钟到了地里,钟理下了车,跟着维筹走。只见天地之间一灰色人影在缓缓移动,小小的险些看不见。晓星戴着大草帽身上裹得严实,肩上背着超大的红色药罐子,正在地里给刚开花的芸豆除虫打药。
维筹叼着烟大步往前走,晓星戴着大帽子不知觉,两人走近后她才看清是钟理来了。错愕至极,半晌愣着。
“姑我来吧!你歇会儿。”维筹扔掉烟头伸手要去卸药罐子。
“不不不!”晓星倔强地扭了下身子。
“我来我来!”
钟理阴着脸上前,晓星连连拒绝,夫妻俩一阵扭掰,最后钟理使蛮劲拎着大药桶将瘦小的晓星从背带里剥离。维筹惊得合不拢嘴,晓星也惊了。钟理蛮横地背过晓星的药罐子开始帮她喷药,这一背才知妻子身上的担子有多重。晓星为了提高效率减小成本,买了最新款的园林喷雾器,操作简单储水容量超大。喷雾器本身的重量加上农药和水,足足有六十多斤。这一桶药是晓星刚换上的,钟理许久不干重活,此刻背在身上倔强地喷洒,不防备双眼早湿,他假装是农药熏得故意咳了几下。
“你们咋来了?”等钟理前行了五六米,晓星回头悄悄问。
“说是学成他爷爷要办丧事,通知你呐。”
“你知道了,回来告诉我不成了!”晓星嗔怪。
“我跟我妈这么想,我爸不行啊!非得让我带去寻你!”
“哎……你爸呀!诶你地里活儿咋样了?”晓星换了口气问。
“额外承包了七亩,明显感觉忙了。又累又忙这些天!”
“你担子小,不着急的。以后他再来,别往我跟前引了。”
“知咯知咯。”
两人正观望钟理喷药,不防备学成从远处走来。小狗年年要去找地方排泄,遛狗的学成于是跟着狗在庄稼地里漫无目的地奔跑。眼见到妈妈规定的时间了,他拉着小狗往回走,却见到了三个大人,其中一个从背影判断是爸爸,刹那间小孩停住脚步,彷如被点了穴。
乡野很大,每天有跑不完的草地、看不完的山景、追不完的虫子、采不完的花果,学成在包家垣上的每一天皆是欣然自在无拘无束。除过没有说话,他已经会笑会听会跟芸香哈哈到处玩,会跟村里的大人点头摇头地交流。心中轻快的少年在缓慢恢复,只是这漫长的恢复期一碰到爸爸便瞬间停驻。
脸上疙疙瘩瘩的小小少年,望着爸爸帮妈妈干活,心中满是疑问。钟学成长大了,他懂得越多不解的也越多。年年意欲向前冲却被小主人死死拽着绳子,站在二三十米外的一人一狗很快引起了三个大人的注意。钟理听小狗在叫转过身,见儿子盯着他远远不动,他加快速度干完活,然后在地头告诉晓星烧纸祭奠的具体日子,最后拿出包裹里三姨带给他的点心,坐上维筹的摩托车仓惶而逃。
关于公公的丧事,晓星没说去也没拒绝,她不确定,同样不确定的还有儿子。遥望维筹走远,她捧着纸袋拆开一看——绿豆糕、红豆糕、芝麻花生糕、枣泥柿子糕……女人长长一叹,最后收拾喷雾器回家。
同样是五月一日,钟雪梅干了一桩大事。五一假期放了五天,她早买好票意欲回家。她的家在深圳,离家上学的那天妈妈在爷爷在铺子也在,转眼听小姨说铺子转让了,姑娘不信短短时间物是人非,大老远跑回来只为一睹究竟。女孩这天凌晨四点起床,一个人坐了八个小时的高铁,到深圳又坐了一个小时地铁,下地铁后背着书包一路快走的雪梅到达农批市场五谷杂粮那一巷时,早已惊呆。
钟家杂粮铺子的招牌果然换了,里面是不认识的工人在安装柜子。新铺的地上一团凌乱,原先的家具无一再见,里面的厨房换了灯和门,去二楼的楼梯也拆了重建,北墙下靠着亟待安装的新牌匾——“邵氏宠物用品批发”。原先属于她的地方大变了样,姑娘站在家门外看得眼泪吧嗒吧嗒,直到市场里的老邻居发现她时才强止住泪。
雪梅回家的事情很快在手机里传开,对门的张大姐将泪眼婆娑的姑娘拉进她家安慰。没多久,老陶受到钟理的委托来张大姐家要人,打着刚好路过的名义强行将钟理闺女接到他家,然后摆了一大桌菜,并吩咐他闺女陶婉儿多跟姐姐聊天取经。老陶媳妇见雪梅可怜,这顿饭多做了好几样大菜。
晚上,得知消息的包晓棠匆忙将双眼通红的雪梅接到了她那儿,想批评下舍不得,想劝一劝听不进,桂英情急欲插一脚,碍于雪梅跟晓棠更亲近没有打扰。五月二号,姨侄俩说了一天一夜的悄悄话,对于家庭对于爷爷对于妈妈和爸爸雪梅问了很多问题,得到答案的她不免哭了又哭。五月三日姑娘想独自回富春小区待一天找寻家人的回忆,没想到却看到了妈妈寄给爸爸的离婚书。五月四号晓棠送雪梅离开,这一走,雪梅彻底没家了。
好长一段时间,钟雪梅没有给妈妈打电话也没有联络小姨,大一暑假时妈妈让她回陕西她始终不答应。对十八岁的大姑娘来说,她对包家垣或钟家湾哪怕陕西根本没有任何情感,她的家只在深圳,只在农批市场里。因为爷爷去世、因为父母离婚、因为家人全部回陕、因为弟弟自闭以及其他的事情,雪梅消沉了一两年才终于接受了这些关于她的事实。
五月一号晚上,钟理跟工人师傅吃晚饭时喝了一些酒。回想这一天儿子看着他发呆不敢上前、妻子背负重物一人在地里干活、女儿偷跑回市场哭泣还叫人笑话、自己为父亲办迟到的被质疑的葬礼……诸事压人,男人蓦地抹起眼泪来。钟琼见大哥情绪不对支走了工人,让他安静地院子里消消愁。钟理无言,一直喝闷酒,直到喝吐了抱着头在地上哭。
家庭是个共有的名称,因他一个人的过错,导致每个人受伤。如今他退无可退回到老家,意气风发决定重新开始时又赶上这些事儿。是啊,他早到中年尚且有家可回,他的女儿梅梅呢?梅梅想家了该回到哪里?回到陌生的钟家湾还是无人的富春小区?如今,除了一门心思给儿女在湾里重新安置最好的小家,钟理没有其它法子赎罪了。人生苦短,他迷失得太久了。
第二天依旧晴空浩渺,钟理和工人师傅继续卖力干活。梦无涯而生有涯,他必须加大马力加快进度。这几天钟理着力安装客厅的落地玻璃、三间房的门窗,随后给大客厅和三间房吊上顶安天花板。按照接下来的规划,先用建筑废料铺设院内小路,接着建造大小两个院门——进车的大门做成平顶、进人的小门做成拱顶。五月五日安装大门小门,其中进人的小门是用家里砍掉的木材加工成的,钟理早盼着亲自上手为新房新门开槽打孔、刷漆上锁。五月六号钟理打算将原来的水井填平,保留井口井盖的外观,最后两天准备收尾。
五月四日,老马带着儿子从外村回屯,一路上父子俩各自沉默,兴盛盯着车外的风景发呆,老马从后视镜里瞟着儿子唉声叹气。昨天在红沟湾里相中了一二婚女——四十四岁,长得高大,会做饭会说话,带一姑娘生活,平时在市里打工。老马昨天初见时心里有点害诧,担心对方瞧不上兴盛。今天和兴盛带着礼物去人家家里走了一番,结果兴盛从头到尾黑着脸几乎不说话,整得对方也不乐意。
“黑!是黑了点儿,架不住人能干会做饭呀!人好歹是在外面混过的,你能干啥?人家还没打量你你倒先发话了!”老马在车上气得一直训。
“太老气了!”被骂了一路,兴盛憋不住侧脸回了一嘴。
“你还嫌人老!你多大了?好家伙你多大了!你比人家大还嫌人家老,前几天那个婆娘也不赖,你说人家头发少……”老马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数落,两眼望着前路开车,一张嘴净朝后面怒斥。
晚上兴盛做了臊子面,父子俩端着碗各吃各的。老村长近来几乎天天出去跑这事儿,屡屡不成,老脸丢尽,气得不轻。老二一把年纪了没碰过女人,四十早过五十将到,这岁数找媳妇比二婚男三婚男还难找。有几个老马自己觉着尚且可以勉强凑活,结果兴盛还贼挑,任外人如何猛烈地说道,他始终不点头不答应。
为成此事老马大动干戈,村里村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些天一开门人便问“找没找着呀”、“有眉目了没”、“今天这个咋样”……外人面前问候背后笑话,半个月过去了依旧没影,吓得老马一到晚上大门也不敢出。
“我一直以为国外随便哪个国家都比中国要好!你看美国多开放、德国多发达、日本多有文化、法兰西多浪漫……这段时间国外疫情爆发以后,我看国外也闹哄哄的,好像也就那样,政府的执行力还没中国好。”
“几十年前爷去镇上的一个老伙计家,那人家底厚又当官,爷看人家的沙发、地板、音响、墙上挂的画……当时我穿个老布鞋,鞋底全是泥,到人家里后,爷不会下脚咯!后来,爷爷家条件也好了,家具换、被褥换、电视换,咱墙上也挂画、门窗也扯帘、地上也铺砖,这时候再去老伙计家作客,爷爷反瞅着他家又老又旧……说到底呐,还是咱富强了。以前站得低看得浅,现在富强了眼光也高。”
“但是我们同学还是有很多很多要出国的,励志在国外上大学,初中小学已经准备了。而且国外的电影真好看、音乐超发达,中国现在好多还在模仿呢!”
“时间问题!再等等,会好的。指望一代人致富大富不大可能,至少得两三代人的努力,毕竟人家国外比咱们早发达了半个世纪!德法意日一战二战的时候就很强大了,美国最鸡贼,全收聪明鬼,大发战争财!咱穷得久穷惯了,猛地比别人富了不习惯,出国看看也好,脑子更清!”
“人家国外确实民主自由啊,国内呵呵……”
“爷不懂啥民主自由,但知各有各的好。有些家庭养孩子是给自由民主养,有些家庭是限制自由高压养,养出来的孩子性情肯定不一样,但各有优势。爷看你呀,正是民主养出来的,民主七成高压三成。这两者没有绝对的,哪怕爷爷那个年代高压最多占九成!”
晚上老马主动给外孙打视频电话,爷俩越聊越开,为子寻亲的烦恼渐渐变淡。
这一晚同样热聊的还有任思轩与包晓棠。这半月来思轩频频给他的主播推荐冷门高分电影,两人看完电影聊观后感时常常忘了时间。
“很少看这类科幻电影,我看的最多的是剧情片、年代片和爱情类、励志类的。”
“一个人对电影的偏爱也能映射出他的内心。”
“你在偷窥我内心?”
“是的!”
“没有啦,开玩笑!一部好电影基本等于一本书,电影的本质还是文学,还是哲学。”
“你的看法很深刻。向你学习。”
“在线学效果不好,建议面对面授课!”思轩发完晃着脑袋抱着手机傻笑。
晓棠没有回复。
“想见你。”
晓棠见状,关了手机。许是午夜迷离许是情到浓处,思轩发完这句惊慌狂喜,久久等不到回复,于是也甜蜜入睡。白天在办公室里假装正经暗藏深情,晚上释放出的灵魂像魔鬼一般狂野。他对晓棠,渴望至极。
包晓棠关灯睡下以后,心里频频回想那三个字。似曾相识,不惊不喜。她被表白过多次,真心的、假意的、敷衍的、诚挚的,最后统统失望统统遗忘。她不再渴求爱情,特别是这种虚拟网络上的虚妄情缘。
为何自己总是频频遇到网络爱情?晓棠困惑。这些年除了熟人介绍,她接触单身的适龄的陌生男性只剩网络这一条渠道。城市不是乡村,这里的人们愿意在网上日日沉迷也不愿跟邻居说一句话。没有催促的父母,没有专门的媒人,人们与异性的接触偶然又自然、浪漫又浮浅,这大概是所有人沉迷虚拟的动力,也是大都市里婚姻难以持久的主因吧。
这些天,他们俩每晚结束聊天均以那三个字作尾,五月八日凌晨一点亦复如是。
“好应景的电影——霍乱爆发。”
“法国乡野的风景很棒,让我想到了我们老家——秦岭脚下。那里也能看到露石的山,山底下全是金黄的麦子。”
“同样是骑马,怎么国外电影里骑马的镜头比中国的就是飘逸呢?”思轩后缀大笑的表情图。
“哈哈,可能是因为中国的武器太重了,压得马儿不飘逸。”
“哈言之有理!好喜欢女主,有情有义,对爱情看得分明!很少有女子能做到这一点。”
“男主的痴情也很养眼。世间有几个男人这么执着,关键还那么帅气、勇敢、有信仰!真希望他俩终成眷属,说实话我不喜欢结尾的开放性结局。”
“战乱年代,人很疯魔,剧中人面对霍乱的反应好真实。”
“这种情况下,爱情反而是其次,他们三个在爱情面前没有嫉妒、没有占有、没有疯狂,理智得让人心疼,也许这就是骑士精神吧。”
“所以才衬得这段爱情美妙无比。”
“爱情无不美妙,只是生活太沉重太琐碎。”晓棠哀怨。
“真想让你见见我,我相信我不会让你的生活枯燥沉重,也相信你见到我以后只会惊讶不会失望。总之,想见你。”
晓棠一见这句,摇摇头,关机了。
隔天五月九号,钟理一上午大肆采购菜肉,下午在湾里到处借桌椅碗盘,按人头兄弟俩预设了五桌席,好在提前请的厨师纷纷到位,弟媳粉粉帮忙在灶上掌事。钟理家新院子开伙的第一顿饭正是这顿丧宴。
五月十号早上七点,客人们大部分开车已到。钟琼在院子里忙忙地递烟接待,钟理不停地给长辈送瓜子水果点心茶。眼见七点过了,该是去坟上烧纸的时间了,晓星跟学成还没出现,亲戚们议论纷纷。钟琼见大哥在大嫂的问题上磨磨唧唧没有主见,于是决定带上媳妇粉粉去包家垣接人。
晓星这些天一直在犹豫去不去,按方圆上的规矩,哪怕是离婚了独孙也要去的。女人一早在慌乱地收拾,直至钟琼两口过来敲门。
“嫂子收拾准备好了没?一帮亲戚等着呐!人早到啦!早过了去陵上的点啦!”钟琼急火火地在大门前喊。
“好了好了。”没几分钟,母子俩穿戴孝服出来了。
“娃儿肯定是要去的,一辈子只这一回!”粉粉细声细气地强调。
“是是是,我问了他,他也想去!再说他爷爷最喜欢他了!”晓星说着也发动了自己的电动车。
临近八点,四人到钟家湾时,穿孝服的亲戚们早在村口松散地等着了。粉粉知大哥嫂子感情不和,善良地在队伍里告诉嫂子和孩子每一步怎么做。队伍出发了,没有乐声没有哭声,钟理端着祭品和牌位静静地在前引路,亲戚们聊着天叼着烟在路上摇摆。没多久到陵前以后几位老人带头哭丧,待众人排好队后,钟理和钟琼开始烧纸祭酒,继而一众人三叩九拜。不到半小时,祭祀结束,众人脱了孝服,嘻嘻哈哈地往回走。
包晓星拉着儿子眼观这一切,有点滑稽有点生气。学成参加的第一个葬礼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学成爷爷的葬礼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十点多从祖坟回钟家湾后,众人先后通过日式小木门进了钟理家院子。晓星看着崭新的大门惊诧无比,在人群中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进去。
“嫂子,大哥把房子盖了,你还不知吧!走走走去看看!”粉粉硬拉着晓星进门。
一进门,是一段三米宽七米长的木板路,木板路左边种着葡萄树和月季花,右边是以前的大槐树,槐树下是早年的水井。母子俩像参观火星一般打量自己家的每个角落,走完木板路是青砖小阶,跟着众人母子俩上了台阶往左一看,豁然开朗。左边是一片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摆满了大圆桌和椅子凳子,亲戚们随心地落座,粉粉则按大哥昨晚的吩咐拉着嫂子坐在最里侧那一桌。
“瞅瞅我哥建的这房,就是不一样!后面两间新房子是给你雪梅和学成住的!这间是个大房子,我哥自己住!现在还没收拾屋里面,大哥说过了丧事后开始添置柜子桌子……”
粉粉拉着嫂子介绍,晓星不愿多看,静静地在最里面的圆桌上坐了下来。时不时有亲戚过来和她打招呼,也有姥舅姥姨专门过来看学成的。学成见人不叫、看人发痴,那傻傻的模样吓退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晓星母子默默坐着无声打量。只见前院四四方方水泥地白色墙,四周种着花草果树,大树星星点点,早年钟理常纳凉下棋那棵桐树正在晓星头顶。院子崭新富有风情,走廊、景墙、花池、屋檐、水池、假山应有尽有,不知情还当身处苏州园林的私人院落。虽未修缮完毕,但晓星大致已看到了院子最美的风光。
将近十二点,后灶开饭了。第一轮是凉菜蘸汁,大老碗盛着调味汁,老碗周边是七盘菜——白玉莲藕、酱红牛肉、猪耳朵、冻冻肉、皮蛋豆腐、洋葱木耳、五彩三丝。帮忙的亲戚们来来回回地端饭,晓星不知自己是主人还是客人,一时心乱,还好钟理的两个堂姐跟她坐一桌,拉着她不停地说话。
“吃吧吃吧!管别人呐,咱先吃!”钟理的二堂姐钟珞夹起筷子示意同桌人开席。
“最近愁啊!我们村四月中有人来收杏子,开价一斤一块五,还有出两块、两块五的呐——没人卖!现在可好,一斤一块没人收,眼见要采摘了,七毛的、五毛的还有四毛钱卖的!你说亏不亏?”钟理的大堂姐钟珍冲着晓星嘀咕。
“为啥?”晓星不解。
“咱也不知啊!养了一年的杏子贱价卖了,谁乐意!可这几天不卖出去亏死了!一下雨落一地——熟透了!”钟珍一脸难色。
晓星想不通,正思忖间桌上开始上热菜。大荔带把肘、紫阳蒸盆子、长安葫芦鸡、奶汤锅子鱼、枸杞炖银耳……晓星的自尊顶不住美食的诱惑,早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身边的学成也在吃,只两眼永远偷偷地盯着爸爸,害怕被爸爸发现又不得爸爸离开他的视野。
钟理一直在前院里跟长辈们倒酒敬酒,一一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过失和愧疚,并且告知亲戚们往后他将留在湾里。男人情越真嘴越笨,捧起酒说完话红着脸闷头灌,好在乡里人宽和,那一桌过于丰盛的饭菜早已表达了他的心意。钟理朝外围的四桌人一一敬完酒,完事后醉醺醺地来到晓星这桌,粉粉见状紧忙让座,好让大哥大嫂说句话。
晓星一见酒后的钟理,瞬间激起了带着恨的回忆。她耷拉着眼皮慢慢吃菜,丝毫不顾左右亲人在他俩人之间如何巧嘴缝合。钟理的情绪已到了极端,他一身的酒味熏得一桌人不自在,堂姐看出钟理有话要说,示意众人去灶上取热馒头回来夹菜吃。这一桌拢共八个人,走了五个,此刻只剩这一家三口。
“成啊,你别恨爸爸,行不?”钟理吃着菜半晌不开口,一开口满脸是泪。
学成吓得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好像一条猛虎在身边,他一动老虎便要吃了他。晓星抓紧儿子的小手,时刻做好冲出大门的准备。
钟理还没说第二句,早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绷不住了,越哭越惨。外面的爷们一见这场景,纷纷过来举着馒头夹着筷子安慰。
“这是咋了?”
“咋咧么?至于嘛!”
“哭成这样!在外面怕不是受罪了!”
“他媳妇说句话安慰下嘛……”
“你说这一家子弄得……”
“也不知他这些年在外面受啥苦了……”
亲戚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晓星挺着脸听不下去,好像这场大哭是专为她安排的席间表演。她撂下筷子,冲儿子说了一个“走”字,便关闭耳朵一路大步出门。上了电动车呼呼地往垣上奔,高速行至黄干渠边时,她俯望波光粼粼的渠水,看那水里的青草在水中鲜绿无比自由自在,一时消了怒气,停下车拉儿子去看渠水。
“这是黄干渠,从黄河里引的水,给周边的庄稼灌溉。”
晓星向儿子介绍,后捡一处干净的地方,她指着说:“跟妈妈在这儿坐一会儿好不?”
学成点点头,于是母子俩在正午的太阳下坐了下来。
五月的黄干渠水清而绿,水流匆忙,野草繁盛。渠两边的� �泥路干净笔直,路两边的树木十年成荫。渠水南北全是山,山丘、山脊、山崖或山坡,坡上隐约有白羊,山谷深处有小溪。渠水东西是桥梁,三十年前的钢铁水泥桥如今带着裂纹和灰末,如是老人蹲坐。朝东望去是包家垣的庄稼地,农田一块一块,绿色深浅不一。
“如果爸爸变了,彻底改变了,跟原来不一样了,你会原谅他吗?”
良久,看得出神的晓星蓦地回头凝视儿子。只见学成看山的两眼忽然收回,眼神最后落在了凉鞋脚尖上静止。晓星得到儿子的答案,心痛不已,涌出了泪。
半个小时后,她送儿子去了哈哈家,自己则打着去地里看苗子的名义义无反顾地去镇上找康鸿钧。她在钟理这里受的伤痛与委屈,只有鸿钧的肉体可以医治。
隔天堂姐钟珍送了钟理几十斤杏子,钟理迫不及待将全部杏子搬到了晓星大嫂家。此后,他经常打着看儿子送东西的名义去包维筹家——亲戚家的时令水果,自己采的野菜野果,买家具时从镇上顺带的点心、玩具、衣服、零食……钟理很聪明,他从不直接敲响晓星的家门,他怕自己惊了儿子、惹怒妻子,所以只能远远地表白。钟理的弥补没有感动当事人,倒把包家垣人感动得了不得。
至此时,垣上人大致已知他两的婚姻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出轨、家暴、破产、失业、没感情了……对于其中的原因人们猜测不止,爷们家认为星星应该原谅丈夫回归家庭以孩子为重,年轻媳妇们表示谁态度好谁有本事便跟谁走,还有妇女家认为一个人带孩子过不用伺候男人更轻松。人们对婚姻的真实看法,大多藏在对他人婚姻的看法里。
丧宴之后,钟理开始一个人忙活。在镇上定制碗柜、灶台和家具,请木匠用自家砍的大树制作床、衣柜、架子,自己设计并参与制造茶桌、挂饰、凳子、栅栏等器件,亲自去镇上一件一件地淘儿童书桌、儿童椅子、化妆桌、躺椅……他用梅梅最爱的颜色装饰女儿的房子,用学成喜欢的玩具布置儿子的床头,他在院子里种上了晓星最爱的石榴树、核桃树、冬枣树,在后院栽满了晓星心心念念的烧汤花、指甲草、月季花。
钟理每天在后花园待很久,他怕自己洒的草木灰多了抑或浇的水过了,他怕哪天晓星来后院时花儿还没有准备好绽放。他在后院隔绝的净土里一次次去搜索,搜索妻子曾说过的她喜欢的床垫、习惯的工具、必备的日用、钟爱的花色……
他曾抛下故乡,为了人说的城市;如今为了轻简,他又抛弃了城市。城市啊,不要再试图影响他、讨伐他、鄙视他,他已然伤痕累累。他将根基重新扎在出生的地方,只为完好无损。
从今往后,他执掌他的命运,如同完全拿捏他的笑容、智慧和力量。从今往后,他是他的农夫也是他的园丁,他要成为脊梁,才能为梁下的妻儿遮风避雨。他以他的命运构建他的未来,他用他的未来还清他的过错。他在复苏,以故乡的白云和热土。
大地之母,成全他吧;诸神之父,保佑他吧。请发配他到无人之境,以保佑他的儿女快乐健康;请惩罚他余生劳作,以成全他的灵魂安然无故。如若爱神有灵,赏他无尽的时间,让他还清这一路的债务、实现这一生的大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