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96下 回到原点自我重建 勇敢拒绝继续寻觅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在我还是一个小宝宝的时候,爷爷就来我们家啦!”

“然后外公每天接送你去幼儿园是不?”

“嗯?外公是谁呀?”

“外公就是爷爷呀!”

“那爷爷是谁呀?”

“你爷爷就是你外公啊!哈哈……”

十八号一早,董惠芳正给漾漾梳头,忽被小孩儿逗得哈哈笑,怎么解释小孩也听不进去。漾漾坚定地认为外公和爷爷是两个人,所以一时半会陷入了思维黑洞,拐不过弯来。

来深圳的第一天,蓦地匆忙蓦地寂静。董惠芳六点起来给一家人做早餐,夫妻俩来不及吃风风火火上班去了,仔仔扒拉两口八点半进房上课,漾漾九点起床九点半才上了饭桌。

“漾漾他外公?亲家公,吃早饭吧!”董惠芳尴尬地喊人。

老马愣了一下,反应上来喊的是自己,放下水烟袋落寞地朝餐厅走。

一小碟烤肉、三份煎鸡蛋、馒头、咸菜、燕麦粥、水果、牛奶……老马瞅着满满一桌,果然比自己做的早餐丰盛,心里不防备涌出一股酸味。二老一小坐下吃饭,董惠芳天然地伸手去喂漾漾,老马见状别过身子,朝着阳台躺椅的方向就咸菜啃馒头。

这一天,除了客气,两位老人没有其它表达了。

倒是漾漾特别开心,只因奶奶在脑门上为她扎了两个蒜苗辫,小孩哼哼唧唧地朝爷爷卖弄自己的新发型,老马笑呵呵偷眼打量,小丫头在她奶奶手里着实变漂亮了。自己往常给漾漾多是穿裤子套马甲,她奶奶一来第一天直接找了条蓬松的花裙子,裙子里穿着打底裤,肩膀上斜挎个火柴盒大的包包,在家也给穿着小红皮鞋白色袜子。到底女人家懂穿衣搭配,姑娘在她手里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一上午撩着裙子拎着包包在客厅各种吆喝。

仔仔的课表贴在房门上,上午两节课结束时董惠芳掐着点端着果汁和果盘进房去了,听着祖孙俩在房里嘻嘻哈哈亲昵无比,老马顿觉没趣,萌生出回屯的意思。桂英家三房两厅虽然够住,但孩子奶奶跟孩子外公整日面对面一起生活,多少不自在,老马受不了这憋。原本照顾两孩子的任务属他的,如今人家奶奶乐呵呵接了棒,自己不好多添事儿,心里不免抱屈。回马家屯的想法过一秒便多一分,可回屯后自己还能像原先那般振臂一呼吗?这时候回屯亲家母会不会想多了?再缓几天,再缓几天跟英英提回家的事——老马如是想。

清凉的风从大阳台倒灌进来,老马吐出的烟气飘到了漾漾鼻前,小孩打了个喷嚏,然后冲着爷爷嘿嘿地甜笑。老马一听喷嚏转眼一瞧,才知小孩儿这会子一直在自己脚边的垫子上玩玩具,嘴里反复唱着他教过的话。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寒来暑往,寒来……”漾漾一边摇着脑袋背诵一边玩弄奶奶新买给她的洋娃娃。

“秋收冬藏。”老马腾出烟嘴递词。

这大半年的驻足倘能在漾漾的一生中留下些许痕迹,足矣。老马足矣。

“嘿嘿!我忘啦给!”

“没事,从头再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冬藏……”小孩儿又卡住了,萌萌地抬起头等爷爷救她。

“闰余成岁。”老马提点。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云……”

“云腾致雨。”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老马用半土不洋的陕西话在教,漾漾唱儿歌一般囫囵吞枣地背,哪知自己嘴里背的是什么字什么意。仅他爷俩通晓的这一奇怪的语言系统像锁链一样将一老一小连接,老马为这一秘密语言、秘密游戏感到自豪,也因此忧伤。

舍不得。舍不得他的心肝宝贝。一想起离开,满满是心酸。

一个人的忧伤唤来了一阵风的哀叹,一阵风的哀叹引起了漫天云的苦闷,云的苦闷感染了群鸟的惆怅,满城鸟儿的叫声里透着浓稠的不舍和无奈。

油菜花该开了吧!老马怀念金灿灿的油菜花,屯里的菜花耀得眼球金黄,坡上的春色映得天地妩媚。马家屯的春天,美得令人欢喜,美得令人虚空。老马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眼微微湿润。

“亲家公,给你带了两罐茶!”董惠芳忽然从漾漾房里出来,捧着一红色纸盒。原来,董惠芳见漾漾外公一早上神情萎靡,不知是因为她来了不自在,还是因仔仔他大舅去世心里难过,又或是因劳累所致。

“哦谢谢谢谢!”老马忙放下烟袋,抱开靠在他腿边的漾漾,起身去接礼物。

“我们那儿的茶,远他姑家亲戚种了几亩,每年送我几斤!”董惠芳指着茶叶解释,完事后坐在漾漾垫子边和亲家公搭话。

“哦。”

“致远说他的工作是您找的,是吗?”董惠芳笑问。

“哪呀不是不是!他一直在找,找不到,我寻思过了年闲着没事看看,实际上全是仔仔找的。娃儿那段时间天天帮他爸发简历,吃饭的时候还盯着电脑跟我说哪个哪个学校、多少多少工资、高一的还是高二的……全仔仔在操心呐!”

“那也是您起的头!您要没这心思,远怕一时半会还是上不了班。前阵子你三个在深圳,又是过年呀、又是发烧啊、又是Y情封闭啊,中间仔仔眼镜还碎了,我在永州一天天听着这些,担心呐!漾漾住院时我急得不行天天给他俩口打电话……”

两人聊起前阵子的旧事,一番唏嘘。董惠芳绝口不提仔仔大舅的事情,老马心里却紧紧提防着这一件事。外人选择闭口不谈,寄希望于时间和遗忘,老马却时刻多疑地将这件事藏在心口,怕别人提起也怕别人淡忘。

最想唱千古不绝的长安老调,最想去绵延不绝的秦岭山脉,最想摸青黄不定的洛河水,最想见今春盛开的打碗碗花……人世间多少伤痛,最后默默葬在心底。

马桂英这天盛装去了办公室,一到办公室同事们鼓掌欢迎她隔离回来,一阵寒暄问候,大家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每年春季安科展定在五月中上,现在已临近四月,展会筹办还是没影儿的事儿,马桂英跟伍明兰坐在一处只有剩焦虑。

“年前的众城会本来反响平平没啥大收益,结果赶上疫情,后半段赔了个惨!今年咱这边的春季安科展如果继续赔本,小钱总怕是要大动干戈了。”伍明兰拄着腮帮子发愁。

“别说是小钱,老钱恐怕也要动刀子割肉了。”马经理叹息。

“员工找工作求高薪求稳定,老板开公司盼收益盼壮大,如果公司不能壮大还没有收益,那只能从人力资本上开刀,开刀的第一步就是裁员。我们会务部现在八个人,不办展的话八个人这半年全闲着,这不等着被裁嘛!这头裁掉几个,赶明开展了需要人手又到处招,招来的重新培养,哎……”伍明兰撩着头发摇头。

“不管大公司还是小公司,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多数时候是对立的!这边要九九六、零零七、奉献啊、使命啊,那边要高工资、高福利、不被裁还年年涨。哎说到底呀,还是竞争太激烈!开公司的不压榨劳动力自己会倒闭,大公司打压中小公司,中小公司吞吃创业公司,创业公司满地开花层出不穷!再说公司里面,三十下的驱赶三十上的,三十上的挤走四十上的,五十上的不是当领导就是回家做饭带孙子!全社会被广告里的好生活洗脑、好东西种草,所以全社会在奔跑,全社会在焦虑,全社会在竞争。”马桂英有感而发。

午饭午休后,马桂英和伍明兰又在办公室里为眼下的安科展想法子,谈话间忽听外面喧哗起来。桂英起身去看,蓦地在熙攘错落的人群中看到了王福逸闪亮的身影和灼烫的双眼。两人隔空点点头微微笑,没有说话没有招手。刹那间桂英有种错觉,好像他们是前世情人一般,静静地对望,熟悉到灵魂,却不能直接穿过人群握手寒暄诉说阔别。

马桂英转回身继续和兰姐说事儿,只是一颗心再也无法平静。王福逸被一群相熟的前同事围着聊天,两眼飘忽不定地频频往马桂英办公室那边瞟。果不其然,没多久马桂英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敲响了,桂英笑眯眯迎客进来,二人对坐变成了三人谈天。一听前同事伍明兰大倒春季安科展办不成的苦水,王福逸像太上老君一样专门飞来解决问题。

“线下不行线上嘛!现在到处提倡线上办公、线上开课、线上交易,马大姐这还不开窍吗!国外早有先进经验了,会展行业可以尝试线上路线的!”王福逸身朝伍明兰,两眼却羞涩地偷瞟桂英,字字句句无不在点拨她。

“线上?会展行业要有线上就没有线下了!零售可以线上线下,社交可以线上线下,会展不行不行!”伍明兰摇头否定。

马桂英如醍醐灌顶,吃惊得说不出话,又百般压抑着自己的震撼。

王福逸见她开塞,岔开话题问:“哎马大姐,你那个口Z生产机的投资差不多了,翻了好几倍了,不能贪,要不然退不出来得不偿失哦!”

“啊?最近没关注这个!”桂英愕然。

“现在复工了,疫情快控制住了,虽然国外又起来了,但口Z这块的红利快吃完了!我们几个都退了,不能太贪心,要不被套住啦!”

“我现在看看!”

马经理借着操作手机避开了王福逸火热的眼神,伍明兰于是跟王福逸聊起了他最近正做的项目、新投的公司、Y情期间的应对。

明明人在眼前,却似隔着千山。多亏兰姐在中间,要不然真不知如何相处,马桂英内心忐忑不安。王福逸从桂英脸上看出了三分尴尬,自己则瞬间因桂英的三分尴尬燃起了八分害臊,男人不便多坐早早离开。中年人之间,不需要什么事情非得说得明明白白。

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多少爱情故事,至今依然传唱。乐昌公主与徐德言破镜重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为爱私奔、崔莺莺与张生坎坷结缘终成眷属……多少爱情奇观,至今依然壮烈。今人生来世俗,拗不过世俗,怕只怕世俗,所以再无传奇可说。也许是因爱得不够,所以世间没了故事。

四月清明将近,老马心有挂碍,偷偷朝女婿发送消息:“远啊,咱这儿哪儿可以买到纸钱——烧纸的那个纸钱?”

何致远课间看到消息后回复语音:“爸,我帮你找,你不用管了,找不找得到过两天给你回话。”

随即,致远将此事记在手机的记事本上,晚饭间隙他去上塘中学附近找过,周末他在小区附近找过,均没有找到。致远后来将此事告诉了妻子,桂英看到信息唯有叹息。

连着好几天了,晓棠每天上班都会碰到汤正,安静的生活节奏被打乱。问题不仅是上班,下班时汤正也一块跟着,无论她是六点下班走还是八点加班走。原本在路上听音乐、打卡学单词、回粉丝评论、看视频课程的既定规划被打破,两人尴尬的聊天惹得晓棠越来越烦躁,可又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是年龄大了,包晓棠越来越渴望安静——一个人、一座城的那种心安与寂静。去年九月跟她最亲的雪梅离开了,元旦之前姐姐和学成离开了,这阵子连钟叔和姐夫钟理也离开了这里,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姐姐的城市,习惯了这个让她没有挂念、不用过节、不得不接受失去的地方。既然没有亲朋好友,那她的这座孤城势必要大门紧关。

一个人如何才能在乌泱泱的人群里获得一种稳定的安全感?一个人如何修炼才能获得一种内在的自信或满足?一个人如何孑然孤身还可以过得既充实又幸福……这是个大课题,晓棠在努力研习。

人活着必要有一个主题,没有主题的人生看起来散沙一盘不成体统。包晓棠尝试着解析自己的过去,从过去的轨迹中推导她的未来,又从目下的受益和愉悦中重新审视过去。她试着预测,却预测不出结果。她想要一种力量,来自信仰的力量。她需要相信些什么,用一生的时间去相信一个道理或一条路径,以期在这一生结束时不会徒劳或遗憾。这几个月里发生在姐姐家、湘北市(指Y情)、国内外的所有事情值得她深深反思,反思自己的命运。

有些人生来会唱歌,唱歌是他的天赋;有些人后天爱上了跳舞,跳舞于是成了使命;有些人玩着玩着发现自己擅长打球,所以将打球作为职业。有些人以音乐、诗歌、电影、艺术为人生主题,有些人把权力、财富、正义、公平当成人生的大山去勇敢翻越,有些人将劳作、写作、爱情、时尚当成今生的命脉,有些人视家庭、生存、救死扶伤、授业解惑为信仰。那么,自己的人生信念是什么?在追求信念的路上她如何才能做到心如止水地面对年龄、贫富、身份等诸多因素的变化。

三月二十号一早,钟理在堂弟钟琼家醒来,醒来已上午十一点了。堂弟见他醒来,指使媳妇粉粉热饭开饭。堂弟家两孩子因疫情在家没有上学,两小孩看大伯的眼神跟生人一般无二。

“这是你伯!叫大伯!大爷爷家那头的。”堂弟媳妇粉粉跟一儿一女解释。

“大伯!大伯。”两孩子一先一后怯生生地叫,叫得钟理十分惭愧。

“你大伯一直在外面干大事呢,哪有时间回家呀!你看俩娃娃哪认识他大伯,比村里人还生分呐!门前人说……”

“前阵子……哎呀元旦前后吧,嫂子(指包晓星)回来了,还给我们带了特产、小孩衣服啥的,过年又来看我们,这段时间在钟家湾种地,时不时开车过来在家里喝口水聊聊天带些茶叶啊啥的。我娃儿问这叫大妈的人是谁呢,我说是你大爷爷家的儿媳妇,娃儿问大爷爷家儿子是谁,切!你叫我咋说呢?十几年了!从不回来看看,娃儿他爷爷去世没回,两娃娃出生没回,钟琼他得病也不赏个脸!打个电话也成吧!毕竟路远,咱村里人也不是不讲理……”

“赵琼天天嘴上挂着他大哥他大哥,他大哥可是从来不管不问不惦记他,村里人还当他大伯瞧不上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亲戚呢……”

吃饭时,堂弟媳妇时不时地冷嘲热讽。钟琼心里有气,嫌大哥这些年在外面从不睬他,听着媳妇噎人,嘴上也不止。钟理听话不入耳,只管闷头吃饭。吃完饭,男人继续在堂弟儿子的房里睡觉,一睡睡了整整三天。钟理回家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钟家湾人听说当年的状元郎回来了,众说纷纭。

回家后这两天,钟理除了睡觉吃饭,剩下的时间全躺在被窝里发呆。说不出这半生他有多鄙视这个称为故乡的小地方,二十年来不理不睬不想提及不愿联络,原以为此生不再回钟家湾,没想到他远游二十多年,一身风尘双眼沧桑地回来了。毫无准备,到现在钟理还当大梦一场。

东垣上一村,西坡上一寨,南边上是郭,北边下是屯,关中平原上的村落像蘑菇一样蔓延,空气中沉浮的黄土似云如雾。起起伏伏的山丘像墨绿的钻石一般嵌在关中大地上,扭曲的河流如金色血管一般滋润人间。昨天,钟理坐在车里探望渭北,好像生平初见,好像白发归乡,心中无尽彷徨。

“秦岭生所闻,今日乃相识。一舍蹑其跌,两舍跨其脊。东井闻水声,南箕观簸析。西历华山小,北瞰黄河赤。大荔信毫末,中条真拳石。终夜听猿啼,白昼履虎迹。俯仰天地间,浩然为一色。”(出自宋代张舜民的《度秦岭)

昨天黄昏时坐高铁路过秦岭、旁观西安、途径渭南,回家的路线还是当初的路线,只是路边的风景让钟理刮目相看。春天的秦岭四周满是绿野,黄白的山脊是天神的留白,平原上的人家他曾走过无数,象牙白的土路上也留下过他的脚印。

数不尽的黄干渠,看不完的对檐房,走不完的黄土路,唱不够的秦腔调。方圆上的水塔还有几座,观音庙现今残留几方,道教宫观今在何村何镇,大荔猿人遗址在东北还是西南……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出自宋代寇准的《咏华山》)

秦岭脚下依然冷峻,华山西峰始终高邈。多少人一生在盛赞西岳太华?只因华山是他们直达霄汉的通天塔;多少人一生以见过秦岭为荣?只因秦岭是这方人这片土的精神象征;多少人以生在这片黄土为喜?因为黄土上滋养着百万生灵。黄土依旧,可惜看黄土的人忽然老了。

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

昨天一天,从高铁穿越秦岭至堂弟的摩托车回到家熄火,钟理的双眼一刻不停地观望,好像呼吸一样,他迫不及待地重新认识故乡,如同重新认识自己。人们对自己的故乡只有热爱和赞美吗?天下人对故乡统统怀着纯洁的热爱和神圣的赞美吗?钟理不信。

他早把这里的人忘得光光,如今回乡重新面对,好像捡拾自己丢失的尊严一般艰难。他回乡之举是在追随晓星的脚步吗?钟理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目下无处可去,他打着送骨灰的名义灰溜溜又必然地回到了这个他憎恨的小地方。想必这里的人们也同样恨他吧,像堂弟和弟媳妇一样,像他从未问候过的长辈一样,像他嫌弃抛弃的钟家湾一样。

“蜂飞蝶舞觅槐花,瓜豆新禾露绿芽。关中平原春色尽,山川两岸好人家。”

钟理似乎听到了一阵音乐,那音乐释放着昂扬雄伟的气势,配着没有语言文字的和音,带着陕北腰鼓的节奏,掺着秦腔的质朴钝拙,那声音恢弘而厚重,那鼓点震得他双眼湿润。钟理在被窝里重新审视窗外的天与地,明明回了家,却是异乡人。

自打董惠芳来家之后,老小的伙食品质直线上升。水煮虾、鱼豆腐、小炒肉、蛋炒饭、紫菜汤,老马瞅着中午饭这一桌也忍不住多吃两嘴。

“奶奶你做的饭特好吃!哦爷爷你做的也好吃,口味不一样!一碗饭不够不够!”好一油滑少年,左转头用湖南话夸奶奶饭菜好,右转头用陕西话安慰老外公。

“好吃!好吃!”漾漾端着碗斜着脑袋学舌。

“好吃奶天天给你俩做!让你俩吃得胖胖的。亲家公你多吃点啊,别剩!”

“好好好。”

午饭后太阳正好,董惠芳给漾漾洗了个热水澡,完事后穿花裙、吹头发、扎辫子、涂乳液……漾漾洗澡的问题彻底解决了,只可惜不是老外公解决的。望着仔儿他奶奶哼着老歌忙里忙外,老马觉着自己好多余。

这两天奶奶刚来,漾漾不时围着奶奶问东问西,可每当吃到好东西做鬼脸时漾漾是朝着自己的,当不高兴或生气时漾漾发出的求助眼神是朝着自己的,无聊无趣时漾漾无意识寻找投奔的那个人也是自己,获得小技能发现小秘密之后漾漾跑来分享的人还是自己……老马该感到得意洋洋才对。

奈何家里人多,自己赖着不合适,回马家屯的念头越来越浓,有些势不可挡。老马已然盘算着回去的事情了,想起还没有给樊永旺邮寄他父亲的拐杖,老马下午趁着快递柜有人把这桩事办了。可怜那根豪华拐杖,不知哪天生出来,华丽丽地来到人间,经樊伟成之手用了些年头,在老马这里还未捂热,今便要去到殡仪馆那儿。如果永旺好好保存,这根拐杖还能用大几十年,好好流传数百年也是可以的。

闲来无事念叨人家的拐杖,真要担心也该是自己的水烟袋吧。待自己百年以后,这水烟袋谁还会用?留着不值钱丢了他肉疼,老马想到这里唯有叹息。人老了,连自己也处置不了竟为外物操心,可笑可笑。这半天老马一直在琢磨他的三条黄狗吃的多不多,念叨兴邦的坟墓修得好不好,顾虑兴盛一人务果园忙不忙得过来……心越闲,愁越多。关于儿子离开,他尽量不去想。

在别人的遗忘中,他也试图遗忘,可是遗忘对一个老人来讲——太难。

“抽空买张回去的票吧,你小爷身体不好,我回去看看。”晚饭前,老马给桂英发了条消息。

“买不到。”桂英一看消息心里来气,只回了三个字。

三月二十一,这天周六,一家人全在家里窝着享受团圆美满。早起仔仔奶奶准备早饭,一家人分拨吃;中午婆媳俩一起做午饭,老小六口美滋滋吃完午饭带着垫子、凳子等物去顶楼吹风晒太阳。

“永州那边Y情怎么样?我一直没关注。”桂英问婆婆。

“控制住了,但是嘞……比较严,有些小区封了,住户出不了自己家大门。”

“妈你看漾漾腿多粗!你来了给她调节调节饮食比例,稍微瘦点结实点儿!老吃面食发胖,像我这样可不好啦。”

“还好。基因!是基因决定的。”

“你看仔儿瘦得跟竹竿似的,饭量家里最大,死活不长肉。”

“长骨头呐!”

桂英、漾漾跟奶奶躺垫子上,致远和老头坐在折叠椅上,仔仔躺最边上穿着短袖短裤晒日光浴。婆媳俩碎话不断地聊深圳、天气、漾漾的衣服、仔仔的学业,致远跟岳父谈上塘中学的校园环境、师资待遇,仔仔照旧戴着墨镜耳机听音乐。团圆喜乐的画面,老马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寡言的老头好像把每次幸福的场景当成最后一次在过。

父女俩依然没有好好聊过天,也许是不需要说开,也许是永远说不开,也许是因为中间横着大哥谁也不想主动揭开这块伤疤。董惠芳母子一直在有心缝合,老太太这时候来到儿子家像一剂治愈之药,用美食、笑容、干净、温馨在儿媳和亲家公之间慢慢黏合。

周末,汤正因不熟悉农批市场周边的地形,硬求着晓棠带他去依然营业的大商场看家具。营业面积达二十万平米的豪华商场里,一半店铺关着门一半店门开着但店里空空荡荡,商场里穿行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去超市补给菜肉的。人口大国的一线城市,国际都市的大牌商场,名牌店铺连锁餐饮,这样的地方来去无人,不失为一种奇观。

“神奇!没人诶!”晓棠戴着口Z东西张望。

“特殊时期嘛。”

“几个月没来,这么多店铺关门啦!”晓棠吃惊。

“虚假繁荣呗。”

“诶前面家纺区过了是几家卖家具的。”晓棠为汤正指路。

两人进了家具店一番咨询,汤正连连摇头。

“这儿太贵啦,划不来划不来!没必要出租屋里整这些东西,我还是从网上淘吧!”出了店汤正努着嘴冲晓棠挤眼。

“该有的还是要有的。”

“单身男人要这些东西干嘛,一床一桌一椅够了,没必要搞什么高大上的柜子架子!我是极简主义者,能简则简,存钱第一!”

“哦。”晓棠听着这句信誓旦旦,有点吃惊。

到了大超市,超市西南角有些简单的家具,多是塑料的组合的,颜色花花绿绿不一,汤正见价格便宜认认真真挑选。

“家具的颜色还是要……统一一下的。”晓棠忍不住表达自己的看法。

“没必要!就那个黑盒子,还有这个紫色的收纳盒,再加这个白色的小凳子,哦这边还有……诶我告诉你晓棠,要不是因为疫情好多网店停运,我不会来这里的……这儿东西又贵又差……”汤正不停地评论。

晓棠发现两人对物品、家具、日用等的看法天差地别,不想多待不愿多说,只盼着早点结束这次采购。汤正有些磨唧,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最后挑了几样不成系统的塑料家具。晓棠本是帮忙搬一下,结果莫名惹得一身气。究竟气什么,她自己又说不明白,大概是瞧不上汤正方方面面的小家子气吧。

古人说见微知著,透过汤正选择碗筷、盆子、盒子、柜子等小件东西,晓棠嗅到了很多汤正原生家庭的气息和影子。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里,藏着一家人的贫富强弱,也藏着一家人的修行、气运和道行。

“汤主管,你说咱俩整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周末还一起逛街,不了解的人还当咱俩是情侣呐!”

“管别人怎么想!”

“是啊,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月二十三日,周一一早晓棠又被汤正黏着。一路上不情愿地尬聊,终于快到办公室时晓棠以玩笑的方式说出了婉拒的话。这样暗示的话她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汤正跟没听到似的。

这天一早,钟理从堂弟家醒来后,褪了些浑浑噩噩。他主动去外面的房间跟堂弟商量,决定先将父亲的骨灰埋在祖坟上。早饭后,弟兄俩扛着铁锨锄头一块出发,将老汉钟能的骨灰埋在了钟理母亲身边。因为没有下棺木,大半晌拢不起坟,两人花了三个小时才将雪梅爷爷的坟墓勉强做好。简单地烧了纸,弟兄俩回去了。

午饭后,钟理从堂弟家要来自己家的钥匙,想去自己家里看看。奈何备用钥匙和大锁皆生了锈,锁子怎么也开不了,最后只能砸锁进门。进门后,钟理支走钟琼,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巡视。

阔别久矣,重回家里,需要勇气。钟理像夜游深圳一般,一步一步游览自己家每一个角落。

黑色的木门窄窄矮矮,这是钟家湾里最古老的大门;进门东边是一口井,井边是生锈的自来水龙头,水龙头边放着如同石化的几个生锈的老式铁桶;大门右边墙角是一棵老槐树,腰身已经快一米粗了,那是钟理的爷爷婚前栽种的苗子;槐树下停靠着生锈的自行车、掉木渣的手推车、锈成渣的铡刀、散了架的竹篓。

竹篓往南是一排蓝砖瓦房,瓦房的门依旧是窄窄的老式黑色木门,瓦房的墙是用小麦秆和的泥,房子是用大树桩做的龙骨,黑墙上还贴着自己儿时的奖状。钟理在瓦房的土炕边坐了下来,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多少珍贵的回忆全在这瓦房里发生。母亲陪嫁的石灰柜木衣柜还在,断了的竹椅茶几还在,三四十年前的旧摆设也在。墙上满是蜘蛛网,地上一层灰尘,炕上的被褥还是母亲去世前用的那套。钟理本想在这间屋里多坐一会儿,奈何陈年的味道呛得他受不了,男人双手插着裤兜躲躲闪闪地出来了。

瓦房挨着的另一间房是祖父母住过的,后来成了杂货房。杂货房过去是灶房,灶房里四面墙被熏得乌黑,灶台、风箱、翁罐还在,锅碗瓢盆也在,只是旧得认不出来。蓝砖瓦房对面是一块长条空地——当年钟理写作业玩泥人、母亲晒棉花打豆子、奶奶碾辣椒面花椒面的空地,小时候爷爷在空地上经常修理家具,父亲在空地上跟人抽烟喝酒下象棋。

后院很大,跟以前一样,只是落叶遮盖了去茅房的路径,院里所有的树长粗了好多圈。钟理在他小时候最钟意的泡桐树下盘腿而坐,放松腰带,敞开衣服,舒舒服服坐在了落叶满地的院子里。地上落叶嘎吱响,头顶树荫郁葱葱。红薯窖在,白菜窖也在;小鸡窝在,燕子窝也在;童年在,他也在。

人总要在走了很多很多路、说了很多很多话、犯了很多很多错、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发现简单的基本的东西同时也是重要的真实的东西。

这么多年钟理从未想过将老房子修缮一下。在国企最风光的时候,父亲多次提出想回家修房子,一一被钟理拒绝;前多年生意好赚得多的时候,父亲也念叨过要修房子,钟理从没想着回去,所以拒绝了,他拒绝的同时还有父亲的后路。父亲待梅梅和学成重于一切,当雪梅远赴大学、学成离开深圳之后,想必老汉的心情如此刻的自己一样——跌落在谷底,被世界抛弃。

钟理又掏出烟开始抽,一根连着一根,烟气从树根被风卷到树梢。他倒下来躺在落叶地上,枕着外套,翘着二郎腿,遥望烟气和春叶在头顶婀娜共舞。白云一疙瘩带着一疙瘩,如同油画里挤出来的;蓝天轻盈广袤,好像干净的幕布一般。地上的虫在跳,邻家的狗在叫,树上的鸟在飞,不远处的巷子里三四妇女凑成一堆在说笑。钟理躺在钟家湾最古老的院子里,蓦地生出一种安宁。他在微笑,也在流泪。

也许是深圳密密匝匝的高楼遮住了天空,也许是他忘了人也需要仰望天空,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蓝天白云一般,此刻躺在地上怎么也看不够。同样的云山,同样的天幕,同样的大树,曾有一少年,望着蓝天白云笑着许诺将来长大了一定要走出去干大事。

天好美,美得让钟理眷恋,云好亮,亮得让中年人暗淡。直到夕阳西下穹顶暗黑,他才从大梦中醒来。提起外套,抖掉落叶,本打算去钟琼家吃晚饭,没想到出门时看到了大笤帚。钟理扔下烟头,自然而然地开始扫满地的尘土和落叶。从水龙头扫到茅厕,从瓦房扫到灶房,从地上扫到屋顶。打扫的过程中,钟理的心里只有扫除,没有烦恼。没来由的大扫除像十步一磕头的宗教仪式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虔诚而庄严,如同灵魂在净化,如同信仰在重建。

三月二十四号,包晓棠一早七点多出门,赶最早班的快车甩开汤正去了公司。汤正提着早餐在公交站等到八点多还没见人,自己也上车走了。到了公司见晓棠已到,于是在网上悄悄问。

“你怎么来这么早?是为了甩开我吗?”汤正开玩笑。

“是啊。我一般在公交上会有学习任务,这段时间因为一块坐车闲聊落下了很多。”晓棠严肃地回答。

“两个人也不影响,你学你的呀。”

“对我来说,很有影响。”

对话停在了这里,汤正挺直腰身望了望晓棠忙碌的背影,没有再打扰。晓棠为绝后患,在同事们吃下午茶闲聊时,故意大声抱怨。

“哎周末要相亲!好惨!我姐回老家了,在老家给我介绍了个人,那人在深圳上班,约好了周六下午吃饭喝茶。”

“晓棠你还要相亲?”吕娜惊讶大美人也需要相亲。

“啊你要相亲!”麦依依说完下意识地偷瞟汤正,汤正此刻正盯着晓棠脸发白。

“可不!周六相亲的是老乡,周日上午还有一个,是我一姐姐给我介绍的。大龄伤不起呀。”晓棠卖惨。

近来两人走得近,大家多少看得出汤正的意图,领导们不在意,但八卦早已传开,晓棠这一说,大家纷纷明了。

“� �点相成功早点备孕,现在年轻人怀孕比我们那时候难多啦!我身边好几个妹子已经到了人工受孕的阶段,你们想想压力有多大!生育焦虑是所有焦虑里最严重的!”贺姐一边喝她泡的红枣茶一边感慨。

“政策还让生三胎呢,生得起吗?生得出来吗?”林总监苦笑。

晓棠见目的达成,心中窃喜,同时暗伤。爱上一个人需要勇气,向一个人表白需要勇气,拒绝一个人同样需要勇气。一个人这一生能遇到几个诚心爱自己的人?晓棠从不否认汤正对自己的感情以及汤正这个人的人格,只是他们注定不合适,厌恶如是母胎自带的。她一次次在心里下决定,今天终于有勇气公开表态拒绝,好像拒绝了自己人生的某种可能性一样。她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寻寻觅觅中又失去了一些。很多人因为害怕失去,退而求其次,选择用一生去将就。

在晓棠明里暗里的表态后,汤正渐渐地疏离。一段漫长的低谷期以后,两人成了普通朋友。

任思轩旁听这一切,有点迷惑,时而狂喜,时而跌落,面上一言不发,心里牢牢记住了晓棠相亲的时间。原本他跟晓棠挺熟的,只过了一个春节,如今生出别心,思轩感觉自己跟晓棠正常说话也难上加难。多情作怪。

钟理的打扫一直持续到隔天早上,期间堂弟多次过来劝他回去吃饭睡觉,他笑着拒绝了。如同干净的屋子一样,今天一早钟理从家里出来时,心也是干净的。时间尚早,钟家湾的宠物狗狗们多半还在酣睡,钟理踩着晨光伴着清风,一个人气定神闲地在村子周边散步。

他去了村中央南北通达的水泥大道,去了村南崭新却空无一人的学校,去了满是荒草无人问津的打麦场,去了村东边一里外的几个水塘子,去了水塘东边的黄干渠和干渠小桥,过了小桥顺着干渠没走多远,他看到了山后面若隐若现的包家垣。

鬼使神差,钟理朝着包家垣走去。

当年,他跟晓星正是在两村之间的路上认识的。晓星用自行车带的一袋子杏掉了一地,路过的钟理停下车子蹲地上赶紧去捡,蛇皮袋子坏了,满地的杏子没办法运走,钟理提议让晓星看着杏子,他自己去钟家湾取个新的蛇皮袋子来。一路风风火火如行云中,待重见时两人皆羞红了脸。蹲下去捡拾黄杏时,钟理偷看当时瘦瘦白白又纯净羞涩的女孩,心花怒放。完事后他斗胆问了姓名,然后厚着脸皮非要帮晓星将那一袋子杏护送到她姑家,最后又舔着脸送晓星回家时记住了她家的地址,怕转头忘了门户,钟理还在包家垣的巷子里骑车绕了十来圈。

路过那段,至今想起,钟理依然在笑,依然羞涩。

晓星家的方位他再熟悉不过了,眼见走到了包家垣,进了村子到了那条巷,看着老门户上安着一面崭新的大门,钟理有点犹豫。是晓星重修了老房,还是他认错了门户,钟理在丈人家斜对门门口凝眉打望不敢上前。不防备斜对门这家忽然开门,出来一老头,两人对视良久,钟理尴尬地走开。老头在门口的花池里吐了一口痰,然后盯着钟理指着问。

“你……你……你是星星他女婿?你是钟家湾的吗?”多年不见,七旬老汉认不清。

“哦……是。”钟理躲闪。

“哦你也回来了!那就是星星家,就那家!好家伙,你这混得连丈人家门也认不清!”老人顺着钟理的目光指点。

“哦谢谢!”钟理被迫地朝晓星家走去。

“诶等等……我问问啊!”老人叫住钟理,小碎步走到钟理跟前握住钟理的胳膊,右手指着晓星家门说:“你俩离婚了吗?离了吗?”

钟理见老汉无礼,甩开胳膊,重新上下打量老头,然后双手插兜,淡定地朝晓星家走去。

“要敲门!有人呐!”老头多情地提醒。

钟理敲门,半晌没有反应。他看了看手表,此时早上八点刚过,晓星应该在家。他又敲了敲大门,还是无人响应。

“兴许到镇上去咯!去镇上啦!”老汉禁不住内心的诱惑张嘴挑拨。

钟理望着老汉凝眉不解,忽然门内的栓子响了,大门嘎吱一下开了,露脸的正是晓星。夫妻俩无话,静静地看了好几分钟,老汉也望着他两人静静地看了好几分钟。晓星看了眼斜对门的老叔,将大门敞开。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玄尘道途我只有两千五百岁终末忍界绝对一番你老婆掉了信息全知者反叛的大魔王奸夫是皇帝五胡之血时代盖世双谐
相邻小说
人在公寓,收集原力九天仙族长生从娶妻开始我有一片灵药园霍格沃茨:从猎魔人归来的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