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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下 搁置禁忌夜半长聊 阴差阳错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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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校对,眼睛疼)

一月二十二日,湖南省永州市。今晚是董惠芳十年来第一次回老房子住,住惯了张家的小洋房,重回自己家住觉着哪哪都不好——空气浑浊、室温很低、物件无不散发霉味。晚上董惠芳不想吃饭,依旧躲在被窝里回想厚重的往事。

也许是回到老房的原因,这半天她脑海里想的人全是致远他爸。远他父亲性子糙了些但人很能干,老物件修补、接线换开关、捣鼓水槽漏水、通马桶样样皆会。老何在单位、邻里、亲戚中人际关系很好,平常在家里也勤快爱干,虽酒量大、烟瘾大长得圆滚,但半辈子跟着他从未受过什么苦。自己跟人置气了远他爸冲在前面替她挡着,身体有个不舒服他爸总是陪在身边端水、讲笑话,家里的大事急事自己几乎不过问,因为惠芳知道远他爸会抢先解决的。洗涤自己这一生,最苦的时候该是儿子致远刚出生那几年,再有,便是带豆豆的这些年。

老张跟远他爸截然不同。远他爸从来不看书,更不会写什么毛笔字、画什么牡丹花,老张会;致远他爸吃饭呼噜呼噜的、睡觉呼噜呼噜的、连走路也是呼呼呼的,老张不这样;致远他爸不喝茶不懂茶、不太讲究东西的品质、不会侍弄猫猫狗狗、不会在墙上挂各种名画、不知道窗帘定什么颜色好看,可是老张会;致远他爸从不会给领导送礼、从不搞关系走后门、从不结交奇奇怪怪但有名声的人,但是老张会。老张是细腻精明的人,也是心思多、性子怪的人。

以前致远他爸在的时候,董惠芳过得很轻松、很惬意、很自由,被致远父亲大半生保护的她遭逢爱人去世后着实不知如何生活了。重新选择时,她希望自己的人生末段是潇洒的、浪漫的、令人向往的、趋向理想化的。所以,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老张。董惠芳喜欢老张高于世俗生活的艺术人生的境界,为这境界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沉迷世俗生活的老太太。

正自怨自艾间,不防备儿子的电话又来了,老太太盯着电话听着响铃心砰砰地跳,不知道自己如此这般跟儿子怎么交代。

“喂妈?”致远在医院里放不下心,晚上又打来电话。

“诶!远啊,你……英儿她哥今天晚上怎么样了?”董惠芳按照脑海中的计划问,她特意将视频镜头对准自己的衣服。

“今天……就这样,哎……真是不顺,漾漾今天发高烧了,早上……”

何致远把漾漾发高烧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董惠芳坐起来细细盘问,不免担心一场。母子俩聊完漾漾聊了几句仔仔,致远想解答心中疑惑询问母亲跟张叔叔的事儿,又不知从哪句开口,母子俩举着电话沉默了。

“妈你现在在哪儿呀?”沉默良久,致远故作轻松地问。

“我……我回来了,在咱家呢。”董惠芳一声叹,这一声里起起伏伏,藏了诸多情绪。

“其实我看见了,下午给你打电话我看见了咱家的柜子,阳台上的柜子。”

“嗯。我……我感冒了,害怕传染给豆豆。这时候……感冒不好,所以我说……我说回这边养着。”董惠芳说着长泪两行,她压制着悲伤,不愿儿子为她担心分神。沉重在电话两头来回流动,母子俩皆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还需要什么吗?我买了好多东西,应该是寄到明远那边了,我等会给你重新买一些。呐……过年呢?”何致远眉头紧皱,用力地举着手机凝视视频里母亲苍老的下巴和褶皱的脖子。

“过年的话……我今年在这边过。今天你对门的肖阿姨还过来跟我聊天了,老长时间没见她,头发白了很多,膝盖也不行了。”董惠芳搓着右脸回避手机镜头。

“我跟英英办完这边的事情,回去路过湖南,到时候把你接到深圳,俩娃也好久没见你了,漾漾对你的印象还没有她外公深呢。”致远假装无事地想办法。

“行啊!这些年老说去深圳老说去深圳,一直没去成,实在不行,就年后吧!行啊,到时候我给你们带带漾漾……”董惠芳说着把持不住,缓缓地啜泣起来。

致远听了半晌,最后安慰道:“这两天……妈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先把病养好。过年你去永州走走咱这边的亲戚,这些年一直没来往,刚好趁着这时候……我……我跟英英忙完了去接你,你在那边好好的……”何致远说不下去了,一股浑浊之气卡在嗓子眼。

“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妈还没老呢!我挂了,挂了挂了。”董惠芳挂了电话,赶紧找来纸巾一张一张地擦泪擤鼻涕,泪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何致远挂了电话,心里不是个滋味,一个人坐在医院偏僻的椅子上为母亲的委屈愤怒。

董惠芳难过了半晌,念完张家的怨,又想张家的好。老太太还在琢磨为什么老张头没给她打电话,纯真的女人还在为对方找不可辩驳的理由。

这一晚的老张家,灯光明亮,人声喧哗。

自打下午四点半陈青叶将娘家父母接到自己家以后,张家再没消停过了。两伙人见了面你你我我寒暄完,青叶暗示母亲要做饭了。刚来到亲家家里就得做饭,豆豆外婆心里不高兴,奈何她不做饭没人做,青叶做的没人吃。没办法,晚上七点母女俩买了菜准备开伙做菜。

“叶,赶紧剥,剥完蒜把菠菜洗一下!菠菜洗完了你去……哦淘米,还没淘米呢!”

“叶啊,你麻利点儿!我这要炒菜了你还没把菜沥干水啊!还吃不吃饭呀!”

“哎呀你说说你,肉还没解冻呐!叫你在微波炉里解冻你干什么啦!”

……

陈青叶想着父母才来第一晚,能忍则忍,原本肚子里不舒服的她被这么一通训斥催赶,整个人情绪立马上来了。

“说了叫你来帮忙做饭的,你一直一直使唤我!我两手停了吗?大冬天的你嫌冷不愿意碰水我愿意吗?一直忍着一直忍着还在那儿叨叨!我跟你说了我做不来饭,你答应的好好的,怎么……”

这下好了,母女俩在厨房里明枪暗火地杠了起来。

客厅里更喧哗。

老张和明远原本陪着豆豆外公在看电视,结果豆豆外公一见明远给他拿的是名牌烟,一直抽一直抽停不下来,熏得老张频频咳嗽,豆豆外公瞧见了反过来取笑老张不会抽烟。后来豆豆外公叮叮咚咚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见豆豆出来了,外公想跟孩子亲近亲近,豆豆一脸的嫌弃激怒了老头,老人不得劲用蛮力抱来孩子要亲,豆豆使出吃奶的劲挣扎,明远好说歹说老小双方互不妥协,最后豆豆挨了一脑门打。这下好了,豆豆也爆发了。

明远暗怒妻子不打招呼请来了岳父岳母,男人压制着怒气阴着脸去厨房找青叶。

“豆豆哭呢!你赶紧去哄哄!”

“你不会哄?你是他爸爸你不会哄?”陈青叶扔下菜刀,里外受压迫,情绪有些崩溃。

“他妈不哄我哄!巴不得呢!”青叶母亲殷勤地出去哄金贵的外孙子,留下两口子在厨房。

一阵沉默,见岳母走远,厨房只剩他俩个,明远低沉地说:“你今天出去干什么了呀?不打个招呼,这什么意思呀?”明远下巴朝外指了指。

“什么意思?你把豆豆他奶奶赶出去的时候想没想过这个年怎么过?我会不会做饭你不清楚吗?我伺候得了你们三吗?”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这世界不管没了谁照样转!你刚好利用这个机会练练做饭!别的媳妇能做来你做不来!”

“别的媳妇怀孕了也要给全家人一天做三顿饭吗?我早就有反应了你眼瞎吗?保不保得住我都不知道,你还在这叫我做饭!怎么做!”陈青叶急得一声吼,吼完肚子有点痛,她紧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护着小腹流着泪,慢慢走回了卧房,留下明远和一大家子愣愣地在消化怀孕这件事。

父母、公公、丈夫、儿子对于青叶再孕这件事各怀心思,每个人的小心思里皆掺杂着自己的自私、心机和功利。接下来的日子里,丈母娘一看接自己过来是当全职保姆的,立马换了脸色,做饭打扫的同时不停地朝明远和青叶索取、抱怨、显摆。豆豆外公见自己女儿又要给他们张家生龙生凤,立刻在亲家翁和女婿面前作威作福、露出本色。七岁的豆豆还不懂二胎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姥姥姥爷频频提起他将有弟弟妹妹时阴着脸扬言要扔掉弟弟妹妹。青叶高龄怀上二胎,孕期反应随着月份的增多越来越严重,明远当然还想要个儿子,这些年轻视家庭的他在这个时候分明感到了另一个女人对这个家庭的和谐意味着什么。最可怜的算是老张头了,亲家到家以后,整天在家里大呼小叫,每天他两口不吵个三五回合不罢休,吵得文绉绉的老张头心突突地跳,还有对方的卫生习惯、餐桌陋习、抽烟贪酒、生活方式方方面面老张头皆受不了,起先为了孩子忍,后来没几天能文不能武的老张有点假性抑郁了。家里长期住着自己反感讨厌又得倚靠的人,这日子怎么过?

“怎么了?”晚上桂英找到丈夫,见他神色不对,坐在一处询问。

“没事。”致远听到声音,头也没回。

一阵安静,桂英开口:“老钱总帮忙,送漾漾去了妇幼医院。”

致远抬起头惊讶道:“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辛苦你了!”

“你刚才不是给妈视频电话了嘛,她那边怎么样?”

“不好。”致远想起母亲,努嘴摇头。

“怎么了?”

“她回老房子住了。”致远轻声说,言语间满是无奈。

“为什么?今年不腊月二十八嘛!为什么呀?”桂英满是疑问。

“因为她感冒了。”何致远面无表情,好像脸上沉甸甸的肉随时会掉下来一般。

“啥?因为她感冒了,所以回老房子住了?不是……老房子还能住吗?”

致远缓缓转头,久久凝视妻子。桂英懂了,一张嘴啊了一声,立刻双眉紧皱。

“英英姐?英英姐?医生叫你呢!”两口子正沉默,老五马兴成过来找人。

原来,二十二号这天人民医院又接收了十几个病例,医生意欲说服家属签字以让马兴邦尽快出院,因为医院里的呼吸科门诊早满了,隔离病房也不够用了,重症监护室正在被考虑征用。

“张医生,你让我哥回家,他这样子回家不就死了吗?”桂英似懂不懂,皱着脸小声问。

“啧!是这样的,现在这个新·病毒的传·性很强,全国都在应对这个病毒,它的社会危害性……”

医生长篇大论地解释,马桂英一句也听不到了,好像上帝给医生的大嘴静音了似的。主治医生见对面坐着的家属迟迟没有反应,以为她听进去了,于是自顾自地又开始讲述医院目前的紧急处境。

“我不同意。”

桂英歪着脑袋轻声打断,见医生十分诧异,数秒无话,起身走了,留下个张医生寻词措句、点面论证地讲了大半天,有点愣。

“怎么了?”何致远见妻子出来,走过来问。

“哼!让出院呢!说是要给那些染了·毒的腾位置,他娘的……这情况能出院吗?呵呵呵……”

马桂英暴怒,原本只是怒笑讽笑,笑着笑着兜不住了浑身颤抖,笑着笑着没了声音,笑着笑着满脸是泪。致远见状赶紧拥住了桂英。在旁的老三马兴才听见了,双手插裤兜没说话,两只大圆眼眨了又眨,最后耷拉,盯着脚尖。几兄弟见桂英哭得不行,纷纷上前安慰。

“怎么了这是?”老四问。

“医院让出院,给那些传·病的腾地方。”

老三望着老四和老五意味深长地说,黑漆漆一张脸上两眼瞪得贼大,眼中有话。兄弟无言,慢慢散开,桂英也止了哭,坐在椅子上发呆。

今晚是老三、致远跟老五守夜,老三用眼神暗示老四一块出去吃夜宵,最后众人送走兴盛和桂英,留在医院商议起来。

“这么下去,不是回事呀!”老三隆重起头。

兄弟沉默,相互对眼,过程中不忘瞟瞟女婿致远。

“致远,你说咋办?英英是婆娘家,到了事上拿不定,你得拎着呀!”老三马兴才嘟着嘴朝女婿说。

“呃……你们是什么意思?”致远有点懵,顾看左右人。

“迟早得撒手,尽早不尽晚,何况马上过年了,你等到过年后……年后不好办,兴成兴波,你俩说说。”老三双手插兜,两眼圆溜溜地眨巴。

“这事儿不是咱几个能定的。二哥不拿事,最后可不是英英姐说了算?”老五咬着嘴唇,说完以后双手抱胸,侧对众人。

“那姐夫呢?”

老四指着何致远问完,众人偷偷瞟了眼女婿,各自哼笑一声,连何致远也羞涩地笑了。家里人谁不知英英脾气大主意大,原本觉着这外来的女婿还不错——知识分子、工作体面、家境不赖、长得也不磕碜,眼前近观才知,这个湖南女婿着实是个不拿事的摆设。

“反正!我把话说在前头,现在这样下去,无济于事!人家张医生早说了,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能救咱救——豁出去地救治!救不了,何必让人受这罪呢?你等年后咽了气,那时候过大年的你办丧事,村里家家过春节招待亲戚呢,谁给你过来帮忙务事?你请个端盘子的我敢说都请不来!年后家家走亲戚呢,哪个妇女愿意给你过来在灶上帮忙做菜?哪个老汉你能请过来给咱做账簿、写联子、招呼客人、主持奠酒?”老三说完,众人沉默。

“我……我刚听说,这层楼被征了……征用了!给那些得传·病的人。你寻思寻思,这样撑着……确实不是办法。嗯……”老四抱胸低头,吞吞吐吐。

“办个丧事大着呢!不是说你今个把人拉回去今个就能办!现在伯(指老马,马建国)不在,二哥、英英拿不了事儿,咱几个不往前冲——谁冲?叫我说,这两天得赶紧回去人在家里准备准备,以防万一!别到跟跟前了,自乐班唱戏的请不来人、灶上做席的请不来人、地里打墓的请不来人!你不提前给亲戚们打声招呼,人家初二去哪儿初五去哪儿早安排好了,突然地你这人办(丧)事,整得亲戚来不了,多难堪!好歹是长子、村长家儿子,过个丧事请不来亲戚,净叫人笑话!”老三说完侧着脸一声长叹。

众人又无言。

“要不,叫四大(指马建民,排行老四,方言称四叔为四大)过来主持?”老五问老三。

“我的意思就是四大的意思!今个儿他为这专门给我打电话啦。”老三说完,仰头盯着天花板又是一叹,眼珠子滴溜滴溜地格外活泛。

“四大老了,具体做事的还不得咱几个?只是说哪里有问题了找找他,咋可能整个丧事让他来主持!这样整,劳(操劳、劳烦之意)死老汉咧!”老四冲老五说。

“英英她女婿,你是啥意思么?英儿定不下来一天天哭哭啼啼的,二哥靠不住,我三个是外人,那你呢?你咋想的么?”老三逼问英英女婿。

“啊?哦……”何致远听懂了这句老陕话是说给他听的,挠了挠后脑勺,吞吐道:“再等等吧!再等等!”

致远说完,三兄弟纷纷低下眼,各种小动作。老三见女婿果不拿事,闷叹一声走开了,老四和老五也坐了下来。

这一晚,仔仔一人在家,爸爸妈妈在医院,爷爷妹妹也在医院,无聊中少年跟顾舒语聊了起来,聊完以后依然感觉自己无用。九点多他想起了晓棠阿姨,于是打电话求助晓棠阿姨明早带他去妇幼医院看妹妹。晓棠挂了电话,才知英英姐家近来处处不顺,多少吃惊,惊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竟然不知。近来晓棠一心浪漫地规划着自己一个人的除夕与春节,不成想这个年假处处动荡,雪梅下午打电话说她决定不回来了,姐姐近来忙得联络不上,今天公司提前放假,孤独而充裕的女人有些无所适从。

这一晚,众城会一行人午夜十二点半搬完所有的箱子,凌晨一点大家聚在一处点着蜡烛吃烛光晚餐,条件虽苦,好在一帮年轻人说说笑笑的格外热闹。吃完饭老蒋和老封开始分发睡袋、毛毯等物,十五人将就着在一辆大巴车里度夜。身板小的一人占两座,身板大的一人占四个座,还有窝不下的直接躺在过道上睡,也有搬来小箱子给自己当脚踏凳子伸腿的。十五人睡在大巴车里不算拥挤,关上门窗车内的温度刚刚好。

这一晚,老钱总送马经理女儿去医院的事情也传开了,人们为了八卦而八卦,相关的不相关的全趁着有耳朵听一股脑往外倒。王福逸十一点多得知此事,心头闷闷不乐。桂英明知自己在深圳,明知自己年前闲着,且近来两人频频联络,为何今天她女儿发高烧她没有找自己呢?男人认为自己在女人心中的尊严和地位受到了挑衅,他怎么也想不通。十二点,王福逸朝桂英发去消息——“睡了没?”

躺在小宾馆床上的马桂英还在为张医生要求大哥出院的话恼怒,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一点多她翻开手机习惯性地查消息,正巧看到了王福逸发来的。

“没。”

“今晚你又守夜?”听见微信消息叮咚响,王福逸打开夜灯从被窝爬起来摸手机,速回。

“没有,今晚不是我。”

“你女儿高烧怎么样了?”福逸直击核心问题。

“在医院呢,具体我也不知道。”桂英冲着手机长叹。

“放心,到了医院有医生呢。”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相信妇幼医院的医生。”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隔了一会,福逸质问。

“太忙了。”

“你女儿发高烧,为什么第一个不打给我?”福逸逼问。

马桂英隔着手机屏幕感到特别紧张,反复思忖,发送消息:“因为你还没有做父母。”

福逸看到这句话,心脏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大脑顿时空白,良久没有反应。

见对方没有反应,桂英关了手机屏幕,准备休息。在今年今月如此这般的交瘁、惶恐、慌乱、流年不顺中,她为何总想着他?为何寄希望于他来解开自己生活的乱麻?为何在夜深人静时总期待他会给自己打电话或者自己想跟他说说话?明明和她一起扛担、冲锋、携手、步步相伴的人是爱人致远,她为何总是将王福逸想象成天外的威武神将会来拯救自己?

对方的浓情隔着千山万水她依然感受得到,他们怎么继续?他们如何结束?

这边是即将去世的大哥,那便是高烧不退的女儿,湖南有受了委屈的婆婆,深圳有悲伤煎熬、令她愧疚同时需要她安慰的老父亲,怎能睡得着呢?

泪水狡猾地攒动,正悲伤间,电话响了,果然还是王福逸。

“喂?喂?”电话通了,王福逸一直在轻声呼唤,却呼不出桂英的名字。

“怎么了?这么晚?”

“我猜你还没睡?”

“睡不着……”

成年男女,聊了一阵可有可无的闲话,皆觉着欢喜温暖,又品出无味尴尬。王福逸断断续续的温柔话快要说尽了,桂英听着只当是绵柔的安慰,预告到对方即将挂电话时她又万分不舍。

“刚好有个问题想咨询下你。”桂英躺在枕头上呢喃。

“你说。”

“医院的病房不够用了,因为新··毒,主治医生让出院,可是我哥这样子,一出院……”马桂英闭着眼睛轻轻啜泣,如同在梦里说梦话,如同向梦中求梦神。

“如果,你哥在ICU里住着有用的话,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果,没有用的话,何必呢?我想他满身插着管子针头也不舒服,但凡有点意识,他肯定不想这样子的。”王福逸靠在床头歪着脑袋。

“我不想……在我手里……我不想是我做决定……”桂英不知该如何讲。

“你觉得这重要吗?我跟你说说我母亲吧,她肝病熬到最后快不行了,也是靠输液活着,我这么看了她七八天,每天偶尔清醒的时候一直朝我皱眉、发火、摇头,她喉咙里插着个大管子特不舒服,她就是走也不想这样不舒服地走了。最后是我决定拔管子的,我知道撤了呼吸机是什么后果,但是,我从来没后悔过。推人及己,如果你是你哥,你想象他现在一个人躺在ICU里,一个亲人看不见还要活受罪,你愿意吗?”

“嗯……”马桂英侧躺在被窝里,眼角湿润,若有所思。

两人软软地聊着,几十分钟后,桂英睡着了,王福逸听着她酣酣的呼吸声,莫名的幸福涌上心田。挂了电话,男人心满意足地也睡了。

凌晨两点,老马睁开眼坐直,这才发现自己倒在漾漾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后他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拿出了温度计,甩好后夹在漾漾腋下,中途上了个卫生间,回来看度数时是三十九度五。降是降了,依然高烧。老马伸手摸了摸漾漾的脊背,发现湿溜溜的,于是从袋子里掏出毛巾,打算放在漾漾衣服里面。给娃儿翻身的时候,不防备小儿抽搐了一下,老马吓了一跳,待孩子平静后继续塞毛巾。放好毛巾将漾漾翻平时,漾漾又抽搐了几下。老马始终小心翼翼,可瞅着娃儿这样子蹬脚抽出发抖,老人心里七上八下,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半夜的医院没人,老马跑去值班护士那里反映情况,护士安慰了几声继续趴在咨询台上休息,老马折回来坐在漾漾床边,看着她睁不开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小身板,心烦意乱,悲伤难耐。

太愧疚!这几天他没有照看漾漾睡觉,没有给漾漾吃热饭,没有给孩子穿好衣服,漾漾午休他眼睁睁看着小孩没有盖被子却无动于衷。任桂英如何怪罪他,他愣是一句还不了嘴。因为老马很清楚,漾漾的高烧几乎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凌晨三点,李玉冰一行人回到了深圳。伍明兰、隆石生和老乔三人各回各家,李玉冰到了公司。彼时,公司的大会议室里还有人在,宁广华、席晨光以及协会的张领三人在热聊。时间太晚,回去怕影响家里人休息,不如留在公司将就一晚。

“老钱呢?”李玉冰打过招呼,一身倦容地问三人。

“他办公室呢。”席晨光一指。

“好,你们早点睡,能回家的赶紧回家,今天辛苦了。”

李玉冰说完轻轻关上了会议室的门,去了老钱总办公室。走过空荡荡、华丽丽的办公室,李玉冰直奔老钱办公室内的套房里。晚上彭凯悦早回家了,老钱喝了双份的药正半躺在床上打鼾。今天,老钱提前出院,一定是因为自己,李玉冰想到这里轻轻坐在了小床边的椅子上,失神地凝视老钱似呻吟似喘息地安睡。

多少人质疑过他们的感情?数不胜数。这些年听到的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堪入目的流言,李玉冰常一笑了之。高于年龄的成熟和理智使她看待一切均与常人不同,她渴望安宁,追求内心的宁静,希望身边始终有个踏实的人冲着她暖暖地笑,笑生活的起起伏伏不过尔尔。老钱正是这样的人,一个有格局有阅历的人,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人,一个看得懂她简单与纯洁的人。

李玉冰的人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母亲的出走、父亲的去世、婚姻的不幸、养育的辛苦……遇到老钱之前,她看待命运全是蓝色的、悲情的、带着哲学虚无主义的,可是遇到老钱之后,她发现残破的生活也有色彩、也是快乐、也可以豁达,不完美的生活也能够活出高度和境界。她只是顺着老钱的指引改换了看待人生的姿态,没想到,她成了另一个李玉冰——一个看得到众生风光的人。

“你回来了。”被凝视的老钱睁开了眼,打算坐起来,被李玉冰按住了。

“你怎么出院了呢?”

“在医院太闲了。”

“桂英她小孩怎么样了?”

“交给胡主任了,放心吧。”

“嗯。”李玉冰坐在床边握住了老钱的手。

“歇会儿吧,才三点多。”

“好。”

李玉冰慢慢地躺在了老钱身边,将细细的胳膊放在他肚子上,将轻薄的手掌放在了他心脏的位置。她喜欢将耳朵靠在老钱身上倾听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因为她很早便懂无物常驻。

凌晨五点,广东省界上开始喧哗起来。蒋民义听声起来,绕过横七竖八熟睡的同事,悄悄下了车。下车后裹着厚外套走了几百米一打听,这才知检查站那边有了动静——检查的设备到位了,医护人员也刚刚到,现在已经开始做检测了。不过听前面传过来的话说,从目前检测的情况判断,人均检测时间加登记备案时间合下来二十来分钟,蒋民义一听这速度,又遥望黑夜里这有头无尾的八排车队,轮到他们一行人不知猴年马月了。在车外面抽了两根烟,跟高速路上的陌生人闲聊了一阵,老蒋继续裹着厚外套上车睡觉去了。

这两天两夜的闹腾,十五人被滞留的事情第二天登上了安科行业的新闻头条,新闻出自竞争对手——安防展,一系列图片皆是来自花海洋等人发在行业群里的原生图。

一月二十三号,一早起来,仔仔收拾好东西等着棠阿姨过来接他去医院。跟爸爸打完电话,他无意翻到了手机上的邮箱,打开邮箱,用聚着微光的双眼查看邮件,这才知自己期末考试考了班里总分第八名,其中数学成绩排名第三,英语成绩排名第七。少年将邮件文字放大无数倍后截了图,本想发给爸爸,可转念一想,这时候这样的好消息太微不足道了,它不但不能冲抵一丝一毫的坏消息,反而会提醒人们坏处境究竟有多糟糕。

上午十点半,包晓棠打扮好自己、采购完东西,拎着大包小包出门了。打车到了金华福地,她接了仔仔直奔妇幼医院。到了医院,按照仔仔外公发的楼号,她很快找到了漾漾所在的病房。气喘吁吁,女人探头朝里一看,果然看到了马叔。

“叔!叔!”

“爷爷,漾漾怎么样了?”

晓棠和仔仔拎着东西走到老马跟前,老马欢喜得只管笑,晓棠和仔仔自顾自地说个没完没了。望着亲亲的外孙子站在眼前一脸担忧,老马禁不住老眼酸了。

“今早起来三十八度了,还是低烧。”老马反应过来回了一句。

“马叔你怎么样呀?早饭吃了没?我带了很多面包、方面便、饼干啥的,你先吃点东西吧。”

“等会吃,现在不饿。”

仔仔坐在爷爷身边,右手紧握妹妹的脚腕,晓棠和老马一来一往地聊着,不防备这时候病房里进来一个人。

“马叔,水好了,你先喝点水吧!”

包晓棠循声望去,只见一儒雅伟岸之人、戴着光环、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明明是中年人,却透着浓烈的青春气息,一字不苟的发型、煞有情调的围巾、淡淡的男士香水、刚刚好的身材。白肤大眼、红唇皓齿、长脸浓眉、一米八九。干脆利落的脸上洋溢着真诚和谦卑,精致的穿着中流露着成熟和富有,身上散发的气息融合了青春与老成、热情与睿智。晓棠意识到自己看呆了,赶紧别过头盯着漾漾,用力盯着漾漾,以耗费力气快速转移她炽热的脸和狂跳的心。

“好好好,小王你坐你坐!”老马接过水,招呼那人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

“这是仔仔吧!还记得我吗?”王福逸局促地落座在小凳子上,然后一脸笑容地跟桂英儿子搭话。

“叔叔好!”仔仔看不见,只管程序性地打招呼。

“他看不见!近视眼镜被他妹妹摔坏了,现在过年没地方配镜子,开店的人个个回家了。”

“哦这样啊!呃……诶这个是?”王福逸指了指老马背后坐着的女孩。

“哦!这是……桂英她朋友,也是亲戚。棠啊,这是桂英她同事、朋友。”老马两头介绍。

“你好!”晓棠招了招手,用手挡住了红灿灿的脸蛋。

“你好!”王福逸彬彬有礼地朝晓棠点头,点完头快速地挪开了眼神。

“仔仔,为什么配不到镜片呢?大商场里有名牌的连锁眼镜店,那边可以的!等会儿叔叔带你配眼镜去,这事还比较急!”王福逸想办法。

“不行!他是高度近视,我们找遍了,没他这度数!人家说要定制的,现在厂子里工人放假了,没人管这事了……”老马解释。

“哦!仔仔你多少度哇?”

“近视一千多,散光两百。”

“多少?再说一遍,叔叔记下来,帮你找找。”王福逸掏出手机点开便签本认真记录。

晓棠趁此悄默默出了病房,直奔医院的卫生间,在卫生间里她凝视自己——寻寻觅觅这么多年,为何令她心动人是他呢?王福逸,桂英姐提起过这人好多次,英英姐口中乍一听的庸庸之辈,为何今天她却看到的却是金光灿灿的?

怦然心动,同时,怅然若失。

如是初恋一般,美人儿惶惶不安。

极大惊喜和极大失望,怎么能同时出现呢?

她该怎么处理这种生理性的、不受控制的、一秒乍来的强烈感受?包晓棠像初恋的女孩一般不知所措。

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却失落极了。她看他不过三秒钟、听他说话不过几分钟、对他的了解不过泛泛,为什么内心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力呢?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满口是桂英桂英、仔仔漾漾。注定,刻骨铭心地相遇,对一个人来说天崩地裂,对另一个人来说却过眼即忘。初恋是什么滋味她早忘了,晓棠却非常清楚,这一天、这一刻、这个人她将终身难忘。

心驰神往的爱情如此莽撞地来了,她却不敢正眼看他一下。生命中如此重要的时刻就在眼下,她却不知该怎么应对。包晓棠提醒自己她和他的相遇是因为英英姐,她不停地在嘴里念叨英英姐,可是,爱情,是反理智、反道德甚至反智慧的。她驾驭不了此刻天南海北、沧海桑田的一颗心。

一座大山伫立在眼前,她不知该怎么攀越。恍如一梦,女人愣愣地回不过神来。明明初次相见,她便开始回忆她见不到他以后的微笑、声音、动作……他的爱在何方是他的事情,可自己为何忍不住地失落——沉沉地失落,捡不起来的失落?明明初次相见,她便心怀决绝的、此生不见的悲哀。该怎么安抚此刻的自己?女人打开了女生厕所的小窗户,任湿冷的风拍打自己炽热发火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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