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86中 永别深圳揪心难言 送走心肝如同断命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二零二零年一月六日,星期一,农历腊月十二,己亥猪年丁丑月戊申日,节气为小寒。今日宜搬家、装修、开业、结婚、入宅、领证、开工,忌安床、安葬、上梁、破土、解除、纳畜、伐木。

早上六点,老马撕完老黄历,照例,抽水烟、送走仔仔和英英,叫醒漾漾伺候她穿衣起床,送她进幼儿园,然后自己去周边小村里吃早餐,最后回到家里听秦腔。近来老马爱听《雁塔寺祭灵》,听了好几遍才懂,越懂越听着有味儿。

“唐明王出京来天摇地动,满朝的文武臣送王出京。头戴上交天翅百鸟朝凤,身穿上折皇袍外锈白绫。腰系上蓝玉带八宝糌定,足蹬上虎皮靴下坠金钉。打一把皇罗伞把王罩定,随带着保驾官名叫赵忠。大太监怀抱上玉玺大印,有宫娥和才女齐搭彩声。有为王坐车撵用目细奉,车撵上四个字天下太平。打坐在车撵上往前行走,耳听得内侍臣禀王一声……”

“唐明王进寺来悲哀伤痛,哭了声武迎春阴魂当听。自那年河南省干戈未定,有为王挂了帅御驾亲征。过潼关王将你一人带定,还朝来王封你昭阳正宫。朱云飞他父女害你性命,为王我吃酒醉全不知情。酒醒后长随官对王来禀,王才知把梓童三绞丧生。为王我得凶信悲哀大痛,王一直放大声哭到五更。转面来把赵忠一声呼唤,你何不替寡人祭奠皇灵……”

上午十点,包晓星化上淡妆、穿上裙装前往农批市场,与旧日相好的街坊们道别。对门的张大姐、隔壁的小郭媳妇、卖兰花的巧姐、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卖香料的李姐、割羊肉的大胖、卖锅碗的老王……包晓星一家一家地走,真诚地向这些年来和她聊得来的、关系要好的、彼此关心的、习性投缘的、出行作伴的、生意合伙的邻居们道别,一一说明她为何要走、回老家后干什么、孩子怎么样了、往后怎么上学、娘俩住在哪里、承包土地种什么……

邻居们起先听了她要回老家,多半唏嘘怜悯,可听到回老家搞承包以后,又生出些希望和兴致来。认识的人们私底下一合计,打算中午合伙请晓星吃饭。一来晓星在市场里人缘好、脾气好从不得罪人;二来她心善、能干,但凡人求她帮忙的她从不拒绝。这回要走了,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们念起她的好多少舍不得,原本七人合计请她吃饭,吃着吃着成了十一个人。门对门户对户、前巷挨后巷、低头抬头地相处了二十多年,这么一好邻居要彻底离开,席上一群五六十岁的大叔大妈们又热闹又伤感,好些有仇的此刻也因为晓星聚在了一桌,满口“二十年前”、“咱年轻时候”、“这些年谁谁谁”、“我九九年进市场”……众人好似借着送别晓星,回忆他们刚来农批市场的青春壮年岁月。

一众人吃到午后两点,散场时听说钟家铺子里又聚集了很多人来看她。包晓星慌忙从饭店往铺子里赶去,一进铺子见陈旧的客厅里站着坐着好些人——矮个子抽烟的、胖大嫂说笑的、七十岁赵奶奶抹泪的、三十多小妹送别的、白大爷提着腊肉送行的……晓星一一唤过这些人,难受地再也说不出话,靠在门边掏出纸巾只管擦眼窝子。瞧着这些日夕相处五七年、十来年、二十年的邻居们过来送她,女人感慨万千。众人嘻嘻哈哈、戳戳指指地在钟家杂粮铺子里大声谈笑,满口你你我我,串着各地方言的普通话点燃了整个铺子,好似十年前那般热闹。一个小时后,晓星见场面渐冷,只说要看孩子,红着眼微微笑地送走了众人。

人走了,回头再次打量这间铺子——伴了她二十三年的杂粮铺子,那味儿、那光线、那尘土、那墙缝、那旧厨房的响声、那卫生间的缺口地砖……晓星没有勇气去楼上的房间,她匆匆拉上铺子大门,快步离开了农批市场。

何德何能,区区一个自己何以让那么多邻居过来送她?女人心头暖得感动,一路上边走边流泪。到家后,她整理好情绪,开始给老家的亲戚打电话,一一告诉他们她将回村生活——小姑、大堂哥包晓权、二堂哥包晓志、大表哥郭朝阳、表弟张启功……她告诉他们学成得病了需要换个环境修养,她如实说明深圳这边的铺子开不下去了,她表态她要回家搞承包种杂粮……女人如此清澈明白,如此坦诚无私,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更没有给自己留面子。

忙到晚上七点,包晓星出去买晚餐,回来提着热乎乎的晚饭走在最熟悉的路上,观望一群妇女们在音乐声中缓缓起舞,包晓星不觉间看呆了。路边的广场上每隔二三十米便有一堆跳舞的人——跳健身舞的、跳民族舞的、跳华尔兹的、跳踏歌舞的;有六七十岁一堆的,有四五十岁一堆的,也有大杂烩几百人的。好笑的是每堆里均有一两个男性,好比男权组织在这队伍里的间谍一般。

晓星刚开始看得欣喜,后来愈看愈悲,又不知为何而悲。离别,绝不至于在看到广场舞时泪流满面。前段儿给学成看病心太累,这几天打包身子累,她早走不动了,提着买给儿子的晚餐,在一堆堆的广场舞边上憨憨傻傻地逗留观赏,时而鼓掌。火热的、卖力的、柔美的、温婉的、节奏超快的、动作敷衍的……每一种舞姿皆令她触动。路过一群大爷在路边长椅上练习吹笛拉二胡,她忍不住驻足,听了好久的二胡。那胡音像极了自己的心声,此时此刻与这座城市那般格格不入。

激情澎湃的音乐节奏,像极了城市的心跳;呼啸而过的公交地铁,如同城市的呼吸。起起伏伏的楼房,好似孩子手里的积木;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海底沙亦是穹顶星。那高楼顶上的橙色灯饰,彷如人间仙宫;那纵横交错的车流红灯,好比颠倒的流星雨一般。晃晃悠悠、迷迷糊糊、飘飘无力、魂不守舍,一路沉浮,包晓星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彼时妹妹和学成爷爷早到家了。

“哎呀姐你终于回来啦!学成是不是还没吃饭呀?我跟他爷爷怎么问也不吭声,急得我俩哎呀!”晓棠一见姐姐满口着急。

“没事,我去喂他。”晓星有气无力,进了儿子的房间,打开饭盒时饭已凉了。

“要不要热一下?”钟能坐在床边问。

“不用了,微波炉早寄回去了,厨房也没什么东西了,这样吃吧,待会喝些热水。”

“那我去烧水。”钟能顾虑孙子吃坏肚子,忙去烧热水。

晓星喂儿子时,学成才缓缓张开了嘴。近来不怎么好好吃饭,小孩瘦了一圈,黑黑瘦瘦的、无力无气的、沉默不语的,当妈的瞧着特心疼。

“水先晾着,吃完了喝。”

钟能端着一杯热水进来了,晓棠在外面收拾自己的东西,明天送姐姐走后自己也不会住这里了。

“这是给娃儿买的运动服,我买的大一个号,他过两年再穿!”钟能从袋子里掏出了自己买给娃儿的新衣服。

“大你一直买一直买……穿不完!你别在这上面花钱了。”晓星低声说完皱起了眉,不知该怎样说服这个可怜的老头。

“知道知道,这不要走了嘛,我想着明后年不一定能见得着他,所以提前把过年的新衣服给他买好。”这话一出,两大人又开始抹泪。

“我每周会打电话的,他病好了叫他跟你单聊,将来考大学的话让他考到深圳,有的是机会,大你别难过了!”

晓星继续喂饭,钟能在边上看着,晓棠时不时进来扫一眼,学成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或表情。十几分钟后,钟能在两膝盖之间搓了搓手,咬了咬嘴唇开口。

“呐……你俩的婚姻是咋弄啊?”

三分钟后,晓星放下盒饭回答:“先分着,两年后还是这样子的话,我回来办离婚手续。”说完继续冷冰冰地喂饭。

“你要走了,不跟他说吗?他不找你,你找他呗,星儿你当是救救理儿吧!他再这样下去,谁知道有啥闪失呢!现在也只有你说话他才听得进去。”老人满脸卑微地哀求。

晓星叹了数次,蓦地两行泪掉了下来,擦了泪,她盯着盒饭平静地回答:“我谁也救不了,我当妈的连儿子都救不了。他的心结在他,不在我。我要再跟他有瓜葛,我怕自己也活不成了。从那回转让铺子被他打满脸是血、差点瞎了之后,我对他就死心了。这些年我俩过的是啥日子、他喝了多少酒、打了多少次我和娃儿,大你是亲眼看着的。你让我救他,谁救我呀?谁救成成呀?”

啜泣了几下子,晓星擦干泪又说:“要再不走,指不定多久,我也开始破罐子破摔了!现在,我庆幸我还没走到他那步,我要跟他一样了,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这句说完,晓星单手捂脸又轻声哭,老人抿嘴默默流泪,在外偷听的晓棠靠着墙亦气得淌泪。学成慢慢地嚼米饭,好似没有听到这些话似的,童真纯净的脸蛋,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晚上八点半,马桂英下班回家后,跟父亲和儿子聊了会儿天,抱了抱漾漾,最后拎着折叠床去了晓星家。这是晓星在深圳的最后一晚,她必须陪着。她俩个从初中上学要好到现在,友谊不淡于亲情,桂英没有多少分离的悲伤,只是晓得她的生活从此将失去一部分,好似人失忆一样失去一部分,好像肌肉被撕掉一块不碍事的一般。

马桂英和包晓星的人生相交甚密、相处甚久。上学时她俩常分享干粮酱菜、共享零花钱,到深圳后她俩同住一屋、同穿一裤,结婚后她俩互相鼓励、互相扶持,当妈妈后一起分享生育、喂养的经验和趣事,有了二胎又开始互换小孩衣服玩具用品……最难忘的还是青春年少时、初来深圳时、苦中作乐时。这些年工作和家庭占据了她时间的大多数,与晓星约会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每每见面,必是欢天喜地的,好似与另一个自己见面一样,哪怕是想起即将见面亦是兴致勃勃的。往后没有晓星的日子里,一切如旧,怕只是添了不少残缺。

这头桂英刚走,致远又回来了,老马瞧着惊讶又好笑。中年人在家里巡逻了一圈,见女儿睡了、儿子写作业、丈人看电视、妻子没踪影,于是走来问。

“爸,英英还没回来?”

“回了,又走了。搬着小床去星星家了,说是明天一大早要送她去高铁。你咋又回来了?”老马见致远最近找工作心不在焉的老往家里跑,不免生出一丝的不待见来。

“呃……我也是想着晓星明天走,问问英英几点的车,顺便送送她。两家来往二十多年,怎么着也得送一送。”

“你直接给她打电话呗!”老马这句嗓门有点大。

“哦……行,我待会打。”

许久无话,致远坐着尴尬,跟丈人儿子告别后,回了出租屋里。仔仔听声知爸爸走了,好事地出来问爷爷:“我爸干嘛来了?”

“找你妈呗!”

“我发现他俩最近好逗呀!我爸老找我妈,我妈老是不在,看着我爸孤零零地没见着人好可怜呀!找了一回又一回,跟渡情劫似的,也不知道提前发个信息问问我妈在不在家。”少年人嘲笑中年人。

“哎!谁知道他一天天的寻思啥呢!”老马一叹,翻了个白眼。

“问我作业也问得三心二意,三句话两句不离我妈!”

“哎!跑来也没事,看着人心烦!你说你爸找工作,找了这么久没个眉目,你钟爷爷问我,爷都没脸回人家,又不好催他逼他,一催一逼你妈回头又骂我!他可好,大事没着落,为这小事一趟一趟地跑,来来回回的好意思吗?面薄不好意思住家里,在外面租房子两个月了,我看一时半会呀还是没个交代!”显然,老马对女婿找工作的事情失去了几分耐心。

“爷爷你别那么说!你一会说男怕入错行、择业不要仓促,一会又说我爸还没找到工作、没个交代,到底找工作是要快还是要慢?你要是我爸爸,你多久能找到工作?”少年为父逞嘴快,也没了好语气。

老马瞪了眼仔仔,见他说话口齿伶俐,无奈地长叹一声。

爷孙俩僵了三分钟,仔仔换了口气软语谈和:“爷爷别叹气了,我给你倒杯茶?”

老马哼哧一笑,摇了摇头说:“你呀,像七月份的苹果——外面熟了,里面没熟。你奶奶要是知道你爸爸找工作找了这么久没结果,怕不是比爷还急!”

“知道!我……我不喜欢你说我爸难听话!”

“你当我爱说呀!”

“哎呀喝茶还是抽烟?选一样!快!”

“把爷水烟袋取来吧!”老马指着摇椅的方向。

仔仔蹦蹦跳跳三步合成一步去取水烟袋,取来后单膝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朝家里的太上皇献烟。

“皇上!您的烟——到——啦!奴才跟您点着吗?”

老马一听这口纯正怪异的太监语气,蓦地拍腿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唾沫,俯仰间忍不住打他屁股、戳他额头。

何致远到出租屋后,给妻子发信息得知晓星是明早九点的车八点出发,他定好六点半的闹钟,暂放下了一颗心。晚上回家,岳父不悦,致远当然有觉察。说到底,还是为工作。老实讲,岳父来家里以后,他变得更有信心了,敢于决定四十五岁出来找工作,可翁婿俩同处一屋着实尴尬,说闷闷不乐还算委婉的。

岳父方才的神情,让他联想起了老人刚来家里的那段煎熬日子。说他饭做得不好、菜做得太多、肉买得太贵,嫌他软踏踏干的是女人的工作,嫌他不赚钱被老婆养着,嫌他文绉绉不像个当家人。孩子带着带着长大了、小说写着写着断片了、后勤干着干着被辞退了、工作找着找着没影子了……反反复复,在彷徨和希望之间他一个人来来回回,孤独而无力。他想见桂英,想和老婆说说心里话,想听老婆鼓励她,想在老婆怀里找些安定,可桂英近来老见不到人。

下一个面试是哪一天?面试的是哪家公司?面试能成与否?中年男人恍惚间点燃了一根香烟,火光闪烁如是神迹,烟气袅袅如来仙气,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与神仙彻夜漫聊。常言“尽人事听天命”、“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可他重找工作的这条路在哪儿呢。中年人的未来,是条不讲规矩的癞皮狗;而颓废,多是失败者的跟班小弟。绝望,化成梦里的野狼;人生,在这段儿走着走着成了不知去哪的旅行。

何为中年危机?中年,是出生和死亡的中点;危机,是心理状态异常地靠近死亡那端而非出生这端。人过了四十五岁,最大的安慰恐怕是较之夭折的年轻人而言自己已然年纪太大了。

书里教给他的智慧,如烟如火,虚无缥缈,却让他在现实中变得脸皮薄、尊严厚。他因信仰智慧,在这实实在在、坑坑洼洼的现实中失败而难堪,而他的智慧最后成了客人来家时走马观花欣赏的一个装饰品而已。他怀疑智慧是个恶魔,让所有信徒变得胆小保守,最后在一箱子梨出现黑疤时才一股脑地将梨子吃光。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皆与你在做什么、你的工作或职业、你的收入息息相关——爱情、亲情、幸福、友谊、奋斗、拼搏、勤奋、格调……没有人会赞美一个农民工是勤劳的,如同没有人认同做清洁工、做后勤是在奋斗或拼搏。

香烟氤氲袅袅,终在人间停不住,如是生命一般。

马桂英晚上九点半到富春小区以后,拎着床坐电梯到了六楼,此时晓星和梅梅爷爷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怎么又哭了?”桂英进另一屋里跟晓棠搭话。

“以前哭不出来,没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我流泪的,现在年纪大了,刷个新闻、看个小视频、碰见个流浪猫也会滴两滴。”晓棠靠在床头绵绵地说话、苦笑着擦泪。

“钟理到现在还没来?”

“没!跟死了一样,别提他了!”晓棠嘴里攒着仇恨。

桂英见没法聊了,从晓星家翻到钟理以前留的烟和火,独自个靠着窗口抽了起来。此时钟能见天晚了,依依不舍却不得不走。老人走后,晓星为儿子盖好被子关了灯出了屋,见桂英在抽烟,心里惊讶。

“你咋抽烟呢?啥时候的毛病呀?”晓星走过来盯着桂英抽烟的姿势。

“哎烦了抽两根!好几年了,抽得不多,一年最多两三盒!哎……还不是因为舍不得你呀!”桂英朝窗外吐了口烟,风情万种,而后将烟头拿给两人看。

晓星一听这个,低下了头,三人一阵沉闷。桂英见状,灭了烟转过头大声说:“钟理真不是个东西,以前他是老大哥,做啥事数他最积极、最有理、最能掰扯,现在成了缩头乌龟,除了喝酒就剩下缩头了,把家里的挑子撂给了你!我看呀,你俩赶紧办手续吧,回老家后咱这条件一点不差,搁村里还是贵妇、女郎、一朵花!星儿你可把擦亮眼睛了,捡个有钱的地主,嫁了吧!往后我回老家看你,还能住个乡村别墅、在别墅里游游泳啥的!”

桂英说完,三人苦笑。

周二一早,六点半三人刚醒,老汉钟能已经过来敲门了。三女人各自梳洗,钟能去了学成房里最后一次叫学成起床、为娃儿穿衣。何致远七点多赶了过来,带了些火车上吃的水果零食。

“以后有啥事了给爷打电话,你可得念着爷爷知不?来!我娃儿把袜子穿上!”何致远坐在学成房里,看见老人哭哭啼啼地给孩子穿袜子系鞋带,心中酸楚。

“在那边好好上学,等你病好了,爷有空了回去看你,带你吃好吃的,老家的小吃美得很!我娃儿在那边肯定好得快!将来交朋友了可得开口说话,不说话哪能行呀!走!爷爷带你洗脸去!”钟能说着说着又哭了,哭停了又接着说。

七点四十众人洗漱完毕,晓星走过来蹲下去,仰头望着儿子说:“成成,今天姨姨叔叔和爷爷来送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妈妈和你要回家了——回陕西老家,以后咱俩不住这里了,不会在深圳生活了。爷爷和爸爸不变,他俩继续在这儿,姐姐在外面上大学,她放假了会来看我们的。嗯……”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晓星心里太过沉重。

“现在差不多要走了,你跟爷爷说再见,让爷爷别去车站了,爷爷年纪大了折腾不得!快,跟爷爷说句话!”

晓星晃着儿子的身子希望他这时候能给老人一点念想喝慰藉。众人闻此满怀期待,皆盼着钟学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也能缓解此时的悲伤。等了好几分钟,晓星又开导又催促,钟学成双眼涣散、身板无力,始终不开口。

“别逼他了,走吧走吧!”钟能擦着泪摆摆手,看不得心肝受罪。

“走吧星儿,快八点了。”桂英指着表催促。

“行吧!”晓星起身,开始背包。

“我来提箱子,你们背包吧!”何致远捡最大的行李箱往门外提。

“大我来吧!钟叔我来吧!你别……”钟能也要帮着提箱子,被包家姐妹制止。

三大行李箱,致远、桂英、晓棠各提了一个,晓星背着包提着袋子,孩子爷爷拉着孩子,如此挨挨挤挤地出了门,晓星回来关了灯锁了门,将家门钥匙默默交给了公公保管。一众人到楼下后,桂英去取车。行李放好后,晓星劝公公早点回去不必送到车站,钟能拉着孙子的手舍不得撒开,无声啜泣,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钟叔要去送就送吧,我打车带两箱行李去高铁站。”何致远跟晓星和桂英商量。

“行吧,钟叔要送送吧!”桂英搀扶学成爷爷进了车。

晓棠坐副驾驶,晓星和孩子老人坐后面,坐定后车子缓缓启动。过了两条街,晓星蓦然回首,遥望富春小区的高楼,一时间满脸是泪,好似时光停滞一般——静而痛。

如梦如幻,回想当初攒钱买房、自己装修、住进新房,何等欢喜,何等激动。卧室床头的那副发财鹿的油画是她跑了好几次油画村才选好的,每年过年时摘下来清理,至今一直喜爱。十几年前选窗帘时她跑了两三个月,为省钱问了十来家窗帘店,最终定下的这家料子密而好、布料重而直、老板的车线手艺细腻精道,白纱也用了好多年,每年她清洗一两次,那窗帘用了十来年依然崭新。家里的柜子是她一家一家地去家具城对比找到的良心店家,定制柜子时她选择款式和设计样式花了好些时间,这些年小心翼翼地使用,从未有什么破损瑕疵。她爱这个家,胜过爱自己。对于这个家,当初有多么欢喜、多么珍视,如今转身离开时便有多么落空、多么揪心。

深情至此,难以绝断。

在路上,她最后一次认认真真赏深圳的气象、南国之清晨,如此湛蓝,如此忧伤,好像草地上的歌者唱了整整一晚上,那沙哑沧桑的歌喉满是流浪人的心酸。她明明是回家,却有种流浪的不归之哀。公交聒噪,地铁无情,城市是一座机器,如何使她这般伤感难别。离开这里,她将卸下沉重、择去忧郁、扫走阴霾、告别惆怅,为何此刻的包晓星心头堵塞,好似大战之后的失败而归,好似战友皆死独她一人幸存。

原来,孤独的滋味是苦涩的。

到了高铁站,几个人争着提东西,钟能紧紧地拉着娃儿的手不松开,待到检票排队时依然混在队伍里。晓星沉重而难过,心里揪得说不出一句利索话来,只是东张西望地顾盼。晓棠最是舍不得,静静流泪,牙咬双唇,脸蛋早红了却从未哭出声。桂英哭不出来,在姐妹老小之间不停地胡说八道讲笑话段子逗他们宽心。何致远一人推着几个箱子,一得空便用各种大道理安慰老人家。八点五十检票时,老人无法,终于放手。满脸泪地冲孩子说:“走吧走吧!我娃儿走吧!”

“跟爷爷说再见!快说再见!”检完票晓星在里面跟儿子再三说。

学成不言,无论被妈妈如何推搡只管不开口,眼神躲闪。他知道别离,却不懂别离。

“赶紧走吧!你一人搬这么多东西上车,晚了可不好啦!”桂英催晓星赶紧走。

“行,我走了。大你止一止,我到了给你打电话。棠儿……英儿你待会送我大回去哦!”

“走吧走吧,说这些干嘛!”桂英故作恼怒大喊。

“行,那我走了!”晓星低下头小声说完,将袋子和小包交给儿子,自己开始一箱一箱地拉,一段一段地走。

如此,娘俩个踏进了回陕西的K873次高铁。

桂英见没人影了,吆喝大家回去,自己走在最前面。钟能无声地抖着肩膀哭,致远搀着钟叔慢慢地出离高铁站。晓棠走在最后面,偷偷抹泪擤鼻涕,频频回顾,还指望能再看见姐姐的影子。她们姐妹俩从未经过大别离,许是别离来得太晚,晓棠这般年纪依然经受不住。

上车后已经上午十点了,桂英先送钟叔上班,然后送晓棠上班,送走两人后致远提议自己开车让妻子休息会儿。两人换了座位,系好安全带后致远发车前往南山。桂英一路上频频叹气,越叹气越长,越叹越频繁,致远轻声安慰间,蓦地桂英啜泣起来。男人停车在辅路上,让妻子好好哭个够。

“你说我这急性子老是高声嚷嚷,别人嫌我没素质,这么些年只有这一个知根知底的好朋友,现在还给走了!哎……”桂英一边气愤愤地说,一边呜呜地哭。

“以前上学没人受得了我这性子,只星儿包容我,我怎么莽撞怎么粗鲁她从不会嫌弃我,在深圳一块过了二十多年,她说回去就回去!哎……”桂英大哭了两声没了泪,又开始叹气。

“这不还有晓棠呢!”致远安慰。

“你不懂!棠儿她小!我跟她不是一个年龄段的,好些话根本说不出来!我所有的事情都能跟星儿说,这些年也只有她听着。她要走,从头到尾也没问问我的意思,直接决定了要走才通知我的!哎……”

“学成那样,家里又这样,怎么跟你说?”

“我知道!我就是气她走了!气得很!”桂英握拳说到这里又流下了泪。

“你以为她想走?由不得她吧!别气了,还上班不上?”致远见她平静了好多,又启动了车子,继续朝南山走。

“哎英儿,我一直有个想法,想跟钟理单独聊聊,我特想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还给他打过电话呢,没人接!”在路上,致远跟妻子说。

“你可别!别!要是还能沟通,他俩至于走到现在这局面吗?”桂英气愤。

“我猜钟理也是无能为力吧!”

“狗屁!因为他无能为力,所以只剩下喝酒打人了吗?”

原本马桂英将钟能送到了他工作的地方,老人扫大街扫了半小时,头晕眼花实是站不稳,也没请假直接回家了,将自己捂在被窝里让心歇一歇。学成自打生下来一直是他带着,他喂奶喂得比晓星多,他跟孩子相处的时间比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还多,他们爷孙俩的关系不比他们母子差点儿。从生下来一尺长拉扯到那么高,从一岁带到现在的九岁,老人的这十年几乎全给了这个孩子,怎舍得突然离开。

晚年的生离,等同死别。

快七十了,指不定岁月哪天会停。学成是他晚年最重要、最宝贵的人,这些年钟能把照顾娃儿当成他一个糟粕老头、无用农民的信仰、使命、生存动力,如今说带走便带走了,好似带走了他的半条命。往后见不着摸不到,说个贴心话也说不了,想起这些老人肺腑郁积。与其说学成是他照看的小孙子,不如说小孙子是他晚年的一个小伙伴儿,多少苦闷、孤独和恐惧在照料娃儿的光亮中、幸福中无声消解。

午后,华联大厦五层楼,西南角财务部里,众人正在上班工作,敏感的任思轩又听到了女生类似擤鼻涕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望向办公桌斜对面的包晓棠,果然,晓棠静静地流泪,时不时发声吸一下气。要不是有前车之鉴,任思轩压根听不出来会有人这样哭。见眼泪滴溜溜止不住了,包晓棠淡定地起身,拿了一小包手帕纸,挺直腰板、双手插兜、迈着公鸡步悠然地去了卫生间。泪水之连串磅礴格外惹人怜,奈何女人的双手从头到尾没有碰过一下脸颊或眼睛,神情之沉稳连贯叫人可笑又钦佩。

任思轩挠着耳垂,笑了笑,继续忙工作。原本那种一旦工作被打断干扰便自然生出的愤怒反感,此刻因为晓棠,忽地没那么较劲纠结了。理解使人包容,任思轩如是分析。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玄尘道途我只有两千五百岁终末忍界绝对一番你老婆掉了信息全知者反叛的大魔王奸夫是皇帝五胡之血时代盖世双谐
相邻小说
人在公寓,收集原力九天仙族长生从娶妻开始我有一片灵药园霍格沃茨:从猎魔人归来的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