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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下 两米厨房作根基 为儿为孙险些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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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旅客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乘坐北京西至深圳北的高铁和谐号G79次列车,我代表列车组全体乘务人员向您问好,祝您旅途愉快。列车前方到站是长沙站,请下车的旅客注意广播通告,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周六下午三点,在返回深圳的路上,听到这一则广播,迷迷糊糊的夫妻俩由不得地清醒了几分。途径故乡,难免伤感。昨日是母亲生日,没能回家一趟,他乡客胸中惆怅。致远靠着椅背一动不动,观望前后不远处几位同行乘客正准备出站,他们概是湖南人吧,从口音判断的确是老乡。

高铁到长沙站后停了,致远遥望窗外的树木、远方的楼群,深吸一口故乡的土木之气,想下车却找不到理由。

“车会停一会儿,你要不下去转转?”桂英知他心思。

“不用了。”致远收回眼神和胸中的乡愁。

“昨天前天问过你了,要不要顺道儿回去一趟,住一晚也成,反正你现在有时间……”

“哎呀别说了。”桂英被致远轻声打断。

“要是仔仔有一天路过深圳却不回家,我得多伤心呀。”

“路过陕西时怎么没见你回去一趟?”

“这趟车不过陕西呀!再说老头在咱家呀!再说我得工作呀!”桂英耸肩瞪眼儿。

“陪着你是我的工作,亲爱的别说了,车门已经关了。”致远有气无力,桂英轻笑。

高铁加速的时候,致远笑眯眯地冲桂英说:“你国庆刚回去,隔了两星期我又去,不合适!老让张叔叔他们招待,麻烦人家!再说,我要去了妈忙前忙后的多累,我现在不工作没钱给她,老拿你的钱让外人笑话,反过来妈要是给我塞钱——我怎么受得起呀!”

桂英讶然,想反驳又念婆婆嫁入别人家确有诸多不便。亲妈当然不会笑话儿子,保不准人家会多问几句你现在做什么、还没工作吗、生活怎么样,张家归根是好人,可是人性难揣难测。

桂英胸中一叹,安慰道:“以后你不乐意去我去,仔仔高考完了让仔仔带着漾漾去!咱家还有两小将,那么多折中方案,说得这么伤感干嘛呀。”

致远一听豁然开朗,大笑了之。

昨晚一夜没睡,钟能四点半出门上班,着急忙慌地忘了带冰箱里的午饭,也忘了带自己喝水的大缸子。早上、上午扫了好几条街,中午扛着大太阳去周边到处找饭。兜兜绕绕,见一家店外贴着明码标价的菜单,老头穿着清洁工的衣服寒碜地进店了。草草吃完,一份盖浇饭花了二十三块钱,老人心疼。下午一点半,口渴难耐的钟能跑到周边去买水,一来回又是一公里,买了水喝完后还是渴,不愿花钱宁愿扛一扛扛到下班。

午后两点半,南方十月,烈日依然耀眼滚烫。钟能清理完一堆落叶,低头弯腰取扫帚时眼前蓦地发黑,身子趔趄了一下。今天为吃的喝的来回多走了好几公里,从中午头晕恶心到现在,钟能有些扛不住了。

取了扫帚后,他看地上的砖缝有些模糊,头沉得不敢左右动弹,抬头时眼前乌黑一片,头脑也有些眯瞪,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隐约记得右手边是一排树,枯朽的老人拄着大扫帚,一步一步往树边走,意欲靠着树休息休息缓一缓。

结果迷迷糊糊地他穿过了那排树,走到了树后路边的花丛里。三米宽的平坦花坛里栽着水鬼蕉和紫鸢尾,小碎步的老人跟瞎子似的左手到处乱抓,奈何抓不到树,大脑判定为迷路的钟能在原地转圈圈,将花丛里的花踩乱了一片。

钟能料想走过了,怕走到快递横冲直撞的绿道上,眼前乌黑的他找不到树索性拄着大扫把,一点一点地往下蹲,最后安全坐在了地上。到地上后他右胳膊肘拄着右膝盖,右手托着右额头,如此一动不动,硬撑着坐了半个钟头。彼时,两眼渐渐清明,大脑也清醒了。

清醒之后,钟能后怕。刚才到底怎么了,自己也说不清,倘没东西拄着,恐怕他早一头栽下去了吧,老人汗毛倒竖。此刻依然头晕得厉害,他怕再起身晕得更厉害,怕自己昏倒在这街上也没人知晓他是谁。老人决定继续坐着醒神。

想到一命呜呼,想到死——自己的死,钟能彷徨悸动。掏出手机,挤眼瞄来瞄去,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他,打了三个没人接。钟能无措,望着北方天,默默朝天流泪。

这么个花花世界,他活了一个甲子又多出五年,到了这步田地,竟然老无所依。悲哉,痛哉。

恓惶中,钟能蓦地心里闪出一个人,他知他有空,又犹犹豫豫。念他同样年迈该是懂得年迈来病时的吃紧和要命,钟能不怕丢人也不再顾虑,悲凉下拨通了电话,闭着眼流着泪嘴里故作轻松嘻哈,将方才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挂了电话他一个人坐在花丛里,等着人来扶他。

四十分钟后,人高马大、一脸发急、眉目凝重的老马身体前倾、伸着脖子、气喘如牛地过来了。一下车快步扭头到处找人,老远瞥见钟能吓了一跳,只见钟能一脸乌黑,抱着扫帚,似睡着、似晕去、似……轻脚走近了一听,喘着大气哎哎呼呼,老马放心了。轻轻拍了下钟能肩膀唤他。

“能啊?能?”

钟能不知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见有人来了缓缓睁眼,花了一两秒确定老马是老马,张嘴徐徐出了一口大气,心里方才安定,点了点头道:“哎呀,刚怕不是差点儿过去了!吓死我了,老哥啊,刚真真地吓死我了!”

说完伸出一条手,老马拉着他使劲将他慢慢扶了起来,站起来以后的钟能依然晃晃荡荡,眼中天旋地转、黑白一团,老马扶着他站定了一会儿,商量打车送他回去。

“哎等等,地还没扫完呢!”钟能指着街道哀求。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命快没了还顾着扫地!我一听你两眼看不见东西差点栽倒,一路奔过来烟都没带,你还惦记这事儿!”老马嘴上喳呼,扶他坐在路边的台子上,自己夺过扫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扫起街来。

“我屯里的马方盛去地里干活,着急站起来,脑子里血不够,直愣愣栽下去了!没啦!殁了!你说怕不怕?”

“我一到深圳,先是我老大哥殁了,后是樊伟成走了,你说说人到鬼门关跟前,啥姿势走的没有?呛死的有、笑死的有、气死的有、醉死的有……咱两算沾点亲的老连襟,我比你大五六岁,怎么算也是我先上黄泉路吧!”

老马掏出兜里的汗巾,擦了擦自己满脸满脖子的大汗,提着扫帚回头冲钟能喊:“哎呦我的爷爷呀,你瞧瞧我这一路上急得呀,单怕来晚了来晚了你蹬脚了,你哥我七十了一路跑过来哒!”老马说完拍着裤缝双膝一弯,冲钟能劫后余生般地放声傻笑。

原本哀伤的钟能见老马骂一骂他不要命又开一开生死玩笑,心情好了大半,身子还是不敢动弹,一动眼前又发黑。

“这两堆叶子……垃圾咋办?”十来分钟后,老马火急火燎地扫完街,绕回来问钟能。

“簸箕在那头,你扫了顺便倒了!人家检查的见没倒要罚钱的!”钟能靠着大树轻言轻语。

“哎呀哎呀!我只当我过来是当英雄好汉救你来了,结果是替你干苦力腌臜活来了!能啊能,你说说你,为了赚点钱不要命的是图啥?哈哈……你现在咋样了,还能喝酒不?等会忙完了,咱俩一人再喝个二三两西凤,指不定喝完酒你身体彻底好了……嘿嘿……”老马一边干活一边转移钟能的注意力。

活干完了,高老头搀扶着矮老头,走到街头打车的地方,上了车奔农批市场。到了钟家铺子后,老马将钟能搀到小沙发上慢慢躺下,而后倒水找药。喝了安神药,钟能呼吸渐渐平静。

此时放下心的老马肺腑里装着一肚子气,不知道他儿子钟理在不在家,不愿钟能伤心烦恼,老马嘴上不提钟理,心里憋着大招。出去买了些饭,途中给仔仔打电话交代他补课回来先去接漾漾然后带妹妹吃晚饭。

五点半,老马提着盒饭回钟家铺子时,钟理下楼了。老马心想终于逮住这小子了,一见面指着鼻子毫不客气地问:“你大快死在街上了你知道不?”

钟理望了望躺在沙发上貌似安然无恙的父亲,愣住了。

老马放下盒饭,一本正经地低声问:“你大在街上晕倒了,给你打电话你咋没接?你一天天忙啥呢?你大昨晚为你一晚上没睡觉,今早早起来还要上班,你干啥咧?你有锤子脸睡到现在?”

见钟理毫无愧色亦不答话,意外的老马正儿八经地指着鼻子大声开骂:“你不要你娃儿你老婆是你的事,把你自己管好!不工作天天喝酒,三天两头地醉在街上,你是要干啥!四十多岁丢人不丢人!学成好好的你把娃儿打得木讷得很,你大(父亲)这岁数了还得替你出去打工,你叫人咋说你!还要脸不要?”

老马咽了口唾沫,继续骂:“你大为你、为你娃六十五了天天出去给人扫大街,钟理我问你,你好意思?你好意思?真是没人教训你是不,见你大老实疙瘩好欺负要欺负一辈子是不?隔村里看我不把你腿打断也要叫你吃点教训,四十来岁,混得像个人吗?啥东西嘛一天天,看看你现在扑西来海这怂样……”

钟理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根叼在嘴里,两手捂着火苗点着烟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抬头缓缓高吐一缕烟气,朝南天的鼻孔中哼了一声,而后迈着八字步,吧嗒吧嗒踩着破拖鞋出门了。

钟理吞云吐雾的惬意,踢翻了老马正气凛然的威严。

老马的火气发到一半,没人了。

见他目中这般无人,老马耸着肩转头问钟能:“啥意思?你子这是啥路数?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从没见过这号不要脸的人……”

蜷缩在沙发上的钟能闭眼摇头直摆手,示意老马不要说了。

老马站了半晌,累了,坐在摇摇晃晃的凳子上,丈二摸不着头脑。见钟能一直在摆手抹泪,老马可怜他,顿时心软成一滩。

叹气的叹气,沉默的沉默。

十来分钟后,钟能反替老马消解:“我爷他爷,小时候饿得快不行了,我爷他爷的大,从他身上割了一疙瘩肉,给他子吃。当父母的,可能上辈子欠子女的,这辈子当牛作马地还他。”

“胡说八道!我小时候先生教的全是二十四孝那些,芦衣顺母、亲尝汤药、卖身葬父,还有杀自己儿子给自己老娘吃的!咱那时候听的学的全是孝顺父母,咋现在这世道反了呢?”老马气得拍大腿。

二老沉默。

要送他去医院钟能怕花钱拗着推脱,让他吃饭补充能量钟能直言没有胃口,老马只得坐在他边上慢慢开导他。从玉米棒子说到二十年前的喇叭裤,从漾漾被欺负说到他们的童年,从方才用微信上的位置定位说到三十年前的黑白电视和拉灯绳子……

晚上七点,钟能缓歇过来了,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两老头吃了放凉饭菜,饭后老马照料他又吃了些安定的药,扶他上二楼躺着,然后帮他锁了门自己回去了。到家里时已经八点半了,桂英和致远早拉着箱子回来了。

人间不平遍地,何须再多出这么一折子为难这么一个善良老实的人呢。一路上老马又叹又怜,见车外的小妇人自己淋着大雨护着两孩子在雨伞内,见老太太拉着拉杆车车里放着满满当当的大米和蔬菜,见老爷子雨中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半大不小的孙子……一切付出,皆源于深爱。

深爱,是福报,也是罪恶之源;是子女一辈儿的大福报,也是子女偷懒、自私、没担当的罪恶之源。

躺在床上的钟能心酸无比,抱着枕头瞪眼委屈。一直深信时代一定会越来越好、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家庭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老人,到了这般年岁才看清,幸福与时间的延展、时代的发展没有丝毫关系,幸福不是努力就会得到的那个所得,幸福也不是因果关系的那个果。

命运的起承回合可以设想,不可以计算。回首一生,自己在钟理身上搭上了全部,却被这个儿子伤透了心。孙子孙女成了儿子的替补,可是自己不能糊涂地赖上他们,他们还有大好的前程,他俩还有他俩的人生。

犹记得,那年他最开始进铺子里的厨房洗碗时,见洗完后小厨房干净整洁他高兴,见食物浪费他不待见;见有了新的抹布或海绵擦他高兴,见碎了盘子他心慌;见开水里放小苏打能去油渍他高兴,见水池堵了他为难;见每磨完菜刀锋利轻巧他高兴,见窗户边框脱了他犯愁;见保鲜膜贴燃气灶周边墙上可防油他高兴,见大米生虫了他可惜;见梅梅大了时常会来厨房帮他他高兴,见好多蟑螂他气愤;见学成三四岁老跟他在厨房里待着他高兴,见地上水多打滑他担心……

厨房里的最初,如是人生的最初,一切喜怒哀乐均藏不住。时间久了,喜怒哀乐之事一转眼不再能使人喜怒或哀乐。经历得太多了,无论好的坏的,他失去了品尝的初感。不知何年何月开始,他学会了全盘接受——接受难堪心酸的,接受委屈伤人的,接受别离不舍的,接受不能接受的……如果有一天厨房轰然倒塌,他亦不会跺脚呼喊、奔走相告,因为连这一点钟能也接受了。

以前家里有他老婆子,钟能在老家很少做饭洗碗进灶房,到了深圳这边,老婆子没了,一无用处的他挑起了给这一大家子驻守厨房的工作。两平米大的小厨房,是他在深圳的根基。那里储藏了他太多的欢欣和忧愁、大情和小绪。钟能的晚年憋屈在那两平米内,时间久了,两平米成了他的人生结局和挽联。

原本今天街上的这一晕,是命运之神垂爱钟能,给老人的一个善意提醒,奈何他不得其意不爱己身,终是溘然。

刷了一天的电脑,晚上七点,包晓棠终于刷出了自己的自考成绩,总共考了四门,三门通过,意想之中又预料之外。通过这一次考试,她大概知道了自考的难度和准备力度,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

可想起找工作的事儿,美人儿又犯难了。连投了好几天的简历,连上厕所也在投寄,前前后后大概投出去了将近两百封,且每一个投递的公司她均一一审查过,奈何到今天一个面试电话也没有接到。

发闷的晓棠忽咧嘴一笑,打开了微信,找到了姐姐和英英姐的三人小群。先在里面报好消息,而后倾诉找工作没进展。果不其然,桂英发了条“把你简历发过来,我周一找找看,看有没有客户公司急招会计的。”晓棠大喜,她目中的桂英姐除了没有女人味、不会做饭,其余的优点凑起来,基本等同于女强人、女豪杰了。

桂英两口坐了一天的高铁,到家后给老小三个送礼、夫妻俩收拾行李、整理加洗澡,直忙到十一点。第二天周日,仔仔一早进了补习班,桂英一睁眼开始忙工作。研究最新的展位图,在群里询问业务员们的最新进展,给边缘小客户、潜在客户不停地打电话。

午饭后有个空档儿,她刚好琢磨晓棠找工作的事情。先把手机和微信通讯录来来回回翻腾了好几遍,终于物色到几个可以开口求助的人,其中一个客户朋友直接爽朗地回应周二带人过去面试。桂英正和那人聊着,忽听得漾漾爆破式大哭,没有午休的她懒得搭理,老头倒急火火地寻声而去。

原来,致远刚刚给六天没洗澡的漾漾洗完澡,老马进去的时候,漾漾光着身体穿个小裤头,人坐在洗手台上,两脚垂在下面,嘴里哇哇大哭。致远单膝跪在地上,见岳父来了一头大汗,惭愧笑言:“给她剪脚指甲……剪破了,流血了,吓得她乱叫……”

小孩肉嫩,致远小心翼翼还是剪深了、出血了,出血后父女俩皆吓得发颤。老马呆站静看这一对父女,观望半晌,只觉脑中乾坤颠倒,六合八荒的野火噌地一下全烧在了胸口。致远不觉察,安慰几声漾漾,继续低头给她剪另一个脚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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