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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上 写报告回首半生情 听戏曲感伤空心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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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一早起来,见阳台上摆着个大躺椅,惊喜地打量一番,然后放下拐杖,坐了上去。宽扶手、木头枕、脚踏板,还是加长型的!特适合老马这种一米八的大个子,比老家那个躺着还滋润。躺椅对古稀以后的老马而言,好比羽扇之于诸葛孔明、筋斗云金箍棒之于孙行者,是神仙法宝一级的高端配置。老马躺在上面摇起折扇,逍遥无比,顿觉人生从此不同。

仔仔今早起晚了,背着书包从屋里跑出了门,连燕麦粥也没来得及吃一口。桂英起得早,还绷着劲儿呢,临走时只当没看见老马。冲着这把百分躺椅,什么样的隔夜仇老马皆可不计较。致远火急火燎地把漾漾抱到沙发上坐下,转身给她拿书包顺带换鞋子。往常这时漾漾会和老马聊几句,今天彼此无话。致远察出异常,把漾漾抱到老马跟前说:“漾漾,跟爷爷说再见!”

漾漾慢动作地别过头,噘着嘴儿。

“昨天妈妈是跟你开玩笑呐不算数的!来!跟爷爷握握手,重新交个好朋友!”致远拽出漾漾肉肉的小手腕。老马见势也伸出他那如枯枝一般的大手,作出领导见面握手的气派来。

“来,和爷爷握手!”致远把漾漾的小手递到老马的手心里。老马握着漾漾的小手,标准地晃了三下,一脸慈爱地看着漾漾。

“握了手是好朋友啦!跟爷爷说再见!你说我要上学去了!”

“我……我要上学去啦!”睁眼打瞌睡的漾漾望着老马如是说。说完致远抱起她直奔幼儿园。匆忙的一周如此拉开了帷幕。

八点半兴盛打来电话,说村里的老光棍方圆请人跟村里的新寡妇婷婶说媒,结果被人家儿子打了一顿;说最近天有点旱果子长得慢,今年的杏子村里人卖得很一般,没几家上价的;说玉石他媳妇以前是护士,现在生了孩子在家没事,便在村里开了药店;还说上面让选新村长,村长的位子从他受伤后一直是二队队长替代的,现在要开始重新选了……父子两聊了好久。老马忽想起北坡自留地里种的菜,他吩咐兴盛把那些青菜收个三分之一送两个婶婶家,他一个人吃不完,再不割老了,结种子留几溜儿足矣。两人挂了电话,致远早在餐厅那儿等着老马一起吃早餐。

“爸,是我二哥打的吗?”

“嗯,说了好些村里的事,我现在在这儿又管不来,他们要重新选村长了!”

“爸,您也该退了,七十了!还想当!”

“我早不想当了。”老马耷拉着眼皮,言不由衷。

“昨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2019年已经过了一半啦!”致远感叹光阴。

“阳历的七月初一……今天可不是的 birthday!”老马放下手里的羊肉水煎包,想起大事来。

“嗯,是!怎么啦!”致远见老马神情肃穆。

“我琢磨着得写一篇报告!这怎么发呢?”老马嘟囔。

“爸,你是员吗?”致远大声问。

老马点点头,若有所思。

“!怎么没听桂英说过呢?”致远诧异。

“她知道个锤子!我入的时间比她年龄还大呢?”

“爸你多少年了?”致远激动地问。

“她八二年出生,我八一年入的,桂英她小爷和当时的村长推荐的。”

“了不得呀爸,咱家竟然有这么一个资深的老员!”致远挺直腰,兴高采烈地对老马一通吹捧。

“马家屯好几个老员呢……啊不对不对,现在比我龄深的只剩一个了,前两年还给瘫了!”

“了不起呀爸!您要写报告吗?我给你发!”

“那成嘛!我写完你誊在电脑上发过去!”

“不用,直接拍照片发过去,您手写的多有意义!电脑打的没意思!爸,您这汇报写到七十岁还要写呀?”

“我这岁数……没硬性规定,这不自愿的嘛!做了一辈子员,最重要的日子肯定要汇报汇报反思反思!吃完饭我去写,你下午发过去,我一会把联络方式给你!”

“行行,您好好写,写完我拜读拜读!”

“你那个……待会泡杯清茶给我!”

“好!”

老马吃完饭先去阳台撕日历,仔细一瞧果然今天是!他回到房子里,取出信纸和钢笔,将仔仔的桌子挪到自己床前,伸出胳膊朝左这么一推一拨,把仔仔那一摊玩意全挤到了桌边,如此方才腾出三分之二的空白桌面来。他一溜整齐地放上自己的东西折扇、笔、手机、大本子、老花镜……桌面备好后,开始酝酿才思。片刻后致远端上茶进来了,他手上还拎着个白色的盒子。

“爸,这是英英昨天给你买的手机,要我现在教你怎么用吗?”

“不用,先放这儿。你去忙吧。”老马用手点了点桌面,然后闭着眼睛摆了摆头,示意致远离开那一副十足的官气儿和官样儿逗乐了致远。致远笑着离开,也安心去自己屋忙自己的事情了。自从岳丈到家以后,他从没有过如今天上午这般的安静和专注。

老马抽抽烟、写一写,写一写、打开折扇扇一扇,扇一扇又接着提起钢笔写!那一手又刚又硬的楷体着实漂亮!经他斟酌之后的文字,没有错字没有涂抹,页面十分整洁!加之钢笔字的古朴和黄信纸的陈腐,这报告看上去如文物一般。从九点半写到十二点才完,洋洋洒洒三张信纸五六千字,老马收了钢笔、放下掉渣的老花镜,让字迹未干的信纸再晾一会。他出来意欲在躺椅上舒坦舒坦腰背,谁想致远已经做好了两盘菜。

“你有钢笔水没?”老马冲着端碗筷的致远问。

“这个倒没有!现在全用签字笔。”

“我刚才看了看我的钢笔,墨水快完了!”

“哼哈,这个能买得到,但有点难!今天急用吗?”

“也不!已经写完了,下次写估计就没蓝水了!”

“那没事,这事我记着呢,还有你配老花镜的事儿,放心吧爸!先吃饭吧!”

“成。”

两人吃完饭后各自午休,下午两点,致远打开电脑继续写自己的小说。三点的时候老马从躺椅上神游归来,惦记着发报告的事情,于是叫来致远。致远拿起报告,略略诵读一遍。

开篇是:“思我建建锅之艰辛,谋求peace之曲折,促进发展之不易,值成立98周年之际,首先对此表示热烈祝贺,其次预祝建锅七十周年国顺民泰!作为一名入四十周年的old员,今天本人在深圳特发来一份诚挚的汇报。”致远接着读第二段:“2019年,我从马家屯来到中国的一线城市深圳,见街市流动之豪壮,人市来往之蓬勃,甚为欢喜……”

下一段是:“时随境迁,近在深圳,觉民众之精神散乱游弋,年轻人之举止自我任性,与建建锅之初、revolutionary war era以及经济发展初期的国人精神相差甚远,特别是吾女、吾孙,其浅薄跋扈,其脆弱骄奢,已被资本主义严重腐蚀,对此本人深感失望。”致远读到此处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桂英和仔仔看见了这几个字作何感想。

他接着往下看:“念员之于群众的思想带动及榜样影响之任务极其艰巨。时代之发展离不开群众的艰苦奋斗,而后代因教育缺失导致的人格不全及精神建设的失败,小之于家是破败,大之于国是退步。由此感慨:的建设及inner-party solidarity 固然重要,educate the mass、引导群众于时于世亦不容忽略……”

致远跳了一段,读道:“在种种special 的年代背景之下,人们天然地具备家国意识和patriotism情怀,但反观当下的年轻人,其patriotism之淡薄,令老一辈人瞠目结舌甚至无奈伤感。无论是何种历史条件,patriotism毋庸置疑地应被贯彻至青年一辈的无意识当中。加深青年一辈的patriotism教育,刻不容缓……”

致远翻到最后一段,这样写道:“在年轻一辈人主宰并建设的当下社会,老年人如何自处,老员如何恪守一个员精神世界的纯粹,这是本人思考的第三个问题。老员首要的觉悟是,在任何场合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资格老,保持精神世界及老年独处的安宁,需要的是正确和理性,而非资格老!在这一点上,本人需要反思和自我批评反思自己的主观主义,批评自己的倚老卖老。另外,保持纯粹的一个重要方法是,学习并持续学习leader思想,诵读他在重要会议上的各个讲话,品味他对****的方向方法的分析,研究他对****引导和建设的策略。保持精神的纯粹,是一场protracted war ,吾辈应活到老战到老,为自己的精神之质朴、信仰之自信、世界观之正确、员身份之高尚而不懈奋斗!”致远读完连连点头、啧啧称叹。

“爸,英英不是说你是初中毕业吗?我看你这文字像旧时候的秀才、举人写得一样?”

“呃……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初中,是学塾,一个先生教,教了七八年完了我自己把它等同于初中水平。大概是……五几年的事情了,那时候还真认了不少字,也背了不少书,至于算术啥的先生没交我也不会,但我会用算盘!现在哦……算盘村里能找三五个也是稀奇事啦!我们以前玩算盘,你们现在玩电脑!呵呵呵……你看时代跑得快不快!”老马像孩子一样憨笑起来。

“我们这一辈勉强还能接上你们老一辈的历史,到了仔仔这一辈,历史全断了,全成教科书里的故事啦!”

“是啊,现在在村里还勉强保留着一星半点八十年的影子,到了城里什么历史也没有喽!光溜溜的全是人和房子!”

“是啊!不过爸,您这报告写得真不亚于大学生呀!”

“我这全是后来学的!我们十来岁的时候,队上一会让背这个一会让学那个,我背得比别人多,没成想后来用的也比别人多!当时要没背,现在也不会写呢!”

“嗯。”致远捧着信纸如同捧着经书一般神圣,他长吁一口气说:“那我现在发过去。爸你这个底稿不用的话给我吧!”

“成!你爱留留着!你弄完了给我把马友仙的戏找好。”

“嗯。”

致远把老马的手机卡放进了新手机,顺便帮他下载了微信,然后用老马的微信把图片发了过去。弄完后快四点了,他准备出门去接漾漾。

老马躺在躺椅上摇着扇子,听着马友仙的《游西湖》,整个人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要知现在如此快活,恐怕他早撂下村长的挑子来深圳了!老马想到这里,一脸乐不思蜀的样子。回味七十年来在马家屯的一生操劳,老马转瞬又觉无趣无味。他眼见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又目睹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离开了、飞走了;他曾经见证了一对又一对的新人在马家屯里开花结果,他也亲自目送过一对又一对的老人为度晚年弃家丢田、投奔城里的儿女……年轻人走了,老年人也走了!他哀悼马家屯上埋葬的过往逝者,也怀念那些转身离开的无数老面孔。老马的这一生好似星空一般是散碎的,所有与老马相交的人,他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老马。可惜他们他们跟筛子里的泥鳅一样走的走、溜的溜。那些拍拍屁股干净爽利地离开马家屯的人,他们的离开也残酷地带走了曾经寄放在他们身上的、或多或少的老马的人生。

乡村正在被城市瓦解,像一颗老槐树一样,花朵折了、树枝断了,任它是百年老树也经不住如此抽剥。此时此刻,老马分不清他在为马家屯哀伤,还是为自己哀伤。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认为马家屯是他的,他也是马家屯的。

清脆稚嫩的儿歌打断了老马的伤逝漾漾回来了。致远在忙,老马听起了《祭灵》,借着刘备恸哭亡弟关羽、张飞的泪,他哀悼着自己的过去。漾漾独自个在客厅玩了一会,见爷爷全然不理她,自觉无趣,遂溜进老马屋里找老马的那些古董把玩。这次她翻到的是老马笔袋里的另一只好笔。那笔黑筒金棱、崭新发亮、光滑流畅,关键笔帽上还有一个红绿黄的小小卡通画漾漾正是被那指甲盖大小的卡通小人脸给魅惑了。这支笔是当时的县长赠送给老马的礼物。那年他获得了县上的劳模,县长颁完奖以后因他对马家屯多年来的卓越贡献,专门私下送给他那支笔作为纪念和鼓励,老马一直保留至今,有十五六年了。因为笔芯是一次性的,他一直舍不得用。

躺椅上的马村长既在怜痛失两弟的刘备,也在怜痛失年岁的自己,他悲悯地不可自拔,最爱的笔丢了竟丝毫不知。晚饭做好以后,致远把漾漾从仔仔屋里叫出来吃饭,漾漾出门时顺走了那支笔,然后偷偷将笔塞进了自己书包里。三人吃了晚饭,饭后致远在餐桌上辅道漾漾学拼音,老马又在那张躺椅上听戏,这一次他听的是《三堂会审》。

以前用收音机听、用电视机看,听的看的皆是半拉子东西,爱秦腔爱了一辈子没听过几段完整的他这一生仅有的几次完整的大戏还是在镇上搞社火时听的。方圆上每逢社火必搭台唱戏,可一场戏台下黑压压的上千人看,吆喝零嘴的、哭爹找娘的、打情骂俏的……除了望见几个人影在台上蹦,啥也听不清、啥也看不清,再大的喇叭也是叽叽呱呱的,看个秦腔叵烦得很。

现在好了,有了手机!想听什么戳什么,想点谁的点谁的,想什么时候开始什么开始,想在哪暂停就在哪暂停,一句戏反复重听也不是问题。老马雄心万丈,只想着要把以前爱听的各类戏文全重听一遍,过去听的碎片片、一知半解的故事也全串起来,什么马超反西凉、孟女哭长城、三娘教子、赵氏孤儿、周仁回府……一气儿听个滚瓜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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