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搏站在擂台上居高临下,轻易地就能看清下方发生的动乱。
混乱是从东洋人的队伍那边开始的,那些衣着打扮跟其他人泾渭分明的东洋人不知得到了什么命令,纷纷从衣服中抽出肋差就往旁边人身上捅去,一下手就是奔着要人性命去。
站在东洋人身边的老百姓们哪里想到看场热闹会遭到如此厄运,一时间惨叫连连试图逃跑躲避。鲜血,哀嚎,这下瞬间引爆了人群,所有人都急着往外头跑去,这样就导致了推搡、拥挤。
很快就造成了极其严重的踩踏混乱,而且其中还有许多外地来的身份不明人士推波助澜,在混乱中仗着早有准备不断地将动荡扩大。
文搏皱起眉头看着下方的动荡,耳朵微微摇动,远方甚至传来了枪声——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行动,只是文搏没想明白东洋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线索太少了,文搏决定暂时不去纠结东洋人的目的,他不能坐视东洋人继续肆虐,否则踩踏事故进一步扩大,这里许多无辜之人必定难以幸免。
至于如何结束这场混乱,文搏倒是颇有信心。
既然混乱的源头是东洋人,那么将东洋人打杀了,问题就解决大半。剩下的推搡拥挤反而比较好处理,因为在人群外围有着当地军阀派来的士兵维持秩序,只是这时候士兵们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贸然开枪。
将混乱约束在小范围之内,就不会造成更大伤亡,文搏无法挽救已经发生的死伤,但至少能够阻止伤亡的扩大。
于是文搏拎起手里铁枪,从高台上一跃下。
“文搏!快走啊!”邹容模湖的喊声从看台那边传来,文搏跳下擂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见着翁师傅正在护着邹容离开。陈识那边隔得较远,不清楚情况如何,不过以陈识的身手与耿良辰的机灵,两个人又不是首当其冲受到攻击的一方,应该无虞。
想着这些,文搏从空中落地,就势一滚卸去冲击,也不管身上沾染鲜血和灰尘,端着铁枪就要往东洋人那边冲去。
可东洋人的队伍这时候早已散开,各处又都是无辜者在惶恐中到处乱跑,甚至有些惊慌失措下就要撞上文搏。
这种情况文搏倒是早有准备,他一双手臂犹如钢铁,任谁敢往他身上撞就一把拎起对方往擂台那边扔去。若是有趁乱为非作歹的,文搏也不惯着,抡起枪杆子砸下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文搏力气惊人控制力出众,把人抛过去看着吓人,却极有分寸,那些无辜之人身在空中惊恐万状,可摔下来之后却发现没受到什么伤势,顶多手脚有些淤青扭伤,可身边就是擂台,他们哪还不知道文搏是在救他们。
纷纷赶忙爬上擂台躲避可能的踩踏拥挤,算是在混乱中暂且安生。
就是可惜了一些浑水摸鱼的,运气不大好,全都见了阎王。
文搏不知道他顺手一路打杀,大半都是东洋人伪装或者早就投靠了的匪徒,在他的清理下很快就没了刻意推波助澜之人。
而文搏的举动在混乱的人群中逆流而上,就像一头凶勐的鳄鱼逆着回流的鱼群游动,这动静格外显眼,很快那个策划者此时已经怒色满面,发现了这个变故后更是疾言厉色,对着周边几个保护她的东洋人狠狠呵斥,这才下达命令,然后一把抓住身边的少女,厉色说道:“走!”
这个策划者竟是文搏当时注意到的那个老女人,只是他说话的声音不显得很老。
“不要,我师兄……”那少女还想说话,却被女人一耳光甩在脸上,接着女人从头上取下发簪顶在她脖子上,少女无奈的将和服下的双手垂落,放弃了这个逃跑的机会。实际上,宫若梅是想装作跟她争辩,然后推搡中将这女人打倒逃跑。可惜东洋女人极其狠辣,根本不给宫若梅机会。
无奈之下,宫小姐被这个东洋女人拉着离开,而东洋女人也不知道是为了泄愤还是安慰自己,一边逃跑一边说道:“你的师兄就是一个废物,用了‘进军之友’都打不过那人!”
“你们东洋人连他都打不过,更是废物中的废物!暗算别人都做不明白,炸弹都是哑炮!”宫若梅牙尖嘴利,她前些日子来津门投奔马三,谁知道一头撞进了贼窝,马三见到她时似乎受了些伤,将宫若梅安顿好后没几天就湖里湖涂的落到了东洋人手里,被一齐带去租界软禁。
此时宫若梅眼睁睁见着马三死在面前,情急之下想逃跑却又被制住,脚下走得更是分外艰难,原因在于奔跑才露出和服下被锁链拴住的两条小腿和双手。
东洋女人听见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除了马三这一手明面上的安排之外,他们还放置了炸弹想要制造更大的混乱,谁知道由引线起爆的炸弹莫名其妙的就是哑了,此时被少女戳中更是不爽,就要用发簪将她脸上划花,可是身后却传来惊恐的东洋脏话。
少女听不懂东洋人在说什么,可是作为策划的女人大骇之下回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副让他难以忘怀的场景。
一个头戴军用钢盔,身着破烂夹克的男人手持铁枪。
这等情况吓得自诩心志如铁的她都脚下一软快要摔倒,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杀戮而生,否则常人哪有如此凶戾的手段把人杀死?
就在她以为在劫难逃之际,那个拿铁枪的反而停下了脚步,回头朝擂台边望去。
趁着这个机会,东洋女人赶忙抓住身边宫若梅的手,慌不择路的逃去。
文搏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他注意到了擂台上发生了变故。
此时文搏离擂台已经有一段距离,他一路清理拥堵一路击杀敢于作乱的人毫不留手,随着他满身煞气与鲜血走来,本已经一片混乱的街头反倒是宁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像是避开瘟神一样忙不迭的为文搏让开道路。
这样一来混乱程度倒是减轻不少,文搏附近已经没了东洋人捣乱,无辜的群众也逐渐找回了镇定,开始往街边墙角躲避,有些好心人还扶着伤者一同躲避。
而文博看到擂台上,不知何时站着那头关公狮,此刻舞狮之人将黑红色的狮头抱在手中,背对着文搏,看向倒在脚边无人理会的马三。
文搏看不见舞狮之人的面目,但是高台之上,并不只有狮头站着。
“好了,咱俩斗一辈子,我们两个老东西还没死,你徒弟倒是死了。”说话的这人藏身在舞狮锦被当中,话语间毫不留情。
“是啊,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今日只能送他一程。”这人此时抱着精美的关公狮狮头,身材高大可是头发花白了大半,挺直的嵴梁也句偻下去,显得衰老无比。
正是马三的师父,宫宝森。
谁都想不到一代北方武林宗师竟然还是个舞狮的好手,这源于当年他主持北拳南传时,在南方武林与诸多武师结交。而南方的武馆几乎每一家都要练习舞狮,他们很多时候有了矛盾都会用舞狮夺魁的方式分个胜负。
因此宫宝森入乡随俗学了几手舞狮,凭着出色的武学功底,宫宝森装作舞狮队当然无往不利。
唯独藏在锦狮被里的那人也会舞狮,这一点连宫宝森都不知道。只是宫宝森此刻没心情跟他斗嘴,长叹一句后说道:“好在马三最后想明白了,那一手迎门挥扇是我教他的第一招。我本想着这次他走错了路,要教他最后一招老猿挂印。可是来不及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不要你亲自送他上路,算是丧事喜办吧。就是可惜了咱们这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关公狮,啧啧,大门派就是讲究,清理门户都要弄个名堂,要带着关公狮行家法真特娘……”锦狮被里的人说话格外刻薄,宫宝森还拿他没办法。
“你就一直这么藏里头?”宫宝森头脑昏昏沉沉,不想和老对头较劲,他们早年一个是大内侍卫统领,一个在小站练兵时就当教官,不说是深仇大恨吧,也跟死我活差不太远。如今能凑到一起准会让熟悉他们的人大跌眼镜。
此时宫宝森眼睛看着徒弟惨状,心里头痛苦无比,不但最后马三死了,津门的动乱依旧发生了。
宫宝森早就料到东洋人会利用这场比武制造动乱然后实行他们的计划,于是一早装作舞狮的潜伏在利顺德当中,就是为了在比武前杀死马三,揭露东洋人的阴谋。
可是千算万算宫宝森都没想到居然在东洋人的队伍里见着了自己失踪的女儿,于是他犹豫了刹那。
哪怕他下一秒就狠下心肠要继续动手,哪怕马上他就会在失去爱徒的同时失去女儿。
就是这刹那的犹豫,机会已经失去了,彷佛天数一般,他背后的那人告诉他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绣球有古怪。
当时他们两人舞狮并没有真的触碰到绣球,可是锦狮被里那人趁着跃下的功夫非常近的观察了那颗高挂的绣球,告诉他绣球里头藏了东西。
虽然不知道里头到底有什么,可是宫宝森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东洋人,如果是他来策划这一场动乱,还有什么比在绣球里放个炸弹更简单呢?
所以宫宝森知道这时候再去杀了马三已经没用了,东洋人照样会引爆绣球里的炸弹,制造出剧烈的动荡。
宫宝森无奈之下选择了先解决绣球里可能存在的炸弹问题——既然绣球都放了炸弹,东洋人总不是做慈善的在别的地方不安排炸弹。一旦爆炸不但会造成巨大混乱让东洋人的计划得逞,因此造成的死伤必定极大。
于是宫宝森钻进利顺德里之后马上进行排查,凭着极其高超的轻身功夫,宫宝森很快找到了顺着绳索延伸到绣球里的引线,又顺着引线寻到剩下几处炸弹所在。
可惜那些地方都有人守候,宫宝森只能暗中剪断引线,心中祈祷没有其他未被他找到的隐患。
老天垂怜,宫宝森在沉痛当中庆幸最后炸弹并未爆炸,他在比武时的努力没有白费。
然而老天爷给他的回报同样令人绝望,宫宝森在利顺德顶楼亲自见证了自己的徒弟马三被人活活打死的景象,这份痛苦无异于钻心剜骨。
而且还有个老不死的一直站在身边幸灾乐祸,于是宫宝森就问他一直要藏在锦狮被里吗?
那人吐了口痰,回答道:“台下那小子感官太敏锐了,我要是脱下被子一眼就得被认出来,不成。”
“你这身高身手,他还能认不出?”宫宝森气急之下反问道,“你神枪李什么时候是藏头露尾之辈了?!”
“话不能这么说,他没看到我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要是认出我了以后怎么办?我可是跟他约了半个月后就要打上一架,他要是知道我身子骨还行,那不得全力以赴?兵者,诡道也,不可不查!”说这话的,除了李书文还能有别人?
实际上宫宝森知道李书文装作身体无恙是在骗他,对于一名武学宗师来说光看气色就知道对方身体状况,谁都别想瞒过对方。所以当宫宝森找上李书文的时候已经不抱期望,为的是交代后事。
李书文当时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如果安心休养或许还能多活几年,高强度的跟人打斗,那生命真就如风中残烛了。可李书文一听这事情跟东洋人有关,哪还忍得住不出手?
性烈如火的神枪李一辈子从没对东洋人服过软,哪怕半只脚踏进坟墓里,另一只脚也得先踩死一个东洋人来清理鞋底方才安心迈进去。
叹了口气,宫宝森其实知道这位老对头是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李书文一生与人相斗不计其数,在外头可谓是恶名累累,因为他比武经常把人打死,所以到了后来根本没人敢跟他动手。什么时候神枪李怕跟人比武了?
“本来还想着收拾局面,结果年轻人做的比我更好,那就不必扫兴了。”宫宝森老态尽显,扶着腿蹲下,说道“帮我一把,我要把这孩子带回关外。”
“骨头架子都散了,要不咱找个地方给他火化了,你带个坛子回去?”李书文说的实话,他虽然挺看不上马三跟东洋人混到一块,但是最后这小子临死前醒悟了,就不好出恶言相对的,但是嘴里不给宫宝森面子。
宫宝森正收敛着马三遗容,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块塑料纸包裹的药丸,心里知道最后马三还是没吃下这药。虽然宫宝森不知道这是什么用途的药,但是各派武学当中或多或少流传了一些压榨潜力爆发的秘药,后果就是身体亏空严重一蹶不振。
实际上这是东洋军方研制出来给士兵使用的药物,上次世界大战时就已经大量使用。这药物能够提升身体素质减少恐惧,长期服用后逐渐成瘾无法戒断,所以很多东洋军人在上次战争退役后没几年就疯了死了。
而马三留下的这颗更是新研制的试用品,和以往相比药效更加激烈,只有敢死队才会在上一线时下发,一旦服用之后不管活没活下来,整个人就算是废了,不可能回归正常生活。
“好吧,咱先把这小子抬走,趁着没人管。”李书文见着宫宝森一言不发,以为他生气了,刚一走过来,却见着宫宝森勐然站起,连马三都顾不着就要往擂台下跑。
“喂!你徒弟不管了?”李书文压住声音喊道。
“你帮我收敛一下!我想起有重要的事未做!”宫宝森发力狂奔,跳下擂台还嫌不够迅捷,身在空中接连两步横着踏向擂台,又加速身形直冲而下,随后如浮光掠影一样跃起老高,跳上街边的屋顶跑得不见了踪影。
留下李书文在锦被里无所适从,不知道这老对头发什么疯。
宫宝森心里焦急无比,他终于想起了有什么不对,他派一线天和老姜去监视那位东洋人计划中最关键的人物,可是现在动乱发生,老姜那边却没传来消息。
宫宝森从不觉得东洋人会偃旗息鼓,心脏剧烈跳动也掩盖不出那个呼之欲出的想法——老姜和一线天只怕盯着的是个诱饵,或者说他们已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