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人彻夜诵经祈福,有心了。”文搏披着一件宽松的锦袍,少有的打着哈欠靠在胡床上向宁道奇道谢,只是语气显得毫无诚意。
宁道奇对此也只能无可奈何,他一晚上没睡等候在大兴宫中难不成真是为了文搏洞房去祈福吗?人家天南海北的纵横往来都没事总不能说洞房的危险大到需要宁道奇这样的大宗师来为他祈求平安吧?
无非就是宁道奇确实是有事相求,又奈何不了文搏昨夜表现出的强势武力,不得已用这法子表明诚意,弥补冒犯之举。
好在文搏也算给面子,一早离了铜殿,遣人送来饮食,片刻后便与他相见,同行的还有将发髻中垂下的小绺青丝拢起,换做妇人开脸云朵髻样式的婠婠。
婠婠满脸笑意眼中只有文搏,对于他这位名震天下的“散人”宁道奇也不过敷衍而已。
宁道奇本来想说个故事来引发文搏思考,这是他惯常的爱好。可是文搏这人耐性似乎不好,也不喜欢打哑谜,因此宁道奇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把事情掰开了说。他心中感慨,收敛神色庄重道:“老夫昨夜冒犯,还请邪帝见谅。然而事情着实焦急令老夫失了方寸,只想问邪帝如何看待天下局势?”
文搏精神一振,知道正题来了,从旖旎的情绪中凝聚思绪,脑子一转就想明白宁道奇问的不是现在三岁小孩都知道所谓天下两分、南北对立的局势。而是在询问文搏这个北方两大势力真正的背后靠山的态度。
“南北对立之势已成定局,偏居一隅的小势力一年之内不投降就会被扫荡,天下局势将来必然统一,这有什么可说的?难不成真要南北继续对峙数百年,我与宋阀主都不会坐视这样的情况发生。”文搏随意开口,将自己的态度毫不遮掩的展示出来,雄心壮志溢于言表。
“巴蜀如何?河西如何?”宁道奇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出奇,又询问巴蜀的归属。
“独尊堡势力虽大但想独占巴蜀纯属痴心妄想,不论地利还是人和他都没有,独善其身就算不错,宋缺也绝不会选择先取巴蜀再行北伐,因为我能两线作战,宋缺不能。”文搏嗤笑,仿佛对宁道奇不通兵事颇为不屑,宋缺最要命的问题是他的兵力不足以在支撑中原防御的同时由蜀地北伐,双方一旦交手只会在中原孤注一掷。
仔细的观察着宁道奇,却没察觉到对方有丝毫讶异,文搏心中了然,知道这老牛鼻子对于这些事情早有判断,但是并不影响文搏继续说道:“至于河西,薛举大概是快死了,他的儿子勇勐有余谋略不足,文某若是兴起,孤身便可平定陇西,河西亦是囊中之物。”
“之后北方再无可进取之地,魔门在邪帝掌控下也不会放过混一寰宇的机会吧。”宁道奇微微叹息,道破了文搏的目标。
“这些话,文某已经说过了。”文搏诚恳的盯着宁道奇的眼睛,不懂他为何说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哪有一方势力不想一统华夏,无非是做不做得到的差别罢了。
“而宋阀主扫荡南方也是母庸置疑,他绝不甘愿做一个偏安天子,北伐势在必行。”好似没看到文搏灼目的眼神,只是像个老头子一样念叨着被文搏陈述过的事实,两人的对话三言两语间把他们早已认定的事实复盘一般摆了出来,双方都表示了认同。
那就是统一势在必行,并非个人能够阻挡,这也是宁道奇深知的一点,可越是如此他越要奋力阻拦,只见宁道奇站起躬身行礼,比他给祖师的像上香还要庄重。
“所以老夫冒昧,恳请邪帝为天下苍生计,平息兵戈,给这世道一条活路。”
“宁散人莫不是失心疯了?”一直醉心于文搏的婠婠都为之讶然,捂住檀口满眼不可置信的看向宁道奇,似乎是为他的举止又好像是为他的异想天开。
然而文搏浑若无觉,甚至笑着道:“原来宁散人打的是这个主意,如果我同意了,你是不是还要南下与宋阀主相晤,然后劝他也放弃北伐,就此南北两立?”
宁道奇坦然承认,“邪帝智慧过人,老夫自然瞒不过。”
“不行,道理缘由我就懒得说了,以阁下的眼光自然清楚。我也不怕告诉你,宋缺也不会同意你的请求,双方必有一战。”文搏断然拒绝,似乎并不因为宁道奇的坦诚而认可对方的请求,反而咄咄逼人道:“我现在拒绝了,散人是不是就要理所当然的帮助宋缺?”
宁道奇挺直腰杆,壁立千仞一般的气势油然而生,他的嵴梁仿佛并不是因为自己而弯,更认定自己肩负了苍生的安危,言语也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绪。
“因为邪帝的行事手段太酷烈,会杀得人头滚滚,逼得天下怨声四起却敌不过阁下的绝世武功。然而邪帝终有一日会离开,或是破碎虚空或是寿终正寝,那时候魔门再无人能压制这鼎沸的民怨,北方就此陷入战乱,老夫于心不忍。”
婠婠听闻此言当即怒火中烧,她向来容不得外人置喙文搏,就算宁道奇是大宗师在她面前说文搏的不是也极大地激怒了婠婠,于是她立刻驳斥道:“圣门传承千年,如今既有夫君这般圣帝临凡又岂会再度蒙尘?严刑峻法不过是大乱之下需用重法,至于所谓人头滚滚,杀得也就是世家门阀那些蠹虫罢了,死上数万又有何妨?”
婠婠还待再言,文搏握住她的手接过话头,指出宁道奇话中的错谬。
“我就算死了,我的意志也会有人继承,因为这世间千万黔首都会赞成我的方略,他们才是我的根基,就是手段再酷烈百倍也不会令基本盘受损,哪来的鼎沸民怨?”
宁道奇思忖片刻,知道双方立场不同从这方面来谈不会有丝毫进展,于是他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心中习惯,选择用一则寓言作答:“古时有甲乙两君,一道放羊,结果走失了羊。问甲干吗失羊,甲答是忙于读书;问乙为何失羊,原来去了赌博。他们做的事截然不同,结果却全无分别,都失掉放牧的羊。”
文搏迎上宁道奇充满悲悯与智慧的眼神,心中好笑,他听明白了宁道奇的意思,说到底还是宁道奇觉得自己站在天下苍生这一边,认为文搏如今举动跟那些异族统治者并无不同,最终无法长久不说,还会毁掉北方的华夏文明。
宁道奇借这故事生动的描述出对一种行为的判断,只能从结果去看,并暗指他的行为可能会为天下带来灾难性的结果。
或许宁道奇觉得以文搏智慧一定会理解他的意思,听闻寓言说不定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实话实话,这寓言如果说给宋缺听那还真是能命中对方要害。奈何文搏心志如何坚定不提,他有后世见解当然能看出宁道奇言语中的破绽,或者说眼界的局限所在。
两人互相对视,宁道奇仍是那副与世无争,清净无为的仙姿逸态,文搏的双目则充满了不屑与铁石般的坚毅。
只听冷笑一声,当即打破了宁道奇圆融如意的气势。
“赌博于己身无益,读书却能令人明理。而文某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读书这件事不在限于高门大姓。你认为我大刀阔斧的改革将世家门阀贬落凡尘会毁了华夏文明,我也不知道散人是对于华夏的文明太过看轻,还是对于门阀太过看重。难道没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他们的典籍学识给你口中的黔首布衣就传承不下去了吗?”
若是换做原着中的寇仲在此,宁道奇或许会告诉他自己也无法判断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发生,但是出于稳妥佛道中人绝不会允许别人把天下当成一场实验,要寇仲顺应形势,希望寇仲能为天下万民着想,及时罢手。
否则宁道奇就要出手纠正这个错误,可谓是道理、武力都要占全了。
奈何眼前之人是文搏,他的拳头显然比宁道奇要硬,所以宁道奇寄希望于用道理说服对方。然而这方面的进展好像也不太成功,至少文搏这离经叛道的说法就足够令世间有识之士胆寒。
因此宁道奇不得不继续解释道:“邪帝息怒,老夫并非是说世家大族就代表着华夏文明,而是他们根本无法彻底清除,以邪帝之能或许能管百年,可是百年之后又该如何?如李家本就是世家大族,而窦家也会在这个过程中成为新的世家,说到底邪帝做的只是将这秩序打乱重新分配利益,并不是毁灭了世家大族,可是这个过程中损失的文华荟萃就是真的消散了,遭难的黎民百姓也无法复生,方才有此故事供邪帝一笑尔。”
一直聆听的婠婠这才敛容息怒,顿觉宁道奇确实是有几分能耐。她虽对于这些具体事务管理较少,也知道现在魔门中就有很多长老借助权力之便将自家子侄安排到重要位置,本能的排挤后起之人。至于侵吞公物、田产之事屡见不鲜,想来再往下真要一统天下这些人还会变本加厉。
而且那时候天下之大光靠魔门中的骨干都不足以监察,何况这些可靠之人也无法时刻在眼前出现,他们若是腐化堕落了又该如何?
这样下去与那些世家大族何异?
只不过文搏手段狠辣,魔门本就无情,查出这等事情直接杀了也无人觉得不对。并且这些事情终究是没成气候,这才未能引起婠婠警惕。可此时回想,不由悚然而惊,难不成魔门最后自己就成了最大的门阀世家?
既然如此,文搏又该如何处置呢?
一时间婠婠与宁道奇都将视线看向文搏,希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