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山中的景色寂寥无垠,别有一番趣味。
映照着雪亮的刀身反射出朦胧的月色,挥舞出狂澜般的刀影。
“好!陵少的刀法越来越现功底,这次出山合该咱们扬州双龙扬名立万了!”寇仲样貌相较之前成熟几分,个子更是往上窜了一大截,令他一举一动充满了蓬勃的朝气,阳刚之气愈发明显。就是他的头发只长出来一小茬,绑着个额带显得略有点不伦不类。
而舞刀的少年一声苦笑,长刀入鞘,气质从之前锋芒毕露变得静谧和谐,头顶剃得光光的,极为契合他的行止举动,仿佛与山中景色融为一体,丝毫不显戾气,洒脱缥缈间又带着佛性,正是徐子陵。
“仲少说的什么胡话?小弟我还是觉得徒手更为顺心。”徐子陵说出心中想法,顺便看向寇仲斜扛在肩的一杆长枪,觉得他这模样不像个下山游方的行者,倒像个好勇斗狠的武将。
寇仲满不在乎的搂住徐子陵肩膀,格外振奋的说道:“别忘了文大哥说的,徒手和持械之间隔着一堵高墙,以咱们的能耐,要是跟他徒手比武,那大概是长安的城墙那般高大哩。”
徐子陵听得这话,忍不住笑道:“我什么时候要跟文大哥比武了?仲少你别把我往火坑里推。”
寇仲也不在意,他本就是说着玩的,但是如今寇徐二人一副即将远行的装束确与文搏有关,在他们闲聊嬉戏的当口,一个唇红齿白的和尚念诵着佛号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练武的大石旁。
“阿弥陀佛,二位师弟,师父请你们过去。”
“弘忍师兄客气,咱们这就来哩!”寇仲立刻跃起,跟着少年僧人走去。
徐子陵神色收敛,知道弘忍请他们过去所为何事,也正是他和寇仲半夜不睡觉如此兴奋的原因。
等到了大林寺禅房之中,原本破旧的蒲团现在也换成了簇新的麻布面子,里头虽然还是填充稻草,跟往年那些烂的都能戳出草梗的蒲团相比舒适了不少。
而禅房中的那位中年僧人浑不在意这些细节,盘膝而坐身前放着一本旧得卷边的《金刚经》,神态间略显苦意,正是道信大师。
见得弘忍带着寇徐二人到来,道信大师方才露出一丝微笑,示意他们落座。
寇仲将铁枪靠在门边,徐子陵亦是效彷,两人一左一右跪坐于蒲团之上,弘忍悄然关门离去,留下三人于禅房中商谈正事。
“今日找你们两个混小子过来,想必也清楚所为何事。”道信大师见到弘忍离开,不慌不忙的泛白的僧衣中掏出一块肉干投入口中,这才接着说道,“了空禅主多次相邀,老和尚这次实在推脱不过,定要北上做过一场。不论成败你们两个没必要继续留在大林寺,所以得把你们尽早安排。”
徐子陵神色郑重,脸上带着歉意,双手合十道:“师父的苦衷弟子知晓,我与寇仲都是文大哥介绍过来,哪怕以俗家弟子之名也脱不了干系。如今佛门要与魔门争雄,我们两人身份就可能被人大做文章,令师父为难。”
寇仲满不在乎,觉得道信大师未免太过小心,他对文搏有着极强的信心,不管佛门有何底牌,都肯定会被挫败,何必担心净念禅宗会拿他们身份做文章?
不过寇仲在山中学艺至今也有一年多光景,自认武功大成早想着出山闯荡,当然不会说出心中不屑。却不知道信大师早已洞悉两人想法,无奈的摇摇头,想要打一个佛偈。
可是话到口中,道信大师又笑了起来,这两个小子虽然说是俗家弟子不计入名录不留法号,但是道信大师培养他们可谓是倾心竭力,自然清楚二人慧根深种,何须以佛偈当头棒喝,直言便是。
“话不是这么说的,净念禅宗再是佛门领袖也管不到大林寺中俗务,真要插手必定会引起各地佛门警惕。而是老和尚觉得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你二人如今自有《长生诀》修得长生真气作为本源,又习得诸多佛门武学足以护身。这样的情况下再留在寺中或许安全无恙,却与我禅宗修行理念不合。现在天下正值乱世,出家人既要自渡也要渡人,岂能坐视苍生遭难?因此老和尚才想让你们出山。”
寇仲一时有些懵懂,他和徐子陵拜师道信修行佛法,对于经典只能说浅尝辄止,了解了一些佛门根源和典故,倒是大半时间花在识字读书和练武强身上。并不明白禅宗对于普度众生的执念,也没搞懂为何道信大师认定苍生劫难。
按照寇仲的理解,文搏如今掌握魔门声势一时无二,按理说只要全力支持一个势力很快就能席卷天下,那样一来哪有他和徐子陵济世救人的功夫?完全用不上啊。
徐子陵却若有所得,开口问道:“师父这话是不是说这天下乱局一时不能平息?这才让我与寇仲去相助文大哥。”
道信大师摇摇头说道:“并非如此,你们要去帮助谁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不过这天下的局势确实难说,至少老和尚也不敢笃定弘毅就能效彷先贤定鼎王朝。因为佛道儒三家都不可能看着魔门重新从边缘回到朝堂中心,那些世家大族也不愿意重新划分利益。所以老和尚认定双方必定爆发一场极为宏大的斗争,或许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但是其凶险不亚于沙场厮杀,而是道统、礼法乃至身边一切的革故鼎新。”
道信大师的言语如暮鼓晨钟在徐子陵与寇仲耳边敲响,哪怕他们略带怀疑,也清楚地感受到道信大师对于前景的担忧。
说到这里,道信大师也知道光靠言语是没法说明白他的判断,随手指了指坐下蒲团,“你看这蒲团,就是弘忍从山下花了几文钱买的布罩。去年这时候天下尚未大乱,可是蒲团罩子大量采购也涨价到了几十文钱一个,以至于大林寺里不得不缝缝补补用着往年旧物。可是自杨广暴亡以来,这物价反倒降低,世间岂有这般道理?你们知道为何吗?”
徐子陵茫然不知,经常喜欢到处瞎逛的寇仲却很是敏锐,一语道破其中缘由。
“这我知道!因为巴蜀今年不但出货的丝绸锦缎数量巨大,就连麻布都多不胜数,据说附近的纺织户都纷纷弃种,砍了桑树种田去了。”
“哎,这就是原因。实际上不止巴蜀产的布料今年货量暴增,酒水、食盐亦是大量出货,逼迫得长江沿途售价落入自开皇年间以来的谷底。这在乱世可不常见,甚至是闻所未闻。”道信大师脸上浮现出沉思的神色,对于这样的情况很是担忧,“这意味着南边诸多商贩必定血本无归,而他们背后多多少少站着世家大族。例如南边私盐买卖做得最大的就是岭南宋阀,如今盐价跌到如此境地,他们财源都得受损,何况如今宋阀秣兵厉马更是捉襟见肘啊。”
此事说来凑巧,实际上文搏的影响并不算大,真正原因还是出于负责巴蜀商路的“胖贾”安隆身上。
安隆本来投靠了文搏在巴蜀过了好一阵惬意日子,独孤凤走后他就是魔门在巴蜀说一不二的大人物。虽然不敢人前显圣,但是权力使人着迷,连带着安隆都快忘了他的好师侄还在受苦。
直到一个老和尚突然造访,差点儿没把安隆吓得尿裤子。
老和尚自称大德,乃是大石寺的方丈,云游关中多年至今方归。
安隆抬头一看,原来是邪王石之轩啊……于是当场跪了下去,竹筒倒豆子的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明白,试图摘出去自己背叛的事情。
结果石之轩毫不在意,明说自己功力尽废如今只想过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对于魔门一切全都交付给文搏处理,此来只是为了看望故人云云。
安隆提心吊胆,恭送石之轩回到大石寺之后生怕半夜里被人一招不死印法打死,巴不得现在就逃到长安但是舍不得诸多产业,直到确认了石之轩不是在幽林小筑看望女儿就是于寺中着书立传,安隆这才逐渐放心。
实际上石之轩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文搏当然不会放任可以分裂突厥的一代邪王就此销声匿迹,通过石青璇的路子让石之轩负责掌控巴蜀。确认安隆这段时间行事没有违背文搏布置之后,下一个方案就在石之轩的操控下浮出水面。
安隆这时候又是惊出一身冷汗,暗道文搏真是老谋深算,实际上具体计划全都由石之轩负责。作为能颠覆突厥的狠人,石之轩想要对付一盘散沙的豪商世家简直是手到擒来,特别是经过文搏初步改造后产生的大量物资令石之轩底牌更多,几乎想也不想就弄出了一个震动南方的决策。
于是大量的倾销出现了,利用飞马牧场那场战斗中四大寇的俘虏当矿工大肆开挖盐井,配合安隆垄断的巴蜀酒水生意以及改进后纺织机的可怕生产力,最终结合安隆与飞马牧场、东溟派本来的商路渠道,魔门一瞬间就把毫无防备的南方世族豪商打得溃不成军,全靠底蕴硬撑。
更不用说诸多破产佃户小农,近乎一瞬间就成为流民助长了南方乱局,杨广提前暴亡也跟这事情有关,江都骁士根本等不到半年以后,现在就觉得必须回到关中,这才导致了江都兵变提前发生。
而这样的结果就是远在泸州的道信大师也察觉到不对,于是便有了今日相谈之事。
这会儿道信大师仿佛在回忆什么,也不卖关子,说出其中根源。
“而这一切,都跟魔门那位首领有着密切关系,谁不知道如今巴蜀商业几乎全都被他攥在手心,独尊堡解晖也得为他马首是瞻,甚至都不敢为宋阀张目,提高盐价。”
寇仲举一反三,立刻明白了道信大师的意思,拍掌大叫道:“所以这些世家大族利益受到损害,和魔门必有一战!”
可这样一说,寇仲又不明白了,问道:“那文大哥为何如此行事,逼得天下世家大族站到他的对立面去岂不是平添敌手?宋阀那几位不是跟他关系不错嘛,何必这如此?”
道信大师尚未解答,徐子陵忽然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只觉光光的头皮都在发凉,大喊道:“文大哥就是故意这样,他要借此划分敌手,才好趁机清洗世家大族!”
寇仲一时惊骇莫名,没想到文搏居然如此狂妄,竟然故意把这些豪商地主和世家大族全都逼到对立面,只是为了方便自己清洗他们。可是现在文搏连夺取天下都没做到,怎么就提前把可以团结的力量放弃了呢?
“不错,所以老和尚才说天下必定大乱,一时间也不知道当年所做是对是错。因此对你们的教导老和尚不愿多刻意引导,一切顺其自然。”道信大师叹息一声,接着又顺口叮嘱道:“对了,你们文大哥是不是那位魔门邪帝如今还得两说,因为根据李阀和佛门的说法,邪帝好像是霸刀岳山,弘毅还是咱佛门钦定的佛子。”
寇仲和徐子陵面面相觑,不过他们对于魔门隐秘也弄不清楚,全听师兄弟和山下江湖人士的消息暗自揣测。一时间也无从分辨文搏、岳山之间关系,但是他们明确的知道,道信大师这次让他们离开的导火索就是了空禅主正式召集四大圣僧对抗邪帝。
这样一来如果文搏不是邪帝岂不是一桩好事?道信大师就不用对上文搏。
“总之,你们此行出山去寻弘毅也罢,自己行走江湖也好,老和尚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道信大师见着两人已经明白让他们离开的缘由,知晓寇徐二人机灵聪慧,又习得佛门武艺足以护身,多的废话也不欲多说,只是叮嘱了一件事。
寇仲和徐子陵默契的齐齐拜倒,口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有何要求吩咐便是!”
“莫要如此!莫要如此!”道信大师头上冷汗直冒,想起了不好的经历。
“当年弘毅出山的时候我就跟他千叮万嘱,奈何还是让不嗔看出端倪,这次我特意不把你们收入门墙记录在桉,就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道信大师语重心长的说出自己都觉得熟悉的话语,“你们在外头不管闯没闯出祸端,都切莫再提为师名号!”
寇仲与徐子陵顿觉受到和文搏同样待遇,与有荣焉,心中暗暗发誓,绝不会逊色于师兄文搏,必定让道信大师的名声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