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背上骑士怒气的战马不住喷气摇头,暴躁不安,如非李阀的家将们扯着缰绳等候命令,肯定会一跃而起踩碎西寄园的大门、影壁,将那个身着男装的女子踏成肉泥。
李秀宁素来端庄大方的神色在此刻也变得极为难看,她与独孤凤颇有交情,四大阀门中的年轻人互相争斗也是朋友,不需要彻底撕破脸面,他们早已习惯了用利益交换的方式达成妥协。
然而如今独孤凤的举动显然是丝毫不将李阀放在眼中,整个人锋锐得如同一柄蕴养多年的绝世宝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见血杀人。
依照门阀家规,李秀宁绝不容许有人如此践踏家族颜面。可是今日却有些为难,一方面她们是前来拜访魔门邪帝,另一方面这里是独孤阀的西寄园,更重要的,她感受到独孤凤不屈的意志与决心,令李秀宁下意识的想要避其锋芒,同时心中也是诧异不已,这和往年相识的独孤凤简直判若两人,难道这是她武学境界突破造成的结果吗?
因此李秀宁略有犹豫,希望息事宁人,只消独孤凤找个借口由头认错便罢,事后她在好生抚恤家将,免得双方矛盾加深。
柴绍虽然高傲又年轻气盛,也明白事情轻重缓急。不过他在意的并不是大局或者世家颜面,作为将门子弟,柴绍行事的方针一向简单明了,那就是打得过就随便欺负,打不过那就得手腕柔和。
光是坐在马上,柴绍坐下龙驹已经有些不对劲了,有着北地血统的宝马仿佛发自本能的再抗拒着往前走,却又因为周边同伴们的焦躁愈发不安。这种感觉柴绍并非第一次见到,曾经他在皇家园林围猎时遇见勐虎,龙驹便有如此反应。
而眼前之人只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腰间长剑薄如细柳,纤细的手指按在剑柄之上紧贴剑镡。明明不该给人任何威胁之感,可柴绍总觉得那柄剑一旦拔出,死的就不止一人而已。
“独孤姐姐是否有些过分了,众家将与秀宁出生入死,岂容姐姐随意杀戮?即便看在两家颜面之上,秀宁也无法不追究,还请姐姐赔礼道歉,否则此事决不能善了。”李秀宁沉吟片刻,轻启朱唇,话语听在柴绍耳中略有几分示弱的意思。
因此柴绍想补充两句莫要让手下寒心,不料独孤凤已然迈步向前,丝毫没有顺坡下台阶的意思。
“首先独孤阀如今由我做主,秀宁妹妹前来拜访既以李阀名义就不该如此无礼。再说唐国公若是以朝廷身份亲至,那邪帝大人必然当场擒之以示界限分明,不与隋室为伍;若是以江湖身份到来,不知唐国公本人和邪帝相比又有何可称道?”独孤凤秋水般的双眸流转出一丝杀意,随着她莲步轻移越来越近,极致的压迫感令战马不住后退,暴躁的嘶鸣声不断却不敢贸然发动。
“至于秀宁妹妹,你是要用哪一重身份拜见邪帝?”说道最后,独孤凤腰间佩剑一声龙吟出鞘,璀璨剑光近乎毫不收敛的迎面而来,骇得李秀宁下意识牵动缰绳疾往后退。
刚一退后,李秀宁就暗道不好,她虽然武艺算不得顶尖却也见识不凡,知道武人交锋前必须以气势压人,若是气势不如对方那么被人家以弱胜强也不少见。而经过刚刚气机交锋,李秀宁已经意识到他们这些人中没一个比得过独孤凤,心道难怪独孤凤年纪轻轻就在江湖声名远播,如今掌控独孤阀也不光是魔门在后撑腰。
柴绍早在独孤凤不断逼近之时就见机不妙,准备示意李秀宁先行服软退避,日后再做分辩。却不料独孤凤每一步都是有着计划,当她迈出最后一步,自身气势积蓄到顶峰,而一众家将碍于气机压迫纷纷退避,以至于双方气势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也就在一方强绝,一方弱到极致的刹那,独孤凤悍然动手了。
只见独孤凤身前爆起漫空剑影,河海崩堤般往一众家将冲奔而去。柴绍骇然之下当即便要暴起反击,他的兵刃是一长一短两根护臂钢棍,长的足有三尺,短的也有尺半,金光灿然,非常夺目。此时运转起来以短棍瞬间护住李秀宁,也不忘以长棍遥遥点向独孤凤剑尖,显然一身业艺不俗。
其余家将见状也顾不得所谓尊卑之别,兵刃与甲胃、马鞍碰撞声不绝于耳,在秋日的烈阳下反射出绚丽光影,直奔独孤凤而来。
独孤凤犹如扑火的飞蛾,漫天光影将她团团笼罩没有留出一丝余地。柴绍看到这一幕心中总算略微放松些许,心道不愧是唐国公用来保护嫡女的精锐卫队,深得兵法三味。每一个人都算不得武艺好手,可是联合起来却是一个专用来对付高手的绝佳阵势,一旦动手就没有一丁点儿犹豫,换做柴绍自己也不敢直撄其锋。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依旧低估了独孤凤的实力。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随着独孤凤手中长剑龙吟声起,她念着歌诀倏地剑气剧盛,在万千兵刃光影中一个急旋便轻松避过,移至李秀宁近前,长剑幻起无边剑影护住周身,整个人如同龙吸水一样旋转打横,然后激烈如嘈杂落雨的金铁交击声瞬间爆绽开来。
柴绍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视力,他本能的感觉到不妙,手中长短两根护臂钢棍像两道闪电般在自己与李秀宁身前轮转如飞,足以遮挡住千军万马。可是一股悠然却又无以名状的轻微触感无分先后的轻轻点在了他的兵刃之上,随后可怖的震动从护臂钢棍上瞬间传来,接着蔓延至手掌、肘弯,直至双肩嵴柱。
再往后柴绍已经全然感受不到,从始至终他的双眼都未能看清发生了何事,但是当他再度恢复知觉的时候,就听见旁边一道颇为戏谑的声音说道:“老左,你赌输了,这人底子不差,想来是名门望族出身,只花了一天功夫就醒来。”
“席兄高见,小弟佩服,那上次咱们的赌债就算一笔勾销吧。”柴绍匆忙睁开双眼,就看到一个独臂秃顶的老年男子倚着窗户百无聊赖的在手中掂量着一块干窝头,随口答道,显然是要赖账了。
柴绍心中惊疑不定,听对方话语自己已经昏睡过去一天,他想努力挣扎起来却发现浑身无一处不是剧痛,双臂至今仍在颤抖。顿时令柴绍担忧起
“左游仙你真不是东西,可是老子替你止血疗伤的!”另一人怒骂道,柴绍转头看去,这人骨瘦嶙峋,双眼却放出紫芒邪异非凡,而他道出的人名更是令柴绍惊疑,竟是魔门八大高手之一的“子午剑”左游仙,也就是那个秃头独臂老者。
“说来说去,席应你不还是猜错了下一个投入‘监牢’的人是谁吗?”左游仙对眼带紫芒之人的称呼更是令柴绍震惊,“天君”席应,这些魔门高手怎么一个个都跟阶下囚一样在这间僻静的院子中。
更致命的是柴绍左顾右盼没看到李秀宁,也无数百家将,自己身上伤势甚重连动弹都颇为艰难,让他无比迫切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旁边两个老魔头故意戏谑的看着柴绍在此挣扎,却没有半分相助的意思,左游仙讥笑道:“你小子别不识好歹,席兄可是猜下一个与咱们相伴的是邪王或魔帅,结果你这毛头小子捷足先登,嗤,柴绍,什么无名之辈?”
柴绍当即大怒,他虽极有涵养但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何时被人当面嘲笑,然而眼前之人再是落魄也是魔门高手,甚至都没被废去功力只是重伤在身恢复缓慢。
看到柴绍还想挣扎叱骂,左游仙半个窝头瞬间砸了过来堵住柴绍刚刚张开的嘴巴,立时让他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进,连手都抬不起只能怒目而视。
就在左游仙站起身来正要继续羞辱柴绍之际,外头传来一名家仆的声音,“柴公子若是醒了,劳烦回太原敬告唐国公,李小姐还需盘桓些时日,唐国公若是志在天下,劳烦亲自赴宴。”
一时间柴绍目眦欲裂,一想到魔门中人的秉性和李秀宁如今处境,他连数百李阀家将安危都顾不上了,奋力挣扎着起来想要闯出去寻个公道。
却没注意席应与左游仙对视一眼,产生了奇货可居的念头,脸带奸笑的走了上来,一人一边摁住了柴绍。
“原来小兄弟是替唐国公李渊而来,在下失礼了,这里有一桩买卖正要与唐国公相商,只是不方便离开此地,还望柴公子传递一二……”
柴绍这边的密谋根本无人在意,因为他们的谈论在如今文搏的感知中明晰得就像在他耳边低语。通过战斗发掘魔种的潜力之后文搏一发不可收拾,虽然自身感知数据并未因此发生变化,可是他对周遭环境的掌握可谓是出神入化,能够轻易地在西寄园范围内监控一切动静。
只要文搏想做,他甚至可以同时监视范围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不过这样既费神也没什么意义,所以文搏只是监控住几个关键地点便能安然的在自己的院子里安心修炼魔功。
不过今天文搏却不是故意放任柴绍和两个魔头的密谋,他不见李阀来人也是别有缘故,正是为了眼前之人。
“文施主练就非凡奇功,实乃向雨田前辈之后首屈一指的人物,贫尼佩服。今日为逆徒不请自来,还请施主见谅。”头戴僧帽的比丘尼如玉人一般卓立于园中凉亭之下,虽然岁月给她沾染上了霜华,却不掩其风采,足可见她年轻时美至令人难以相信,即使眼睁睁瞧着,仍不信凡间有此人物。
此人正是慈航静斋的斋主,梵清惠。
文搏对于梵清惠的到来也是诧异莫名,他今日忽的心有所感,便闭门谢客,独自等候在自家院中。
本以为是李阀来客引起自己的感应,可当李秀宁到来时又并非如此。直到文搏忽觉有人来到院中时睁开双眼,却见到一个遗世而独立的比丘尼,手挽拂尘头戴僧帽,一身杏黄色僧袍之外别无华丽装饰。
文搏甚至不用对方通报姓名,从气机感应就察觉到如深渊般宁静而静谧的湖面下潜藏着莫名的汹涌波涛,与当年初见师妃暄时近乎如出一辙,又有些微差距,更深沉内敛,也更加执着坚定。
因此文搏认出对方身份,乃是梵清惠亲自登门拜访。
如今梵清惠开门见山道出来意,文搏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坐在石椅之上拨弄着一个黄橙橙发光晶体,居然是邪帝舍利。
“斋主亲至,文某有失远迎,不过阁下高徒之事与我何干?难不成是因为文某从《慈航剑典》中得知一二当年邪帝谢眺的修炼心得,要拿我回慈航静斋谢罪吧?”文搏调笑道,梵清惠固然实力不俗,可是在如今文搏的眼中已经算不得什么威胁。
若说有什么能令文搏刮目相看的,大概也就是梵清惠一举一动颇具道韵,也就是能接近文搏十丈以内方才被发觉,因为梵清惠的真气“波动”极其接近自然,不是刻意感知还真是难以分辨。
这也跟梵清惠毫无敌意有关,不过亦可见其不凡——哪怕对于文搏依然毫无威胁,所以文搏倒是有些兴致想看看梵清惠打的什么算盘。
听闻文搏调侃,梵清惠澹澹说道:“文施主说笑了,贫尼怎敢强迫一代邪帝?何况祖师地尼与初代邪帝本就相交莫逆,慈航静斋与圣门也并非一直敌对。如今圣门在文施主麾下重归正轨,若说有事相商,那大约是贫尼来为文施主祝贺吧。”
这话说出来文搏如何肯信?说来道去还是他现在势大难制,慈航静斋决定以怀柔手段来对付他了。文搏摩挲着手中邪帝舍利,正要道破梵清惠心思,结果梵清惠话未说完,继续说道:“不过文施主若是想一观《慈航剑典》自然无碍,慈航静斋随时恭候大驾。”
文搏眼露奇光,没想到梵清惠如此大方,敢开出这个承诺,难道他还真怕了不成?哪怕慈航静斋有天罗地网,到了他这等境地虽然真气底蕴不如大宗师,可是与三大宗师交手谁胜谁负还犹未可知。
“斋主就不怕文某夺了《慈航剑典》?”文搏着实有了兴趣,梵清惠的大方大出他的意料,如何不让文搏怀疑。
梵清惠话锋一转,对于《慈航剑典》似乎并不大在意,让文搏暗道不愧是最能忽悠的慈航静斋,只听她说道:“《慈航剑典》原籍虽珍贵,也只不过是当年祖师所传别具纪念意义,实际上此书内容多有副本,并不担忧他人夺走。可文施主修炼《道心种魔》,自有魔种在身,可知《慈航剑典》修到深处,亦有仙胎否?”
仿佛看出文搏炽热的好奇心,梵清惠心知对方入瓮,缓缓说道:“仙胎魔种,天性相克,势不两立,其间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双方一旦相见必定只有杀死对方,或是投降,没有第三个可能性。”
这话却不合文搏所知,他修炼了道心种魔之后不是没见过师妃暄,后来师妃暄独自离去也无异样——如果说人格分裂不算的话。
分明与梵清惠说的仙胎魔种之事不符,因此文搏双目炯炯有神,光彩胜过手中舍利,他倒是想看看梵清惠如何解释。
仿佛看出文搏心中疑惑,梵清惠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贫尼破例下山也是为了这个不省心的逆徒,她本该以身度魔,却先行领悟剑心通明之境,有了预知前事趋吉避凶之能,在潜意识明悟无从抵御施主魔功之后,竟产生两种人格,以此压制仙胎,故而……”
文搏不由哑然,觉得梵清惠真是异想天开,却又颇为符合情理。只是梵清惠告知自己此事,难不成还以为他会帮忙找来师妃暄然后让她恢复正常对付自己吗?
然而梵清惠的话还是令文搏有些哭笑不得,他早该想到慈航静斋的作风是怎么样的,当年石之轩、碧秀心之事便可窥斑见豹,此时不过重演罢了。
“可文施主却又不知,妃暄的仙胎既是魔种最大的敌手,亦是魔种最天作之合的伴侣。如今文施主既领圣门重归正道,何妨亲上加亲,与妃暄共结连理,双宿双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