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再是提防谨慎,该有的接风宴一样不会少。
牟中流抱着试探对方的主意,自然要欣然赴宴。
众人停留在瀛天神宫之前,望着高大宏伟像是为夸父巨人开辟的门扉,里头鼓瑟吹笙踏歌而舞的少女,如此盛情的邀请,足以让人暗自震惊。
而宫殿之中成排的紫檀巨梁一眼望不到头,两人合抱粗的苍红色巨柱上钉着黄金纹饰,都是凋刻着妩媚的少女踏波舞蹈,呈现千百种舞姿,有些舞姿之妙曼,完全不似是人类所能为的,将身体化作水之柔软风之轻盈,要这么舞蹈,舞姬大概得没有骨头才成。
文搏不懂这些,他当先一步踏入殿中,那些少女笑意盈盈的迎了上来为他指引方位,文搏打量她们一眼,微微颔首跟着入座。
大殿中央四周有纱幕遮挡,纱幕之后美姬且歌且舞,一张方毯上摆好了四张桉几。文搏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随后牟中流等人跟着进来。
岛主此时如同踏风而行,穿过宫殿当中无数明珠穿成的帘子与轻纱织就的幕布,他仍旧披着那袭轻云般的长衣,手握碧绿如意。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那张无暇的脸美的叫人惊心动魄。
“在下阴离贞,恭候多时了。”行着恭迎贵客的大礼一揖到地,阴离贞似乎并不在意的通报了姓名,恭敬的说道:“诸位是上国天使,边鄙野人岂敢怠慢?且请接风洗尘,品鉴瀛县美食,欣赏歌舞如何?”
说完之后轻轻拍掌,立刻有庖厨打扮却温婉动人的美人奉上没见过的各色菜肴,甚至取来一条鲜活的鲨鱼当场剖取新鲜鱼翅洗净煨汤,更有宛若金菊的三尺大蟹作为托盘,其中盛满了蟹肉做的八道珍馐,有个特别的名头叫做衣冠蟹。
阴离贞亲自为众人示范如何品尝这些美食,牟中流和文搏眼神交流一下确认岛主已经吃下食物想必没有下毒,这才大快朵颐起来。
上菜的间隔里,牟中流与阴离贞言辞试探几次,双方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丝毫不露破绽,唇枪舌剑交手几次,竟然谁都没打探出更多消息。
阴离贞为了避免气氛过于严肃,决定继续上菜,上酒,先把人接待周到了,在席面上气氛融洽起来更加好谈事情。
种种菜肴在阴离贞的安排下接连不休的呈上,说起来并不算太多,却都极尽精致、巧思。
眼花缭乱的菜色用郑三炮的话来说就是,天启城里的皇帝都享受不到这样鲜美的佳肴,非得亲自来到海边才可能体会。而他们这次当真是过足了皇帝的瘾。
牟中流似乎完全没有在乎这里僭越的宫殿与帝王般的盛宴,略微饮了一口酒,笑着在席间开口,“阴岛主如此盛情,在下实在惭愧,可是听闻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等尽是些操帆划桨的糙汉子,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岛主在意的地方,所谓天使之言也有些过誉,不过是测绘海疆误入期间的旅人,那么岛主到地是有何求呢?”
此言一出,狼吞虎咽的郑三炮都察觉到气氛不对,停下动作悄悄抬头,生怕双方一个谈不拢就要动手。
商博良更是把手按在桌桉之下,轻轻抚摸着影月一言不发。
文搏从一开始就没理会牟中流和岛主在宴席间的交锋,直到此时方才提起精神侧耳聆听,就是吃东西的速度并没减慢,以文搏的经历来看,这里的美食确实有独到之处。
“牟将军快人快语,那在下也不敢藏私。”阴离贞沉吟片刻,完美无瑕的脸上露出一丝忧愁,“说来惭愧,诸位贵客或许觉得瀛县真是人间仙境,美人如云富丽堂皇,可是对我等而言,此地不过是一个囚牢。”
“囚牢?”牟中流大笑着拊掌,差点儿连酒水都被他打翻,“阴岛主说笑了,天下之美云集于此,明珠美玉好似瓦砾一般随手可得,这样的牢笼是温柔乡,这样的生活更是天启城的圣上都不敢说不艳羡,你却说这是囚牢。那我们所处的,不过就是个大一点的囚牢罢了。”
这话是牟中流曾经从商博良嘴里听来的,这会儿借来一用,倒颇有几分哲理。
阴离贞或许也是如此觉得,连连点头,“将军之语隽永深邃,在下听来如听仙乐耳暂明。是啊,这天地间就是一个更大些的牢笼,可是对我们这般在更小的笼子中的人而言,不也是值得向往的吗?”
“实不相瞒,别看我自称瀛县主人,实际上不过是个守户之犬罢了。”阴离贞似乎心有抑郁,一口饮尽杯中残酒,身边侍女轻盈的为他再次斟上满杯闪耀着黄金般光泽的液体。
“将军可曾听闻过……天罗”阴离贞话锋一转,牟中流知道对方要说来历了,哪知道一开口便是足以让帝都那些贵胃听见了都为之动容的消息。
可牟中流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是很惊讶,故作沉吟状然后说道:“天下有一群人专营刺杀之术,他们并没有名字,但是世人称他们为天罗,他们也就叫自己天罗。因为他们捕杀猎物的落网就像天地般巨大,任何人都无法逃离。没想到岛主竟然跟天罗有关系。”
“哎,牟将军博闻广识,在下佩服。”阴离贞便说起了瀛县的来历,“不过并非将军所言,天罗本质上不是一个以杀人为业的组织。杀人养不活我们,我们真正的本行是行商,但我们从事的生意都不能见光,天罗在家族中培养最优秀的子弟作为刺客,就是来保护产业。只是没想到刺客的名声反倒要胜过本来的产业了。”
“什么生意不见光还这么来钱?能不能给我说说啊?”郑三炮抓耳挠腮,想不明白有什么法子能有钱到在这偏僻的海外都能过上神仙般日子。
文搏冷笑一声,往嘴里塞进一根蟹钳,“最赚钱的法子都在《大燮律》写着呢,不过有一个没写在上头,但是更赚钱的。”
“投机。”
“权力。”
牟中流跟阴离贞同时开口,说的内容不同,实际上意思都是一样。
当天罗有了一定的资产,便投身到上层的博弈当中,或是从龙、或是改朝换代,也可能是扶持某位将军、宰辅,总之就是在这样的权力投机过程中最终演变成一个隐藏在幕后的阴影。
“天罗将你们禁锢于此,又是为了什么?”商博良想明白了原因,如果天罗是这样的一个组织,那确实能把岛主困在这里让他不敢踏出一步,于是商博良忍不住开口。
“商先生稍安勿躁,请容在下慢慢禀告。”
阴离贞又朝着几人行礼,赫然把自己摆在低一层的地位,这是有求于人了。
“我们这样见不得光的组织,做着天底下最赚钱的生意,赚到了钱却没法用。因为要大手大脚的花钱,就会暴露在有心人眼里。到时候再是富贵,刺客再是精锐,也敌不过朝廷大军围剿,所以长老们把赚到的钱运走了,换成了各种资货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在这么多年的投机当中,难免有失败的时候,而一个稳固隐秘的安全地点,就是天罗不断卷土重来从未彻底销声匿迹的不二法门。”
听完阴离贞的话,牟中流看着杯中再次被斟满的酒液,轻轻转动酒杯却不畅饮,沉声道,“原来如此,想来这些资货就是被运到深海中的大岛上,这符合你们组织的特点,你们不希望被任何势力控制,只有在深海中才能做到,这个瀛县就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在这里,阴岛主您就是皇帝!”
“不敢!”阴离贞再次起身长揖到地,语气都带些卑微了,“我只是一个守岛之人罢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是家族最优秀的子弟,那时候正当乱世,群雄混战,我们不知道天下的未来,于是加快了在海外的经营。我便被派来经营这座岛屿,如果东陆沦为炼狱一般的战场,天罗的兄弟姐妹们都可以搬到这里来居住,我们在这里修建了十二重楼和无数屋宇,就是等待着有朝一日,船队把我们的亲属都接到这里来。”
阴离贞说着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忧伤而低落,“原本我不用等很久,因为那时天下战局一日比一日乱,这个化外之地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但是我错了,十年之后,载着长老们的船队没有来,二十年后,依旧没有来,到了第三个十年,我已经绝望了……”
文搏略一计算,又发现不对,阴离贞应该就是在三十多年前燮羽烈王崛起前那段时间离开东陆来到深海的岛屿之中,不知怎的跟天罗断了联系。只是这有些说不通此地为何还有如此多的年轻女子,却没见到几个男人,难不成这些女人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不成?
于是文搏当即指出他话中漏洞,阴离贞苦笑着回答,“每隔数年组织都会从买进小女孩,从中选取最美的用船送到这里。她们被精心养大,我教她们礼仪舞乐,有朝一日组织的贵人们迁移到这里,她们就是家主们的妻子。可是回去时却不能逆流,必须找新的航线。但是组织指定我来瀛县时,刻意没有让我学习星象航海,而每年来到这里的水手都会被尽数杀死,船只沉入海中,只有潜伏其中的天罗刺客在完成任务后能够幸存。所以就算我们能造出大船,也没法离开这里。”
“难怪岛主说这里就是一座囚笼。”文搏颇有些觉得无趣,似乎这就是个看门犬不准备干下去跳槽的故事,牟中流背靠大燮,显然是下一个主人的最佳人选。
而阴离贞说到这儿,终于说出了大伙心中的猜想,那个期待已久的请求。
“因此在下愿意奉上瀛县的一切,换得庇护,度过我的余生,只求将军带我等离开。”岛主直接五体投地跪了下来,飘飘欲仙的洒脱气质此时仿佛被践踏到尘埃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