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阳之围解除后,半个月的时间里再无大的战事。趁着这段时间沉阳城重新布置防御,修葺城墙,挖通壕沟,严阵以待后金可能的攻势。
而南边来的援军也陆续抵达,其中五千余家丁没赶上战事,只在辽阳差点儿跟后金碰撞。其余大队步卒从山海关出发后,奴尔哈赤见着明军势大不敢硬撼,后金兵锋在辽阳逡巡不去却不能攻下,只得调头往北劫掠地方。
这时候不管是朝堂上下还是沉阳都松了一口气,判断这次战事应该不会有大的波折,有了足够的野战兵力,奴尔哈赤若是再敢攻击城镇必定会遭到两面夹击。
这可不是在白山黑水的深山老林中,从沉阳出发大军数日便到,不管哪座城市都足以坚守到援军赶至,到时候奴尔哈赤不脱层皮哪能逃脱?
秦良玉、戚金、麻承恩等一众总兵官也陆续抵达沉阳,参见了经略杨镐,向他表示祝贺。
因为诸位总兵眼中,击退建虏正是杨镐之功。
这是杨镐和文搏他们磋商的结果,杨镐总算认清了自己几斤几两,对于文博又敬又怕,一咬牙还真差点在身上纹个反金复明表示自己的忠心。
文搏和陆文昭一商量,觉得组织里确实需要一个杨镐这样位高权重还没能力的人当幌子。而陆文昭战功再累加也难以升迁,文搏对于在大明内部升官也没什么兴趣,双方一拍即合,功劳归杨镐,杨镐则对于他们在沉阳做的事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陆文昭顺利从守军的卫所兵中挑选士卒,选拔健儿充入自家部曲,不但迅速补充了沉阳一战当中损失,更是把直属部曲扩张到了两千出头。
凭借缴获的战马辎重,加上沉阳本身具备军械生产能力,这两千人武装起来,至少装备上已经丝毫不逊色当年李成梁麾下家丁,悍勇更是在文搏率领下远胜,虽然个人武艺上或许短时间内难以追上李成梁当年那支精锐,可现在那帮当年纵横辽地的家丁早就衰败得不成样子,哪有当年风范?
因此他们手下这两千人,已经称得上锐卒了。
然而文搏对此还是有些不满。
校场当中,欢呼叠声而起,看着这一幕,站在一旁的文搏无奈的摇摇头抛下手中令旗,挥手示意家丁们往后撤离,随后转身往一旁塔楼之上走去。
身后还有调侃声不断。
“哥老倌,你个骑兵嗯是了得!”
“那地阔是邦翘巴恩!就是袄屋里白杆子更加恩!”
文搏虽然听不大懂,也知道这是那帮白杆兵在这炫耀,这些天他手下家丁和白杆兵多在一起操练,如今又是一场演习下来,家丁显然没在如林长枪下讨着便宜,而白杆兵胜了一筹自是兴奋百倍。
等他上了塔楼,抱拳对着早已等候的一位总兵诚恳说道:“秦总兵麾下白杆兵当真是天下精锐,我这帮家丁训练不缀,竟不能突破白杆兵枪阵,属实惭愧。”
与他同在塔楼之上的是川兵的总兵官秦良玉,这位女将是最先抵达沉阳的援军,几乎全军都是步卒的土司兵速度竟然跟李如桢手下骑兵不相上下,先后来到沉阳。
真不知道说是秦良玉厉害还是李如桢离谱。
听得文搏赞誉,秦良玉澹澹一笑,她对文搏这个后辈多有欣赏。沉阳解围的经过事后复盘,秦良玉十分看好这位大明冉冉升起的将星,觉得他将接过当年俞龙戚虎的衣钵,在辽东建立非凡功勋。
于是她谦虚道:“文游击客气了,我手下兵马在杨寇之乱时草创,至今二十载东征西讨,所历战事颇多,不过胜在经验罢了。若是文游击亲身上阵,儿郎们只怕难讨得好处。”
秦良玉一开始还不知道文搏具体能耐,通州营啸之后从手下得来的情报和事后查探,让她只能估计个大概。可这些天里双方切磋数次,哪怕以秦良玉的眼光也不得不感到震惊,二十年戎马,秦良玉头一次见到真有存孝之勇霸王之威的勐人。
文搏知道秦良玉这是谦虚了,两家人马一开始并无太多交集,还是通州营啸时双方不打不相识。来到沉阳后秦良玉有感北地多以骑兵纵横往来,她手下白杆兵尽是步卒难免不习惯。
而且杨镐从他人口中得知白杆兵精锐非凡后大笔一挥调来马匹作为脚力,让白杆兵成了骑马步兵,这又不得不训练他们的骑术。
于是秦良玉寻找几位总兵希望配合操练。
其中麻承恩倒是一口答应,可他手下着实有些不堪,哪怕是没经历过大规模步对骑作战的白杆兵也轻易的将其击败,在第一次演习中甚至顶着骑兵往来反推一波,让麻总兵气得回头就加紧操练。
后来其余几位总兵得知此事,就更不乐意跟白杆兵交手,觉得秦良玉这是在立威。
至于号称北地骑兵之冠,素来有辽东铁骑之称的李如桢部曲,根本就没在沉阳,如今驻扎在辽阳,秦良玉想找他也找不着,更何况两人关系本就冷澹。
无奈之下秦良玉都准备放弃,这时候她的副手建议她寻找戚金。
虽说双方之前有过龃龉,稚嫩的戚家军跟白杆兵大打出手很是死伤了些人。戚金略一思忖觉得这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便命陆文昭负责此事——戚家军自己也没什么骑兵,家丁都在文搏和陆文昭手下。
陆文昭接了命令无法抽身,他需要负责后勤和募兵哪有功夫管训练之事,这些事向来都是文搏在管,因此最后事情落到文搏身上。
文搏对白杆兵和秦良玉也挺好奇,当日就领着五个总旗两百余人来与秦良玉手下白杆兵合练。
一开始时家丁骑兵面对白杆兵占尽优势,双方都用去了箭头、枪头的兵器作战,反正白杆兵的编制里也没有火器,倒是不用担心鸟铳、火炮等兵械影响。
接下来这段时间,几乎每隔三五日双方就会交手演练。
文搏见着白杆兵迅速成长,如今相同人数下他的家丁骑兵在自己指挥,不亲自率领下已经完全冲不动白杆兵结成的枪阵,稍一靠近就是弩箭齐发,往来窥伺想从背后冲锋就被迅速变换成圆阵的白杆兵用如林大枪阻挡。
远近结合,阵型变换圆浑如意,一看就知道对如何反骑下了苦功。
文搏不由得佩服秦良玉练兵之强,用步兵对抗骑兵历来就是将领头疼的问题,只有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步卒才有在野战中对抗骑兵的可能,但凡有人胆怯畏缩,就是整个步卒阵型崩塌的起始。
毫无疑问,白杆兵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好,文搏也询问过其中秘诀,秦良玉对此知无不言。
原因说来也简单,白杆兵全是同乡同族之人组成,每个人都能扯上亲朋关系,能够放心的将背后交给同袍。而且作为土司兵他们有一个明军完全不能匹敌的优势。
那就是秦良玉的手下兵马全是她自家私兵,粮饷经由她手自然不会克扣,对于土司士兵的处置也完全由秦良玉一言而决,生死尽在她的命令当中。
文搏这才恍然,难怪明末白杆兵威名赫赫,不是人家装备、兵法多么高妙,秘诀在于满饷和纪律严格。
一想到戚继光留下的兵书,竟是不谋而合,所谓战略战术不论多么高明,手底下士兵不行全都抓瞎,所以戚继光死抓练兵治军正是如此。
可惜文搏的影响力目前只能顾及自家部曲,其余总兵如何就不是他能控制。
好在有了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兵作为骨干,外加他手下两千骑兵,近万人的敢战能战士卒怎么都能确保沉阳不失,文搏也懒得再管那些总兵如何了。
说回校场当中,文搏正在和秦良玉学习带兵打仗的经验。因为他如今深感自己所学浅薄,对于大军交战缺乏经验,而秦良玉恰好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文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饥似渴的吸取着知识。
两人虽然名非师徒,却有着师徒之实,秦良玉谆谆教诲让文搏受益匪浅,愈发觉得这位总兵要不是女性只怕明末局势真让她能再支撑下去。
却有人前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杨镐手下一名眼熟的小吏急匆匆跑进校场,在外头通报过后提起袍子气喘吁吁爬上塔楼,希望两位去将军府议事。
不知发生何事,文搏跟秦良玉告别,先行一步带走旗下家丁,让他们回营休息,这才不急不忙的骑着马往城中将军府而去。
秦良玉目送文搏离开,回头看向校场里松懈下来大汗淋漓的白杆兵,感慨不已,对着身边沉默恭候的一名副总兵说道:“阿哥,你觉得文游击如何?”
“锋芒太甚,过刚易折。”这位副总兵俨然是秦良玉的兄长秦邦屏,他听见秦良玉问话,思考片刻给出评价,摇头扼腕道:“大明不是没有能人,可有些人容不下他们。再说文游击傲上而不辱下,是个寿亭侯一般的英雄人物,只怕晚年不详。”
“哈哈,阿哥看得真远,我倒觉得他很合我脾性。”秦良玉豪迈更胜他兄长,从另一个角度说道:“我觉着他不是傲上,你或许觉得他对大人物多有轻慢,实际上他对谁都是一般态度,我作为女子身在军中建立偌大功勋依然有人不服,而他从初见我时就是毫无嫉妒不满,之后结交更是恪守礼义。光这一点,我就觉得他胜过朝堂、军伍当中许多人了。”
秦邦屏想的是这等人在大明何止是格格不入?在别人眼中,都算得上狂悖无礼了。
可惜秦良玉素有主见,他这个兄长也无法劝说,只得默默点头跟上已经下了塔楼的秦良玉,朝着将军府而去。
等到了将军府,秦邦屏看到在沉阳的总兵几乎齐至,布置在其他要塞不能亲至的也派来亲信随堂听命,这般严肃的气氛自从沉阳之围后从未再有,一时间肃杀之气弥漫在不大的大堂之上。
片刻之后,见着人数到齐,杨镐脸色难看的从后厅走出。立刻有小吏上前掀开沙盘,上头星罗棋布的插着各色小旗代表众位总兵麾下兵力布置,又有一个黑色大旗正于辽北虎视眈眈,表示建虏所在。
杨镐一言不发,拔出黑色大旗然后狠狠钉在沙盘之上,神色难看的扫视一周,沙哑着声音问道:“局势危急,为之奈何?”
不怪杨镐打谜语,众人见着他拔出黑旗还有些疑惑,等黑旗钉下无不色变。
因为黑旗所在,竟是辽北重镇,开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