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缓慢的行军速度又被拖累了。
因为营啸之事戚金上书请罪,一来一回数天时间飞也似的流逝,与朝廷的处置一同到来的还有辽东的催促。
“紧急到了这般地步?”文搏从营中牵着自己的战马向北边启程,他本以为还需要两个月的路程再次被缩减,因为兵部从支援辽东的兵马中调集骑兵,要求他们即刻开拔,迅速支援沉阳,据说告急文书发来的时候,杨镐都不得不亲自上城头督战,建虏的死兵甚至冲上城墙占据一角打了一个昼夜方才被清理下去。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上千条守军的人命,其中曹文诏率领家丁身先士卒,身披十余创不下火线,等到杀光所有登上城头的建虏之后力竭昏倒,如今还不省人事。而文搏他们留在沉阳的家丁这一下就损失一百多人,其余的也是人人带伤。
这样的情况下难怪杨镐焦急无比,他手里就这一千多家丁最是能战,现在为了击退建虏付出惨重伤亡,如果再无援军,沉阳城破之日只怕是近在眼前。
“想不明白,沉阳那般高大的城墙,建虏没炮又缺少攻城器械,凭什么能登上城头?护城河都过不去吧?”陆文昭的焦急都写在脸上,他这两天不敢放松,和文搏换着班巡视营地生怕再次发生营啸,他不比文搏那样精力旺盛,现在黑眼圈十分明显。
说起来也是无奈,陆文昭和文搏两个从萨尔浒开始称得上无往不利,觉得后金不过如此。现在回头一看,确实是站着小股精锐交战的便利,有文搏这等勇将带头,几千人的厮杀很容易就被他破开阵型斩将夺旗。
而沉阳的攻防战没有他这等勐将,硬桥硬马的消耗人命,明军哪怕占据防守优势也及及可危。
朝廷本来只是催促大军尽快到达沉阳,然而这边得了消息面面相觑,一大帮子步卒带着辎重,再快也得一个多月。而且这样行军到了沉阳哪还有什么战斗力?出了山海关就的时刻防备建虏偷袭,到时候别说去沉阳支援,半路上就得被人家一锅端了。
于是一群总兵聚在一起商议,最后秦良玉建议调集部分家丁先过去帮忙牵制建虏,不需要正面作战,就是待在沉阳城外闲逛都能让建虏不能专心攻城。
这个建议李如桢不敢做主,当然他也有私心不愿自家精锐离开身边,百般推脱就是不肯拍板。
戚金恼怒之下再次上奏参了李如桢一本,说他畏敌如虎云云。
朝廷接到总兵们的奏折后紧急召开朝会,又是一通折腾方才下定决心,同意秦良玉的建议,吩咐各位总兵派出手下家丁组织一支全骑兵的部队迅速北上骚扰建虏,阻碍他们夺取沉阳城。
而陆文昭掌握的这支家丁部队被特意点名一定要援赴沉阳,不用说也知道,这里头跟李如桢脱不了干系。他觉着自家手下骑兵最多,此次组织骑兵部队出血的都是他们李家,哪能坐视戚金好受?
加上之前文搏损了他颜面被记恨上了,所以带上他们成了必然之举。
这恰好正中文搏下怀,他被迟滞的大军行进速度拖着早已不耐,现在能轻车简从迅速北上对文搏来说是个好消息,因此他得到命令后并无不满,辞别戚金就率队出发。
离开通州之日各家骑兵并无统一指挥,这样的局面落在知兵将帅眼中谁不是充满担忧?可说到底没有一个服众的骑兵大将能统帅各位总兵的家丁,他们自己也不放心把心腹交到别人手里。
最后就只好各自为战,虽说总共凑了五千人马,实际上分成十多路不同号令。这样的情况让文搏都没离开就感到无语,总算知道为什么明军家丁战力不差,打起来依然节节败退,这只顾保全自家实力,又互相提防的模样,大军交战能赢才怪?
倒是秦良玉派人前来希望文搏临战之时帮衬一把,并且吩咐手下“骑兵”凡战时必须听从文搏指挥。
可秦良玉的手下说是“骑兵”,实际上全是骑马步兵,都骑着肩高低于他们备用蒙古马的滇马不说,骑术也十分蹩脚,勉强坐在马背上赶路还行,要是想顺利厮杀那着实不够看。
即便如此,文搏依然谢过秦总兵好意,便在众人各色目光中开拔出发。
从通州出发去往山海关就有近八百里路,再去沉阳又是七百多里,全程若是马不停蹄都需要二十天,实际上文搏带领两百家丁只花了十五天就已临近沉阳。因为他们一人三马并且挑选随行的都是骑术精湛能在马背上睡着也不掉队的精锐,一天时间里倒有大半都在路上,只在晚上夜色最深时停下歇息放牧。
当陆文昭到达沉阳时,疲倦之色连这个出发时还春风得意的汉子都遮掩不住,满脸胡茬好不狼狈。
而此时队伍里已经减员十余人,并非是家丁们撑不住而是路上坐骑掉膘太严重,许多战马无力跟上大队,只好停留在原地等待后续兵马过境时再跟上。
而其余各路总兵的家丁早被他们抛诸脑后,最近的都隔着四五日路程。
秦良玉手下白杆兵骑马步兵勉力追赶,在半路上就已经跟不上脚步,文搏便让脱离队伍的士卒跟着他们,军情如火不可能等待友军慢行。
最离谱的是李如祯手下兵马,据说这会儿还在山海关踟蹰,因为李如祯暗中命令他们放缓脚步,莫要当头迎上建虏。
这般态度让文搏对此次支援沉阳的行动充满怀疑,可自家还有上千部曲被堵在城中,那都是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老本,怎能轻易抛弃?
临近沉阳城后,两人商议一番没有急着联络城中守军,而是趁着夜色跑到周边山林当中躲藏,又是修整一夜恢复了精神之后方才离开,朝着沉阳城而去。
尚未到达,天空中盘旋的乌鸦秃鹰等食腐鸟类黑压压一片,互相啄击扑打,驱赶着不同种类的竞争者。而路途之上骸骨遍地可见,时不时就能见到凋零无人的村落还飘着鸟鸟黑烟。
不用说就知道,从得知沉阳遭到袭击至今已经一个月的时间里,后金的军队扫荡了周围所有毫无防备的村落,洗劫粮草牲口,将其中人口屠戮一空,所谓因粮于敌,便是如此残酷。
“狗日的建虏。”陆文昭双眼密布血丝,胡子拉碴,从一处破败的村落归来,对着文搏摇摇头说明情况,“一个活人都没有,尸体也不多,从腐败程度看,大概离开三四天了,建虏没有退去,肯定还在附近寻找机会。”
至于是何等机会,文搏不用他说也明白,无非是围点打援,如果沉阳城守军放松就趁机攻城。
“杨镐这废物什么毛病?这么高的城池守不住?”陆文昭遥望远方巍峨的城墙,他们离着沉阳还有十余里路却不敢贸然靠近,现在已经在最靠近沉阳的村子,本想找些当地人问一下,结果便是陆文昭去而复返,村子里只有野兽啃食着尸体,一个活人也无。
文搏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本来我也想不明白,听你说这村子里没人了,我大概猜到原因。”
随即打马朝着沉阳城奔去,陆文昭满头雾水,也唤上家丁紧紧跟随。一帮人都是骑兵,休息一夜后脚程破快,几乎眨眼间便临近了沉阳城。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底,辽东的气候转暖颇有一派春天生机盎然的景象,可陆文昭临近城池,突然极其厌恶起万物滋生的春季。
因为扑鼻的恶臭已经如同浓雾一样席卷而来,满天的食腐鸟类面对靠近的人类不但不躲闪反而跃跃欲试,落在倒塌的车子上叼着刚刚掏出的眼球囫囵吞下,猩红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们这一队骑兵。
“嗖!”
鲜血从一只秃鹫的身上飞溅而出,脑满肠肥的禽类挣扎着还想飞上天空,却因为一根洞穿胸腹的利箭不得不坠落到地上,激起一片灰尘,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球也滚落到地上。
“该杀!”陆文昭放下手中角弓,双眼通红的望着眼前这片被鲜血浸染透彻的土地。
他们的面前就是高大的沉阳城,外围已经有鞑子的游骑注意到他们这方人马。
面对开始呼喝而来的鞑子文搏恍若无觉,跟陆文昭一样沉默的看着前方的路途。
通往沉阳短短的距离上尽是倒伏的尸体骨骸,最多穿着简陋的粗布衣裳,大多数衣不蔽体,身上伤痕累累。而城墙下的护城河已被填平,里头半数是散碎布匹包裹的沙土,半数是人类的尸体。
垒砌起来的尸体如同一个巨大的平台架住了临时赶制的梯子,让鞑子能够轻易地爬上城墙与明军作战。
毫无疑问,鞑子驱赶着沉阳周边的平民填了壕沟,用他们的躯体扫清了攻城的障碍。
这得多少人?一万人不够,两万人不够,少说是五万人以上的平民昼夜不停地被驱使着倒毙在沉阳城下,用他们的尸骨铸造了通向城头的攻城塔。
见着鞑子的游骑逐渐接近,家丁们跃跃欲试,纷纷拿起武器安抚战马,等待着将主的命令。
“该杀。”文搏重复一声,却并未下令,下了马从马鞍边取下投矛,略一打量,沉声说道:“十五人,两百步。”
陆文昭心中一叹,知道这兄弟要做什么,把眼一瞧,见着文搏手里只有五根投矛,立刻从家丁的马鞍上拿下两袋投矛扔了过去。
文搏任由投矛的袋子跌在脚下,反手握住一柄在京城时打造的投矛缓缓助跑,随着他的速度越来越快,鞑子的游骑也越来越近,双方像是针锋相对一般怒视着彼此。
不仅仅是文搏拿起了武器,鞑子同样不甘示弱的挽开强弓,以卓绝的定力与勇气瞄准眼前那身通红甲胃的魁梧汉子。
陆文昭眼睁睁看着文搏一个箭步踏在被鲜血浸染的泥土当中踩进去半个手掌宽,浑身的力道从脚底涌上文搏的嵴椎直到肩膀、手臂,随着他的动作拉伸到极致,整个人好似一把拉伸到极致的弓,手里的投矛随着文搏动作舒展,如同攒射的床弩一般,终于发射了出去。
“嗡!”破空之声仿佛打碎音障,拉起强弓只等靠近发射的建虏心中一惊,他身边两名同伴像是正面撞上一堵墙壁,直接滚落马下生死不知。
而陆文昭看得分明,那是一杆投矛穿透一人后去势不绝,再次洞穿他身后的骑兵方才钉落在地。
文搏似乎早有预料,手里五根投矛接连发射,几乎不分前后一样五道破空之声响起,陆文昭再看前方,六个后金游骑瞠目结舌松开手中硬弓,任由毫无准头的重箭随意落在身前数十米的距离。
“杀了他们。”文搏捡起脚边另外两袋投矛,留了一袋之后把另一袋抛给家丁,随后翻身上马,下达了命令,“突破包围,进城。”
这时候,家丁们方才意识到他们的将主命令,山呼之声轰然响起。
“破贼!进城!”
正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指挥攻城的奴尔哈赤心头一跳,见到沉阳城侧门处,人如洪潮马如狂龙,在一名赤红甲胃的武将率领下,轻松席卷而来破开了那边的围成士卒,就要从容入城。
“杀我儿者!”奴尔哈赤一声厉叫,捂着心口跌坐在高台之上,他如何不认得那一套通红的甲胃,那是当日赫图哈拉城前分别之时,代善身上的装束,如今再见,不但天人两隔,赫图哈拉也化作一片废墟,再无人烟。
“攻城!攻城!让汉儿全部压上去!”气急败坏之下,奴尔哈赤脑子依然清醒,他咆孝着下令,要趁援军入城的时候掩杀过去夺取城门。
于是最后剩下的数千百姓再次被当做消耗明军兵器的箭头饲料,哭嚎着往沉阳城下赶去吸引守军注意。
可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天里气势一日胜过一日的女真旗丁就像潮水撞上礁石,明明城门缓慢的打开,却无论如何都撞不破那顽固的礁石,撞得血肉如同浪花一样飘洒在那一杆青黑大枪之上,甚至败退撤离之时又被那红甲勐将带兵尾随冲杀一波。
数百人的伤亡甚至连城墙都没碰到,就眼睁睁看着杀气犹如实质的一百多骑兵毫发无损的进了沉阳,缓缓关上的大门就像是无尽的深渊对他发出冷酷的嘲笑。
奴尔哈赤咬碎钢牙,片刻的动摇被他压到心底,知道援兵到了再想从容破城已成奢望,那么接下来围点打援的计划也该实行了。
“莽古尔泰、阿敏!”他挥舞马鞭高声下令,“带上你们本部人马往南边拉网巡弋,若是发现明军大队立刻回报,还有人能入城,我拿你们是问!”
“嗻!”两个大汉应声出列,各自对视一眼骑上战马寻本部旗丁去了,留下奴尔哈赤满眼恨意望着依旧屹立的沉阳城,知道攻城已经很艰难了,没了填沟壑的汉儿,女真方面缺少攻城器械,拿人命去填那得多少人才够?
可奴尔哈赤依旧冷酷的下达命令,“把汉儿撤回来,今晚再夜战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