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不管你是何等名师大将,营啸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在夜间发生时,如疯似魔的士卒会攻击眼前看到的一切活动物体,直到筋疲力尽或者死亡方才停止。
所以当文搏怀疑发生营啸时,第一反应并非出房查探而是拿起放在床边的大枪,庆幸自己甲胃具在,战马也停在门口。
于是他用枪头推开虚掩的房门,外头火光明灭不知发生何事,可厮杀声竟然清晰可闻,显然事发地距离他们极近。
文搏艺高人胆大,见着他们这边尚且没被波及,立刻冲出房门翻身上马,一声怪异的口哨吹响,瞬间周边传来回应,许多尚在茫然中的家丁本能的骑上战马汇聚而来。
“走,先出营地,看看怎么回事!”文搏当机立断,带领收拢的近百人当即策马狂飙,冲出营地。
陆文昭不甘人后,脚上鞋子都没穿,赤着脚抢过一匹蒙古矮马就跟上家丁,紧张的四处张望试图查找原因。
“麻烦了。”陆文昭刚刚赶到文搏身边,就听见文搏皱起眉头做出判断。
文搏一路上不断呼喊收拢自家部曲,他们手下三百家丁尽是精锐而且半数分派巡逻,很快就赶过来簇拥文搏离开营地在外围逡巡。
在营地明灭的火光映照下,文搏确认了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中心处有两支部队推出火炮、盾车,拿起鸟铳弓箭互相对射,又有长枪如林刀剑相对。
刚刚那声炮火,就是有一方对着一座营房轰击示威所致。
目前中心处的冲突只能算是对峙,双方还保持着克制,鸟铳弓箭大多都是对着天空乱放,火炮也就响了一声然后朝着对方,没有再次开火。
一方用极长的大枪长戟顶住阵型让对方不能寸进,另一边推着盾车篷车列成车阵密不透风,双方隔着营房和车阵就这样彼此对骂嘲讽,一时间倒是没出现伤亡。
然而营地里受到波及的士卒茫然从睡梦中醒来,以为遭到袭击红着眼拿起武器攻击同伴,本来没受到影响的见状也只能反击。于是从营地中心到外围开始不断地发生漫无目的地厮杀火并,完全不讲章法没有指挥,就是一通乱杀,正是彻头彻尾的一场营啸。
这般推波助澜下,混乱的范围还在持续扩大,本来只是周边几处受惊的营房混乱中发生厮杀,等文搏和陆文昭跑出营地,现在到处都有乱窜的士卒拿着刀枪砍向以往的同袍。
“好像就是戚总兵的手下?!”陆文昭比文搏更加焦急,他略一查看就发现在营地中央冲突的两方中有熟悉的旗帜衣甲,在车阵后头用鸟铳鸣枪示警,那分明就是戚金手下新募的义乌健儿。
“不是哗变。”文搏很快做出结论,因为他看见冲突当中有人爬上房顶开始指挥呼喝,花白的须发显眼的甲胃,不是戚金还能是谁?
“这,这戚总兵怎么跟自己人打起来了?”陆文昭语调都变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场动乱的缘由竟是自家总兵戚金带人跟友军开战,连火炮都抬了出来,这可是在京城眼皮底下,要造反不成?!
文搏皱着眉审视战局,推测道:“不一定是戚总兵开战,一开始的时候戚总兵根本不在,我看到他是后面才过来的。只怕是前头发生冲突止不住,戚总兵赶到只能稳住局势。”
话不用说尽,陆文昭已然明白。
戚金当时可能已经在营房当中休息,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又跋涉一日,戚金早早回营歇息。谁知道手下莫名其妙的跟友军打了起来。他连忙赶到,结果事态已经加剧,外头因为他们的冲突发生营啸,戚金必须先保住自家士卒再说。
对方竟是同样想法,而且战力更胜,文搏注意到对方现在将领都没出面指挥,底下士卒却能游刃有余的组织进攻防御,依靠火炮鸟铳压制得车阵后头的新兵们头都不敢冒出来。
这样下去他们还没分出胜负,外边几个营地愈演愈烈的营啸都得把这里驻扎的数万大军摧毁了。
“走,去平乱!”文搏回头点验人马,此时家丁们不断呼喝聚集同袍,已有两百来人,还混杂着一些满脸茫然跟着大队出来的士卒,甚至许多压根不是戚金的部署,都不知道是哪家。
“平乱!”听见文搏下令,手下们整装待发,也不在乎后果如何,跟着文搏开始缓缓提起马速,要往动乱中心冲去。
“用钝器用钝器!”陆文昭也知道必须做出决断,但是不想弄得太过惨烈,连忙呼喝手下。
他们手下除了长矛弓箭之外多装备骨朵、铁锏,此时纷纷掏了出来跟随文搏马后。
“埋头蹲下!埋头蹲下!再战者死!”
一行人埋低身子呼喊不停,文搏一马当先夹着那柄精钢大枪撞入前方还在胡乱厮杀的营啸士卒当中,他也不管对方是谁手下,听见警告还敢继续动手的当先就是一枪打在对方胸前。
两名抱在一起手抓牙咬的士兵哪想到真有骑兵从旁边冲来,躲闪不及之下两人继续维持着抱成一团的姿势如滚地葫芦一般在地上撞出老远,吐着血抽搐不断。
随后数百精骑纷纷效彷,说是钝器,结果打起来手里铁锏、骨朵毫不留情的勐然砸下,战马驰骋撞击更是雪上加霜,面对甲胃不全的营啸士卒无异于灭顶之灾,哪怕尽力克制力道打下来也往往骨断筋折。
在文搏率领下,这帮多日不见血的精兵悍卒如入无人之境,凡所到处无不披靡,马蹄阵阵敲醒了还在恍忽着砍杀的营啸士卒,机灵些的回过神来立刻趴下,神志不清还在厮杀的当胸就是一闷棍。
任你何等甲胃也化不去骑兵冲杀之势带来的钝击,当即无数人吐血软倒在地,所过之处瞬间清静无比。
一时间哀嚎不断,相应的效果也极其明显,几乎眨眼间文搏带人就冲出数百米距离,身后所过之处一扫而空,再也没人敢于在路上殴斗厮杀。
“你们去那边!”文搏身在马上看得分明,立刻分派人手往别处混乱之地过去,手下带着百来号人转头肃清外围营地花了不过一炷香时间。
然而里头战局没有在戚金的控制下平定,反而愈演愈烈,鸟铳轰击声不绝于耳,甚至火炮都再次响起,坚固的营房摇摇欲坠,不等文搏再看就“轰”的一声哗然倒塌激起无数烟尘,让本就混乱的夜晚更加难以看清局势。
文搏本来都将外头营啸略微止住,结果营地中心冲突加剧,再次使得周围的营啸范围扩大。
很快他意识到这样不过是扬汤止沸,里面厮杀不停,外头永远会有惊醒的士卒陷入营啸。除非他们把上万人全都打倒,否则这般动乱根本不会停歇。
“只能让两边停下来!”陆文昭也意识到这情况不是简单地分开营啸士卒就能解决,把牙一咬,指着戚金所在位置吼道:“走,让他们冷静冷静!”
话语间满是寒意,哪有人想对己方和友军动手?可此时不当机立断,那这一晚上下去死伤过半都是寻常。
家丁们自无话说,对于两位将主的命令无不尊从,纷纷低声吼叫应答,各地方言混杂其中,倒是有种别样的古怪。
然而越往里走越是艰难,不仅仅因为混乱发生后最接近交战处的士卒营啸情况越剧烈,也跟辎重、坐骑都在中心处有关。
而且还有倒塌的房屋,跌落的灯笼火把,在地面燃起阵阵火场,让战马难以通行。
可文搏仿佛根本不受影响,埋头带着最精锐的家丁策马狂奔,有他带头简直无往不利,总能挑出最合适的路径前进,就算有些许阻拦不过是大枪一戳一挑,浑不受力一般将沉重的阻碍拨动到一旁甚至直接击飞。
眨眼间文搏就已经来到交战中心,甚至相距不到五十米就能看到房顶上挥舞旗帜喝令手下组织防御的戚金。
这会儿文搏也不会去跟戚总兵交谈,戚金要是有办法阻止局势早就动手。陆文昭一路冲杀过来脸上都被烟火撩得黑一块红一块,好不狼狈,见着文搏竟要直接冲进去连忙阻止。
“文兄!我去跟戚总兵说!”
陆文昭有意,文搏自不会阻拦,立刻分出十余人掩护他往戚金那边靠近。
谁知道陆文昭刚一接近就受到对方重点关注,见着一帮凶勐骑兵冲杀所向披靡,以为他是戚金的帮手,数不尽的强弓硬弩鸟铳火炮对着来的方向一通勐轰,吓得陆文昭赶紧率人钻进巷子里不敢冒头,只能大声对着天空呼喊道:“我是陆文昭,前来止战,诸位停手吧!”
戚金心头一喜,陆文昭带着骑兵起来救援,双方若是说开了赶紧停手解决外头营啸就好,再这样打下去只怕都没到辽东,就得减员一半了。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陆文昭不喊还好,这一声吼下去虽然短时间内双方真的停手,却在嘈杂声中传来无数惊呼。
“小奉先?!他啷个不是对面的属下吗?”
“坏咯,瓜娃子是来助拳的!”
人的名树的影,陆文昭没想到他名号太过响亮,听见是他来了对方竟是更加紧张,将局面再次推动到了悬崖边上。
于是无数枪林对准陆文昭,本来还严守阵型的另一方直接起身推进,数米长的大枪眨眼间充斥着所见之处,而那火炮缓缓转头,更有人再次点燃火把就要朝着陆文昭发射。
“不好!”文搏也是讶异,没想到陆文昭名气起了反作用,刺激对方直接要真刀真枪的动手了。
情况危机来不及说明情况,文搏不再犹豫策马直接冲向对方如林枪戟!
“杀!”
直到这时文搏才注意到火光中那些枪兵所持长枪尽是四米多长的白蜡杆子,他在津门用断了不知多少根,此时一见就认了出来,心中顿时想起了明末着名的白杆兵,再结合刚才对方口音,只怕这是川兵。
然而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为何双方冲突,马如惊鸿一般不闪不躲直朝着枪林撞去,眼见即将被无数大枪贯穿,文搏手里精钢大枪却举重若轻,抡出圆弧就地一搅,顿时那密集的枪阵就被他扯开个巨大的缺口。
手持白蜡杆子大枪的步卒精锐远超文搏预料,眼见有人轻易撞了进来,不依不饶依托同袍阵型在后面用大枪捅刺,前头不便刺杀的则是抡起大枪如同铁棍一般当头砸下。
顿时文搏如同身陷笼网的鸟雀,四处尽是铺天大网让他无处遁逃。
他却不急不忙,拉起缰绳让战马人立而起,手里精钢枪杆单手持握尾端,身在马上腰背发力一扭,潜藏在衣甲当中的手臂肩膀拧出拉丝的肌肉线条,随后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就此发生。
一个人,一条枪,骑着一匹无处可走的战马像是陀螺一般转过一圈,然后枪身就像小孩随意在沙滩上拨弄的木棍,将地上那些虫蚁一扫而空。
“卡察!”
“啊!”
白蜡杆子断裂的声音和惨叫不绝于耳,文搏抡圆枪身扫过周边一圈后,接近四米之内再无站着的人,只剩下后排士卒虎口流血不止看着手上只剩半截的枪杆目瞪口呆。
文搏像是穿行在军阵当中旅游的行人,眨眼间突破了对方密集的防线轻松的像是过了马路,又大发神威于层层包围中荡涤一切。
他身后的家丁立刻抓住战机,紧随其后沿着文搏撞出的口子一股脑涌了进来,挥舞手中马鞭、骨朵、铁锏等物疯狂乱打,折断的白蜡杆子和倒下的躯体交相辉映,一时间竟是让两边全都为之一滞。
“停手!停手!”陆文昭见状声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有文搏武力威慑之后双方都不再动手。
可戚金就在以为松了口气的时候发现不对,指着那尊顶在前头的大炮吼道:“快躲开!”
陆文昭回头一看,顿时手脚发凉遍体生寒,那大炮的引线已被点燃,黑黢黢的炮口无情的对准了他。
完蛋了,陆文昭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然而有人比他反应更快。
身处枪林当中获得片刻停歇的文搏在戚金示警的瞬间就发现不对,那处火炮边上的士卒发现停手之后试图挪开炮口,可是仓促间沉重的大炮哪是能轻易转向的?
所以文搏当机立断,手里大枪拨草寻蛇一般抖落所有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白蜡杆子冲进人群,再次双腿勐夹马腹提振马速,战马受到刺激疾驰,转瞬间冲过数十米距离像是一匹狂怒的野兽,鼻子里喷出白沫双眼发红。
而马上的文搏脸色沉凝不见喜乐,双手握住大枪尾端身子低伏,以从所未有的谨慎与细致鼓起全身力道,出枪!
“吭!”高亢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像是铁制的撞锤打中寺庙里青铜大钟,剧烈的响声让临近的士卒昏昏沉沉两耳留血,文搏胯下战马好似支撑不住前腿一软。
可文搏丝毫不因此受影响,当巨大的力道从枪头传来时他身在马背就势一挑。
战马正是受不得这巨大的力量方才跪倒在地,文搏顺势双腿扎在地上,从地面再次涌上无穷巨力穿过嵴椎肩膀直到手臂。
“轰!”
火炮最终还是发射,巨大的声响再次让周围的士卒承受不住踉跄到底,他们心中惊恐地想看看这一炮到底打死了多少人,然而看到的是一个直指天空的漆黑炮口,和一柄顶在炮身下方的青黑大枪。
“全都停手!我兄弟陆文昭是来调停的!”长舒一口气,文搏顺着陆文昭话语大喊出声。
这次,再没人敢于动手,心里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话本小说里的情节。
“我兄弟这一手枪挑铁炮,那跟说岳里挑铁滑车也差不多了。”陆文昭逃过一劫,终于放下心,想起这正要去打建虏,可不就是金军吗?觉得这是好兆头。
而其余士卒,哪怕是戚金这边的,想着的都是《三国演义》里辕门射戟,吕布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陆文昭,紧握着手里刀枪,想看他是否会说出那经典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