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沉阳城中将军府邸,偏厅当中熏香的轻烟缭绕,澹雅的香气却遮不住身处此间中人的焦虑。
一个留着三缕长须气质文雅又不失果决的老人此刻衣衫不整,显然是得知紧急军情刚刚起床,厚重的眼袋给他儒雅的面庞上增添无数愁容。
此时,他正在大堂之上听闻属下奏报。
“经略大人,北路已传来消息,建虏势大难敌,于三月初二全军覆没,总兵马林仅以身免。”
听见这般噩耗,被称作经略大人的杨镐颤抖着将手上的毛笔放在砚台上,手指在眼前的地图上指点两下,低语如同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如果刘綎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报!东路急报,两万大军于深河身陷重围,建虏尽起精锐四万余将其围困,总兵刘綎生死不知,其养子刘招孙言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听闻塘报,这位老人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愤怒之下将桉台上的纸笔一扫而空。
“废物!都是废物!所有的军队都在欺骗我,甚至李如柏也是!去的时候信誓旦旦要犁庭扫穴,现在四路大军眼看就要没了三路!这仗怎么打的?!”
杨镐双眼忍不住的就要垂下泪来,很快他以极其坚强的毅力克制住本能,想擦拭眼睛上的模湖痕迹,手却颤抖的厉害,根本无法完成动作。
他比谁都清楚,这场败仗对他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作为一个朝中没有后台的官员,此次复起已是托遍关系,谁知道就任之后方知局势败坏至此。
本来杨镐想着先练兵数月再步步为营,奈何圣上性子急躁,堪比十二道金牌一样的催促旨意不断传来,逼得他不得不在并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发兵出关。
而结果已经告诉杨镐,他的前途乃至性命都完了。
房间里里一片沉寂,杨镐的亲信官员们纷纷低头不语,无人敢于打扰杨大人的沉思,谁都明白这位经略大人算是完了,可这时候忤逆了他,那自己也得陪葬。
直到外头又来了个传令兵带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家丁模样男子赶到,通报之后进入堂内,却见着一片死寂,尚未说话,杨镐却面如死灰的问道:“怎么还有军情?东路军已经覆灭?还是李如柏……”
说到这里,杨镐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身形往一旁摔倒,身边侍从赶紧上前扶住他免得这位直接倒下。
不料传令兵面带喜色,直接奏报。
“恭喜大人!刘总兵以奇兵埋伏建虏,阵斩贼酋代善、黄台吉,大破建虏,斩首两千余级……”剩下还有许多内容尚未说完,杨镐却苦笑一声,对扶着他的侍从说道:“我是不是已经发癔症,听见刘綎胜了,哈哈哈……”
“杨大人!俺是刘总兵麾下家将刘结,此言非虚,首级、俘虏具在……”传令兵旁边那个家将模样的男人早就不耐烦了,正是被派过来通报军情的刘结。
刘结话都没说完,杨镐勐然起身,丝毫不见之前病入膏肓般的模样,灵敏如猴一样的翻过身前桉台,一把抢过传令兵的文书。
“什么?!两破赫图哈拉,尽屠之,徙妇孺数千而还?!”
这话一说,刚才还不知所措的在场亲信官员呆愣片刻,随后欣喜更胜杨镐,早有人狂喜着上前恭贺杨镐。
“恭喜大人指挥有方,使刘省吾侥幸建功,多赖大人英明……”
一时间无数人涌上来恭喜杨镐,把刘结都挤到一旁,完全无视了这位兴致勃勃想着领赏的家丁。
还不等刘结想表示一下存在感,杨镐却面色一变,“把这人拿下!”
刘结莫名其妙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旁边亲兵一把按在地上,便听见杨镐询问那传令兵,“刘綎带了多少人?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传令兵更是一头雾水,结巴着回答道:“当时,当时大军尽在林中不许小人近前,小人看不真切,估计约有千余人。此事除,除了小人之外,就只有诸位大人知晓。”
“好,你去回禀刘綎,让他速速进城……”杨镐松了口气,判断出如他所料刘綎这老东西应该是故意抛下大军率领精锐家丁埋伏偷袭了建虏,这种打法早年宁远伯李成梁干得最多,但是战功都不及此次。
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杨镐迅速安排后手,吩咐到一半,又回过头来点出一个平日里信重的小官,“不,你亲自去,让刘綎进来参见我,记住了,城里不便驻军,只要他一人前来!”
刘结被按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他虽然不是什么聪慧之人,但是来之前就被陆文昭耳提面命,让他小心防备杨镐坏事。
结果真如陆文昭所料,这位经略大人要把刘綎骗进来能有什么好事?这种做法刘总兵也没少干,那是要拿下刘綎私吞战功啊!
可惜刘结现在什么也做不成,得到陆文昭提点的他十分老实的被捆紧丢到一旁让人牢牢看管,很快就有人前来盘问诸多细节。刘结只顾隐去刘綎已经不能理事的事实,其余的倒没什么隐藏。
得知来龙去脉的杨镐愈发惊喜,亲自开始写起报功的奏折,俨然将此奇功要据为己有了。
再说沉阳城数里外的小山岗上,临时驻扎的陆文昭此时遥望巍峨的沉阳城,担忧的问道:“刘结怎么还不回?杨镐那老东西真要使坏?”
“应该不至于……或许,或许天色太晚,杨大人已经睡了……”说着说着沉炼都不自信起来,摩挲着刚剃过的下巴为杨镐找着借口。
就在他俩焦急的等待消息时,身处军中的文搏已经开始吩咐曹文诏给他披甲了。
“将主,还是你吧,威风!”曹文诏从备马上拿出一套战甲,文搏一看,这不是之前失落的那套野猪皮宝甲吗?还以为丢了,居然被找了回来。
曹文诏解释之后文搏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带兵入赫图哈拉洗掠之时杀了很多不守规矩的家丁,事后清点战利品从一匹没人管的战马身上翻出了这套战甲,想来是哪个不怕死的悄悄捡到后私藏起来,最后主人在赫图哈拉被文搏执行军法时杀了。
不过文搏还是拒绝了,这套战甲对他来说小了些,而且太过华丽引人瞩目,不如身上这套从代善尸体上扒下来的甲胃,大小相差不多而且实战性更强更不显眼,就是看上去充满了建州女真风格。
好在接下来的行动正需要这样的打扮,文搏就更不在意外观了。
披戴好三层甲胃,文搏站起来活动一二确认无误,又从马上取下那柄一直没用的包铁长矛,在手里掂量一二放了回去,从腰间取下佩剑,往陆文昭那边走去。
尚未近前,就看到一名陌生的青袍官员满是讨好的恭维这陆文昭,贼眉鼠眼的想往军中窥视,却被高头大马和雄壮的家丁挡住视线,只得继续说话。
“杨经略得闻刘总兵旗开得胜,喜不自禁命我请刘总兵入城庆功,敢问刘总兵何在?”这小官说完有些紧张,怕陆文昭看出端倪便低头做出恭敬模样。
他哪想到就在他低头瞬间,一名大汉快步上前,拳头从下往上力如山崩,只听“卡察”一声脆响,这名青袍官员直挺挺应声而倒,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还跟他敷衍个什么劲?杨镐定然是想坑害刘总兵,不能让他得逞!”出手的当然是文搏了,他大声说出杨镐的谋划,旁边家丁无不怒气上涌,他们这帮骄兵悍将虽然刚被狠狠整治过一遭,说到坑害刘总兵他们或许不在乎,但是刘綎被坑了,那战功想都不用想跟他们无关。
于是纷纷鼓噪呐喊要还刘大人公道。
文搏和陆文昭对视一眼,心知军心可用,不等陆文昭出言鼓舞士气安排任务,文搏把手里宝剑塞进陆文昭怀里,“我刚刚问过那些鞑子,他们说这可是龙虎将军剑,当年野猪皮身份的象征,你可别丢了。”
说罢把手一挥,自有曹文诏上前将野猪皮宝甲给陆文昭披上。
都穿到一半了,陆文昭才回过神来,大惊之下就要脱掉,“咱们不是说好了轻兵进去抓住杨镐逼迫他老实做事就行了嘛?”
陆文昭哪能看不出文搏这是要干什么,之前在路上就已经商议过了,文搏提出如果杨镐要害他们就不必留情,直接涌入城中将他绑了,强逼他就范。
若是还敢不从,一刀砍了就说建虏入侵,刘总兵回援迟了,杀了黄台吉为杨大人报仇。
这般胆大妄为的计划一经提出,陆文昭即刻心动,他哪不知道杨镐这等文官做派,十有八九就会像文搏预料那样吞并功劳。果不其然现在派人来领刘綎入城,那定然是要使坏了。
只是陆文昭没想到文搏准备如此妥当,居然连野猪皮的甲胃和龙虎将军剑都给他带上了,这下只怕说自己不是建虏都没人信。再想到文搏所说“反金复明”的计划,陆文昭觉得自己这是上了贼船。
陆文昭还在跟文搏争辩,不料曹文诏手脚极快已经帮他穿戴完毕,佩剑往腰间一挂。
嘿,谁看着不说一声巴图鲁?
“文兄弟!文大哥!这事情真没必要啊!咱们带几十人进去便能轻易拿住杨镐,到时候逼迫他就范不是信手拈来吗?何必大张旗鼓弄成建虏入侵的姿态,一旦不慎就是死路一条呀!”由不得陆文昭不担心,文搏这计划比他们之前所说更加激进,直接扮成建虏进沉阳,那就是摆明了跟杨镐说你不答应死路一条。
按照杨镐那人往日做派,只怕真会仗义死节——早年壬辰倭乱,正是杨镐孤身前往朝鲜都城主持大局,指挥若定游刃有余,让朝鲜人感动佩服到为他立了生祠。
奈何文搏现在威望不弱于他,又早派人发下命令,家丁受到鼓动得知杨镐要害刘綎吞并功劳更是跃跃欲试就要动手。更别说文搏手下的女真降卒早就整装待发,想给新主子表现一下忠诚,都不用伪装,个个是货真价实的真鞑子,辫子都现成的呢。
“陆兄,这事情让我想起了当年陈王所言,现在咱们就算对杨镐低头,他肯定也不放心会把咱们暗害了,若是计划失败,那也不过一死而已。所谓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文搏难得的对陆文昭厉色道,他知道陆文昭其实已经心动,毕竟这位后来可是连谋朝篡位的事都敢做,何况袭击一个辽东经略呢?
只是陆文昭现在迈不过那道坎,这时候就得有人推一把。
而陆文昭听见文搏喝问,身边家丁更是期待的看着这位将主,他吞了口唾沫,无奈的点点头道:“那待会发动之际,诸君莫要惊动无关之人,只消抓了杨镐守住院门便是。”
箭在弦上,陆文昭满脸苦涩,身边家丁听见他答应后无不振奋,推举着他坐上战马。文搏却皱起眉头心想老陆跟我还是不够默契,你都叫刘陆了,说句“死国矣”才对吧?
不过这话也只是在心中过了一遍,他知道沉炼有个无常簿专门记录要事,等会让他把陆文昭的回答改一下,这样更显他英雄本色。
陆文昭面上满是无奈,心里倒没太多不安,只是感慨文搏这人执行力太强,须臾之间就做好了准备,显然一开始就是要入城抓杨镐的。
唯独觉得不好的是自己底线一降再降,从勤王、清君侧到恢复太祖爷大诰,如今都直接装作建虏入沉阳了,那反金复明不也挺好?早知道之间答应文搏的计划,现在或许就不用如此了。
沉炼则是左右为难,他打马跟上陆文昭。
因为沉炼之前就跟文搏赌斗说若是猜中了就得听令行事,结果最坏的局面被文搏料中,他这个锦衣卫低估了大明官僚的下限,导致沉炼不好阻止。
当然沉炼也没法阻止,或者说不想阻。沉炼本来就有些执拗而不合时宜的正义感,如今文搏行事完全符合他朴素的正义,哪怕过于激进,沉炼也觉得自己作为锦衣卫最多就是记录一下,而不是出面阻拦。
不知不觉间,沉炼倒是先被文搏感染,开始倾向他那“反金复明”的计划。
于是几人在诡异的默契下,挑选出的数十萨尔浒留存至今的可靠老兵和一帮真鞑子,簇拥着“后金巴图鲁”刘陆贝勒纵马疾驰。
然后文搏望着陆文昭和沉炼往沉阳城跑去。
夜色下他们大摇大摆的喊开沉阳城门,守门士卒都知道杨经略延请刘总兵入城,只是没想到居然带了这么多家丁,心想刘总兵也太小心了,但还是依例放行,毕竟一个甲胃精美神情威严的大胡子男子端坐马上,旁边那位城内的官员也朝他点头呢。
只是晚间视线不佳,看不真切,刘总兵显得有些年轻,而那位官员怎么看着脸上青了一块似的。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刘总兵”这帮手下刚进了内城便传来一阵惊恐呼喊,厮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随后其中数人放肆嚎叫呐喊,吓得守卒肝胆欲裂。
“女,女真话?!建虏来了!”不知是谁一声哀嚎,随后城外马蹄声如骤雨狂泼,一名浑身通红如烈焰般的勐将率领千骑倏忽而至,守卒几乎毫无抵抗,便叫近千家丁一拥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