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道河子山谷边的一处窑洞里,新翻的泥土随意的盖在地上,泥土里露出的衣角碎片证实里头埋着的是这个窑洞曾经的主人。
如今窑洞里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文搏期待大发神威的刘綎,刘总兵。
“什么?建虏真从北路走?而且是深河那边回来的?!难不成真是一鼓而下,这不是刚过去半天吗?”刘綎瞠目结舌,本想着在这休息一天等建虏大军都去打深河大营了,他再堂而皇之地回关内,不是他刘总兵作战不利畏敌如虎,而是主动出击埋伏建虏,奈何天公不作美,让建虏逃得性命罢了。
为此刘綎还特意没有待在容易被人发现踪迹的河边村寨当中,而是寻着脚步人迹追踪到这山坳里一处极其隐秘的“避难所”,女真部落的老弱妇孺在战时往往难以远遁就会选择附近山坳躲藏。
刘綎手下蒙古人、女真人都有不少,依循惯例轻易寻到之后,包围起来一场屠杀将他们杀了个干净,雀占鸠巢在这想要休息几天湖弄过去,那个讨人厌的锦衣卫突然回报,建虏真的从南边往横道河子山谷里来了。
“将主!这是大功往咱脸上送啊!这不杀他个屁滚尿流?!”都不用陆文昭出来跟沉炼一唱一和,刘綎麾下家将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们跟着刘綎虽然衣食无忧,但是斩获首级一样能换取功劳赏金,大明军功向来是少封重赏,升官对他们家丁来说本来就无所谓,但是赏金得拿到手啊,一个人头五十两呢!
刘綎略有迟疑,他躲到山沟里不就是想着不打吗?现在建虏送上门来机会确实不错,但是就算伏击成功依然会有损失,而且若是没能全歼敌军,到时候跑出去几个通知建虏大军围剿,深山老林的哪能跑过熟悉当地状况的建虏?
但是手下跃跃欲试,刘綎不好直接拂了众人兴致,眼珠子一转,想到个主意。
就见着刘总兵抚摸颌下长须,优哉游哉的说道:“不急,或许有诈,尔等再探再报。”
说完,刘总兵头也不回的继续缩在冷炕上用还沾着血的薄棉被把自己腿盖着,免得老寒腿受了凉生疼。
这般情况大出沉炼和陆文昭预料,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出去侦查。
两人出了窑洞,连带着刘綎手下家丁都有些兴致寥寥。
沉炼给陆文昭递了个眼神,对方会意,便寻了个由头作别家丁独自跑到一边,交谈起来。
一开口,沉炼的焦急就再也藏不住,“文兄费了老大力气终于将建虏引入瓮中,刘总兵玩的什么花样竟然这都不打?送上门来的战功不要,失心疯了?”
陆文昭就算指望着刘綎带他升官发财,这回也没个好气,“这老物年纪大了畏敌避战,想着保存实力呢。”
陆文昭熟悉军中情况,一语道破刘綎为何不乐意打这个胜算极高的伏击仗。
沉炼如何能忍,这等好机会要是放过就是犯罪,明明刘綎是个贪功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得住的?
看出沉炼疑惑,陆文昭长叹一口气说道:“还是马总兵和杜总兵败了的事情让他一日三惊,这几天睡都睡不好,半夜惊厥以为建虏打来好几次,这状态敢打就有鬼了!”
谁能想到历史上因为贪功送了性命不说还葬送明军最后希望的刘綎这时候居然怯战了?文搏没想到,沉炼跟陆文昭更是想象不到。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接了军令再次上前打探,他们亲率手下四出侦查,眼见着建虏越来越近。
陆文昭多次报告建虏即将进入最佳伏击地点,刘綎却稳坐钓鱼台,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一个劲的催促他们继续查探,说是要寻觅一个最好机会再行动手。
这下都不用沉炼和陆文昭说什么了,哪怕是他自己帐下家丁都懈怠起来,各自蔫蔫的缩在窑洞、林子里用斗篷盖住脸面,心里估摸着将主可能不愿意打,想着拖延过去就算了事。
陆文昭辞别刘綎,寻着沉炼,他踌躇一阵。眼睛里闪过一丝决意,跟沉炼说道:“这事情不能等了,必须说服,哪怕是赔上我以后升迁路途都得让刘总兵动手。”
陆文昭也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下了决断,哪怕让刘綎厌恶自己也得行动啊。
沉炼却丝毫不看好陆文昭还要劝戒,刘綎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再去不过徒增厌尔。
脑子急转,沉炼突然在想如果是文搏在此该如何作为?文搏这人他认识时间也不长,但仍然让沉炼大开眼界,想不到一个人武艺能精熟到那般水平,还有出众谋略,竟能窥破代善和黄台吉这种建虏大将的心态,摆下疑兵让对方入瓮。
这其实是高估了文搏的谋略水准,文搏本想着通过一番布置让鞑子以为西路三道沟有埋伏,再靠曹文诏随机应变将代善引入北路山道,谁知道黄台吉自作聪明先排除了正确答桉,都不用曹文诏出马,就带着鞑子大军一头钻进了难行的小路?
沉炼觉得谋略他很难学,但是文搏的勇气和冒险精神值得提倡,当局面打不开的时候,就得有敢于突破想象的做法才能粉碎阻碍!
“我说,兄弟重要还是义父重要。”沉思片刻,沉炼有了想法,抓住即将往窑洞去的陆文昭,几天没睡好觉的双目满是血丝犹如恶鬼,吓得陆文昭把手一缩还未答话,沉炼上前一步说道:“救了你性命带你建功立业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那种!”
陆文昭没回头,沉默良久方才叹息一声,“我懂了,哎,自古忠义两难全。”
“动手?”沉炼问道。
“等等,不能杀了他,不然带不了这些家丁。”陆文昭怕沉炼太过,他的原意是挟持刘綎假传号令,但沉炼从腰里拿出把眼熟的武器,看上去好像有点过分了。
这不正是文搏那把骨朵吗?怎么给了沉炼?
“这玩意儿,比绣春刀好使。”说罢,沉炼把骨朵递给了陆文昭。
陆文昭像拎着块烧红的碳一样不知所措,好一阵才想起把骨朵藏进披风里遮掩住,然后故作镇定,大摇大摆的往窑洞走去,声称有要事要报。
沉炼则是理所当然的守在门口,那些家丁也不以为意,刘綎手下家丁亲信中比较信重的一半是家乡子弟,一半是塞外胡人。那些家乡的同族都不乐意站岗受冻,跑到远处说是管理属下实际上躲着偷懒,因此门前这些胡人都没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刘总兵义子在里头,还能有什么事?
他们却不知道沉炼和陆文昭这次还真有些不同寻常。
半眯着眼养身的刘綎见着陆文昭进了窑洞,无奈的摆摆手,知道这人还要再劝,觉得这个义子委实不如刘招孙好用,以后给他打发到别处去莫在眼前碍事,但是还是让他进来。
果然一近前,陆文昭当即五体投地,小声恳切的求到:“父亲大人,我等兄弟舍生忘死引诱了建虏进入埋伏,只需您一声令下,我必身先士卒将建虏敌酋一并歼灭,到时候功绩真是数不胜数啊!”
“文昭吾儿,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功绩就能解决的,如今建虏势成,哪怕破了这几千人又能济何事?边患已起,我这老头子保全自身就万幸了。”刘綎年纪大了武勇退步,嘴巴倒还利索,又掰开了给陆文昭说。
“你看我这麾下千人,都是银子养出来的心头肉,跟精锐建虏打仗总得死人,别看有赏,没了卫所兵顶在前头消耗就得用他们性命去填,这样的仗打下来,抚恤都划不来!虽然我一直说为国尽忠,可是我这老本折了,拿什么给皇上效命?这生意,亏本呐!”
听见这生意经,低下头颅的陆文昭咬碎钢牙,气得眼角撕裂,打仗拼命那不是武人应该做的吗?杜松虽然死了那是他冒进大意,但是人家打仗真是疯子一样身先士卒,怎么到刘綎这儿变成一门生意了?
陆文昭久久无法回答,气血上涌让他脑门上青筋直冒,这时候了还在这谈什么保存实力做生意,大明就是被这等庸碌之辈祸害了!
于是陆文昭终于快下决心了,手却在碰到腰间骨朵的时候又缩了回来。
不成,这事情不能做!陆文昭陡然警觉,外头还有诸多家丁在侧,他要是绑架刘綎强迫他出兵定然会被察觉不说,刘綎要是让人一拥而上,他跟沉炼根本抵挡不得。
情急之下陆文昭脑子急转,就是想不到办法。
刘綎闭目养神,都以为他离去,略一睁眼又看到陆文昭还跪在下方,这下他不耐烦的低喝道:“你这孱头,怎任的不晓事?当兵吃饷有几两银子做多少事,就那十几两年俸,你拼什么命啊?快走快走!”
这等言语愈发激怒了陆文昭,他这人是真有些理想主义,此时更是未到而立之年血气方刚,如何忍受得了自家兄弟卖命拼死,结果刘綎置若罔闻想要保全实力的态度?
“义父,那就请恕孩儿不孝了!”刘綎怎么都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陆文昭平日里恭敬的告辞,而是一句低沉凶狠的决然话语。
“你要……”刘綎大惊失色,勐然挣扎起来,迎接他的却是一记十分沉重的老拳——陆文昭虽然恼怒但是最终没用骨朵砸下去,那玩意儿打下去真是脑浆子都得蹦出好远,刘綎定然受不了这一下。他只想挟持刘綎,可真不是要把刘綎打死。
陆文昭自幼习武,一拳下去打在刘綎下巴上本应该让对方应声而倒。
谁料刘大刀廉颇老矣,尚能饭也,骨架子宽大的他竟然硬挨一拳两眼发昏,就是没有倒下,惊怒之下刘綎意识还是在的,一面想要呼唤家丁一面本能的要掀起桌面抵挡,这下陆文昭情知不妙,当即迈步近前,拔出骨朵再不留情。
“砰!”
“砰!”
两声闷响,刘綎到底速度不及年轻人,陆文昭何等迅勐,此时发挥出毕生所学探步上前先是一骨朵砸在刘綎手腕将骨头砸的粉碎,不等刘綎惨叫出声已经掀起棉被盖在他头上阻挡出声。
抡起骨朵又是一下。
桌子上的陶碗此时滚落地上发出碎响,早已浸染了原主人鲜血的棉被底下再次映出点点鲜红。
陆文昭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恐之下将手一扬把桌上陶碗碰了下去,“啪”的一声砸碎,方才唤回了自己意识。
他连忙掀开被子一看,幸好有棉被阻隔,刘綎额头肿胀出一大块血包犹如寿星公,耳朵鼻子里头鲜血直淌,两眼向上翻白,嘴角流涎,手脚还在不停抽搐,显然情况不妙,但一时间也不至于丧命。
陆文昭此时大声喘着粗气,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是意外的心中毫无悔意,他试探了一下刘綎脉搏呼吸确认没把人打死,这才松了口气,脑子再次活跃起来。
犹自不放心,陆文昭又拔出腰刀把棉被划碎成条捆住刘綎四肢,塞进嘴里让他发不出声。实际上以刘綎现在状态,别说动弹了,以后能否恢复都是两说。
陆文昭没想着那么多,只记得自己要做什么,接着他从刘綎身上摸索着找来信物腰牌,看也不看背后景象,就要昂然踏出屋外。
却想起不能这样贸然出去,悄悄往外一扯,沉炼就被拉了进来。
见着里头场景,大出沉炼预料,没想到陆文昭比他最大胆的估计更果断决然,不愧是大伙看好的小奉先,真是名不虚传。
紧接着沉炼意识到这里的局面不好收拾,所以陆文昭才把他拉进来想办法,两人略一商议,很快有了计划。
在窑洞外站岗的家丁们尚且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变故,刘綎年纪大了这几天睡眠不好,不喜欢有人靠得太近,所以没一个守在窑洞边上,都离着些距离。他们见着陆文昭前去汇报军情,那位年轻的锦衣卫沉炼则是驻守门外。
他们谁都没当回事。但是片刻之后里头传出一声陶碗碎裂的动静,吓得他们起身以为出了事端。
紧跟着,那锦衣卫也进去了,顿时勾引起家丁们的好奇心,也没想到陆文昭如此大胆,只是以为有些争执罢了。
很快里面传来刘綎的低吼,就是声音有些沙哑,估摸着可能这几天身子不大爽利,但是声线还是没差太多。
“你们这些狗猢狲!就那么想打仗吗?这仗不好打啊!”
接着陆文昭诚恳的声音传来,“父亲大人!孩儿敢立下军令状,此次伏击定然杀得那建虏丢盔卸甲,他们首级、甲胃那都是战功啊!更何况赢了这场深河大营之围立解,咱们说不得还能回头直捣黄龙,再洗劫一把赫图哈拉呢!”
听见这话,外头的家丁纷纷竖起耳朵,能洗劫城市,这可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好事,哪怕赫图哈拉刚被攻下估计残破不堪,但那不还是有上万人口吗?
为何后来清军入关之后就那么几万八旗部队能席卷天下?其中很多时候都是依仗招降、俘虏的汉军攻城略地,但有不顺就许诺城破之后屠城洗掠,顿时战斗力大涨。
现在也是这种情况,本来家丁战斗力战斗意志就不错,听见能洗劫城市,求战之心愈发热烈,各个都是嗷嗷叫着就想打上去,此地离着赫图哈拉也就几十里路,一旦真有可能洗劫赫图哈拉,家丁们哪能坐得住?
里头刘綎似乎无可奈何,在陆文昭恳求的请求下终于同意。
“成吧,那这事情就交给你了,那个锦衣卫,对,就你,留在这给我写封折子,我得把事情跟圣上好好交代。”
这些事情家丁们就不懂也不在乎了,他们伸长脖子等着里头陆文昭出来宣布结果,各个跃跃欲试。
片刻功夫,里头陆文昭面色澹然的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块虎符,身在军中哪怕是家丁也是见符如见人,喜上眉梢知道事情成了,但是还把持得住心中激动,老实单膝下跪对着陆文昭,等待他宣布命令。
果然听见陆文昭威风凛凛,断然喝到:“诸将听令,刘大人有命,即刻开拔,伏击建虏,务必全力以赴,此战过后赫图哈拉再无防备,到时候……”
“三日不封刀!”陆文昭大吼出声,威势远胜刘綎,外头家丁头目顿时喜上眉梢,刘大人这命令真是及时雨啊,至于他不亲自带兵也正常,平时都是刘招孙带人上阵杀敌居多,此时有另一个义子,刘大人年纪大了好好歇息也是应该的!
这群家丁像是饥饿已久的恶狼,都等着吃肉喝血呢,甚至巴不得刘綎不在没人约束,纷纷得令道:“喏!”
“儿郎们,刘大人有令,破敌之后,三日不封刀!”口号迅速传遍了在山坳中修整的刘綎家丁,尚在睡觉的人也一跃而起,磨刀霍霍就等着击破建虏,洗掠赫图哈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