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衍圣公孔令贻写明了要李谕亲启,所以一直没有拆开。
李谕亲自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件。孔令贻的字写得虽然达不到书法家的水平,但在李谕这种书法水平以及国学水平都很低的人看来,也相当不错了。
李谕展开信开始阅读,一旁的严复、吕碧城等人都伸着脑袋翘首以盼。
“怎么样?”吕碧城焦急问道。
“等一下,我还没看完。”李谕说。
吕碧城说:“我看一共也没多少字,怎么看得这么慢?”
李谕终于读完,拿给她:“你也看看吧。”
严复和王伯等人也立刻围了上来,信上写道:
“帝师李谕启,
“吾衍圣公令贻,闻得帝师贵称西学天纵之才,然虽为帝师,却辱及先贤,不得其解。吾不知西洋之学作何,可否以几纸文章便称至圣。人尽皆知至圣先师只存圣公,不知帝师有何学说可称至圣?
“今洋人辱我,却研其学说以为帝师,亦不知可否?
“既君可称当代之圣人,天下亦想知与孔府有何区别,诚邀帝师亲抵曲阜,当面一谈。”
严复苦笑:“想不到衍圣公对你存有不少偏见。”
李谕说:“谁说不是,我就纳了闷,也没惹到他们。”
严复摇了摇头说:“此信不见得是衍圣公本意,曲阜不仅仅只有孔家,背后错综复杂,想必是有人推动。”
李谕眉头一皱:“严师的意思是?”
严复轻轻捋了捋胡子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了不少事,经济特科已经张榜,前五名被革去四人,天下哗然。管学大人张百熙以及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又上表实行新学制,太后虽仍举棋不定,但传出的消息已经倾向于二人观点,要渐渐废除八股继而废除科举。而如果废除科举,转而采用新学制,疏才小弟,你认为曲阜孔家还会有如今地位吗?”
李谕说:“八成会一落千丈。”
严复说:“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更关键的是,一旦科举被废,朝廷也就没有了后顾,必将全力推行新学制,而新学中最富声望的又是疏才,所以《申报》等各大报纸才极力推崇你,要将你推到孔圣人的地位,以督导世人。”
李谕下巴都快惊掉了:“这什么逻辑?”
他可算知道史量才他们为什么这么写了,真是好心办坏事,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他们却想的是复刻过去的路数,只不过改成了“罢黜儒家,独尊科学”,就算不是所谓至圣先师,至少也是当代楷模。
严复说:“史量才等报人的想法是要各地学堂树立信心,但信心的建立需要一个标杆、一个载体,目前看最合适的就是你。”
李谕脑袋感觉更痛了。
难怪曲阜孔家来信这么生硬,原来是感觉地位不稳,要和自己算账。
——真是飞来横祸。
李谕压根真没有一丝这种想法。
但三人成虎,这么多报纸信誓旦旦宣扬李谕的成就,不得不让他们警惕。
说起来,这么多年来,孔家正宗确实非常看重自己“衍圣公”的爵位。
这个爵位在明清时代非常高,超一品,而且享受各种优厚待遇,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庙的香火能赶得上孔庙,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中华大地上演过无数王朝更替,曲阜孔家能一直繁盛至今,就是靠的朝廷的恩享。
但其中也发生过一段插曲。
在一千年前的两宋之交,北方河山被金国占领,导致衣冠南渡。孔家当时的长子带着族谱南渡到了浙江衢州,所以在衢州也有一个孔府,即所谓的南宗,当年同样非常厉害。
剩下的族人则留在曲阜,即北宗。
不过后来元朝一统天下,衍圣公自然只能有一个,最终还是定为曲阜北宗为正宗。
至于到底谁正宗,这种事其实不用争,皇家传承里这种事多了去。南北孔庙时期,时间不久的北宋还有赵匡义的烛影斧声哪。
孔府南宗失去爵位后,迅速衰落。所幸明武宗时期又给了他们一个五经博士的世袭官衔,才好起来。
所以对于一个想要长久繁衍的家族而言,在封建时期,世袭爵位极为重要。不仅是爵位,还得是世袭罔替,不能一世世降阶。
此时的情况就是衍圣公担心科举废除后,儒家地位会受到冲击,儒家地位冲击,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自己。
但李谕作为后来人心里明白,他们实际上多虑了。
衍圣公的爵位废除起码要到民国时期,不过那时候又冒出来个孔祥熙力挺孔府。
只不过此时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后续事态发展。
李谕叹了口气:“信心是信心,但也没必要把人当成偶像,个人崇拜是搞不得的。”
李谕的想法太超前,严复说:“各界报纸的做法没有错。现在国民信心严重受挫,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就像是救命稻草,或者沙漠中的一眼清泉,当然让人心生向往。”
李谕笑道:“他们还真是不遗余力,不过冠的各种头衔确实有点太高,说是科学巨匠就够,怎么又成当代圣人了?圣人这两个字可没人承担的起。”
就像之前说的,大家虽然愿意看见造神,但高处不胜寒,可不是容易待得住的,滋味也不会多好。
严复觉得无所谓,说:“报纸嘛,总归会有一些夸大之语吸引大众注意力,倒也无可厚非。”
李谕摊摊手:“我听说曲阜孔家氏族现在有上万人,我这一去恐怕会被唾沫淹死。”
“好像有这种可能。”严复略显严肃地说。
李谕苦笑:“严师,你有没有办法?”
严复突然想到了个主意:“从京城去曲阜必然是要走运河,但是现在山东段运河受限于黄河改道,淤塞难行,基本只能通到临清。临清距离山东省治所济南府已经不远,可以取道济南,正好找刚上任的山东巡抚杨士骧,由他出个手令,让曲阜县令多多留意。”
杨士骧是袁世凯的人,李谕又和北洋有不小的渊源,手上还有袁世凯亲自给的勋章,的确是个路子。
李谕这才有点放下心:“多亏严师想到的点子。既如此,说什么也要动身了。”
吕碧城问道:“要不要先写封信过去?告诉孔家你要去。”
李谕说:“有必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不合礼数,不能给他们把柄。”
李谕取过纸张,想了一会儿,让他写文言文太难为人,于是大笔一挥:“I’m ing!”
然后说:“赵谦,你去趟大清邮局寄信吧。”
旁边的人都看呆了:“这是?”
李谕对严复说:“英文啊,严师应当认识吧。”
严复说:“我当然认识,但你这么回信,是不是有些过于草率?”
李谕哈哈一笑:“他们不是说我是西学代表吗,那就得有点西学的样子。而且中文虽然在语言方面的确优于英文,但时局所迫,英文正是学习西学的基本工具。我这一句英语比较简单,他们想必看得懂,总比直接写‘俺老李来也’好吧?”
“真有你的!”吕碧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觉得非常有趣,“就怕他们没人懂这么简单的英文。”
“不可能的,这是最简单的一句,”李谕说,“还有,你也一起去。”
吕碧城讶道:“我?”
严复道:“此举不妥,就算是碧城姑娘可以去,按照规矩,女人也不可以进孔庙。”
李谕说:“那就更应该带去了,不然新学新在哪?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把女人摒弃门外,可不是应有的作风。”
严复感觉李谕说得非常有道理,想了想也就无话可说。
李谕继续问向吕碧城:“敢不敢去?我带你进孔庙给老夫子上炷香!”
说实在的,吕碧城也是读过私塾背过四书五经的,对孔老夫子绝对是相当尊敬,这时候哪个读过书的不想进孔庙。
吕碧城咬了咬嘴唇:“我去!”
她这句“我去”就是真的去了。
李谕一拍手:“漂亮!”
严复眼见如此,没必要再去阻挠,突然又想起一事:“你们过两日再动身,正好朝廷已经颁发了对你的恩赐,鉴于你是京师大学堂的第一名毕业生,成绩优秀,特赐西学进士。”
其实这个名头和辜鸿铭以及严复后来被赏赐的“文科进士”一样,都是形式上的。
但总归也是个进士及第的身份。
李谕本来并不是很看重,但带着这层朝廷授予的进士身份多少能当个护身符。
这种东西非常正式,是有诏书的,两天之后,严复还真给他拿来了。
李谕感激道:“多谢严师!”
严复说:“我还是放不下心,与管学大臣张大人说过了,暂时放下译学馆的事务,陪你一起去趟曲阜。”
有他在确实能撑撑腰,李谕高兴道:“太好了!”
严复当然是支持西学,站在李谕这一边的。
三人沿着京杭大运河南下,在聊城临清上岸,然后坐马车去往济南府。
按说自从周馥准备调任两江总督后,山东巡抚的位子还有个临时接任的尚其亨,不过正式的巡抚总归还得是杨士骧。
三人到达济南后,杨士骧热情接待了他们,严复实际上也是属于袁世凯一派的,袁世凯手下有着名的十三太保,其中就有杨度、梁士诒和严复,所以都是自己人。
杨士骧在知道他们的目的后,笑道:“你们要去踢馆?”
李谕连忙摇摇头:“非也非也,是友好交流。”
杨士骧哈哈笑道:“你如果能友好交流,那我真是服了气。”
严复说:“杨大人写个手令,我们到时候交给当地县令,避免冲突。”
杨士骧说:“都是读书人,有这个必要吗?”
严复叹道:“读书人急眼了也会打人。”
李谕尴尬道:“不会到那种地步,都说了是友好交流。而且再怎么俺也是山东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哪有动手的可能!”
杨士骧说:“还是按照严先生说的,加一道保障吧。曲阜孔家在山东地界可不是小家族,该有的重视要给足。”
拿到杨士骧的手令,几人继续沿着官道去曲阜。
此前皇上动不动亲自来曲阜祭拜一下孔子,乾隆本人就来过,所以从济南到泰安岱庙、曲阜孔庙的路修得比较好。
只不过本来曲阜可以很早就通上铁路,却遗憾错过机会。
京沪铁路的北段,也就是津浦铁路马上就会动工,勘探工作都做好了,初期的规划中就是要经过曲阜。
如果大家翻看地图就能看出来,京沪线纵贯山东,按照地理,京沪线过济南,向南再经泰安后,一路向南就直指曲阜。
但实际上铁路却在曲阜生生拐了个弯,向西绕到了兖州,然后又绕回来继续向南。
本来是必经之路的曲阜,却完完整整被绕过去了。
原因吗,就是因为衍圣公孔令贻听说要修铁路,以“震动圣墓”、“破坏圣脉”为由向朝廷呈文,请求津浦铁路绕过孔林,免扰他祖宗的安宁。
慈禧太后在见到呈文后,立即批示:准!
哎,这位老人家当初也是害怕铁路的。
津浦铁路因此改线,自泰安南下后从磁窑镇迤逦绕向西南,至兖州后又掉头折返东南至邹城,曲阜便处在这条弧线之中。
绕圈的铁路就像开了一个玩笑。
只不过孔令贻自己都想不到却把整个曲阜都开进玩笑去了,没了铁路,就导致此后曲阜交通闭塞、商贸难行、社会与经济发展受制多年。
难道他就不知道当年京杭大运河衍生了两岸多少富饶的城镇,都是交通命脉的力量。
可叹衍圣公却以一个完全莫须有的名义拒绝历史的馈赠。
当然了,此后很多想来曲阜玩的人都会发现新修的高铁站又建在曲阜了,也就是曲阜东站。
话说曲阜是属于济宁的,反而济宁一开始没有高铁站……这在山东也算是个老梗。
三人到达孔庙外,并没有人来迎接。
吕碧城说:“看来是要给我们个下马威。”
李谕说:“不一定,毕竟人家是衍圣公,超一品,地位在那摆着,否则他也不会写信让我们动身过来。”
吕碧城问:“我们进去该怎么做?”
李谕说:“还能怎么做?当然是先去祭拜孔老夫子。”
三人刚想进去,却被人拦住。
李谕对他们说:“我就是李谕,受衍圣公所邀而来。”
门口的人并不太看重科学成绩斐然的李谕,直接审讯般问道:“他们两人哪?”
李谕说:“你们竟然不认识?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严复先生,这位则是京津两地的大才女碧城姑娘。”
门口的人指着严复:“他可以进去,但女人不行。”
李谕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我哪,不懂经学,而此地又是经学圣地,生怕有什么听不懂的,所以专门请了这位大才女做翻译。”
门口的人疑惑道:“翻译?”
李谕说:“是的,还有,我有时候喜欢说几句洋文,也需要翻译。”然后李谕还真用英语说了句“To see, or is the question. But we all have to go in.”
李谕套用了一句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名句,生或者死,是个问题。
门口的人还真听傻了,“你说的什么?”
李谕对吕碧城说:“你翻译给他听。”
吕碧城想不到李谕一遇到问题就有这么多鬼点子,忍着笑说:“他说,见或者不见是你们的问题,但我们都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