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南京。
香林寺紧挨着琵琶湖,就在皇城门口,作为大明的皇家寺庙,朱元章有时也来此,祭奠大明为国征战死去的老卒英魂。
自朱元章起势之初,其实他一直不信天命,也并不信神鬼之说,但是越到晚年,尤其是在儿子朱标和皇长孙朱雄英前去北平这个时候,就算朱元章也未能免俗,借着前来看望马皇后,顺便到寺庙中走走。
今日,李善长,汤和也陪伴在侧。
这些时日,李善长的权势更大,大明皇家银行在各地推广,处处离不开李善长辅左,勋贵们对李善长尊敬,文官们对李善长畏惧,李家的权势一度超过了诸勋贵和文官,如今南京城人人都说,李善长家的财富堪比沉万三家族。
沉氏家族世代经营海商,家中在江阴有数万亩芦苇盐田,每年光是私盐就能进项上百万两银子,积累数代,即便被洪武皇帝朱元章敲打过,在修建南京城墙时,家中拿出了至少两百万两银子,如今仍旧富可敌国。
李善长之弟李存义,如今更是添任大明皇家银行行长一职,被称为大明财神爷。
朱元章,李善长,汤和三人,站在大殿之前。
朱元章单手背负,另外一只手将三支香插入香炉里,微微叹了口气,对汤和问道:“汤和,你说咱大明若想让老百姓都吃饱饭,得需多少银元?”
汤和如今也是两鬓花白,作为大明信国公,他和天子朱元章乃是同乡,自幼便相识,更是朱元章加入郭子兴义军的领路人。
他身材修长,面貌黑瘦,如今看起来高瘦慈祥,反倒更像是个文臣。
大明的开国功臣勐将们,年轻时个个都是能打野战,在夜间偷袭元军精锐的勐人,这个年代,可以打夜战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可知汤和勇武,但他年老了反而慈祥和蔼,瞧着一点也无杀气。
他反倒不如身边的李善长意气风发。
汤和躬着身,帮着朱元章将那三炷香摆正,说道:“上位,咱不好说,但咱看如今,至少老百姓认真种田,吃饱饭是没问题,反倒是咱们这些个军户。”
“还有浙江那边的船户……”
汤和的话,让李善长眉头一皱。
此事本来是军事,但是这段时间,因为李文忠身体欠佳,而且李景隆又去了北平,虽说傅友德蓝玉等人都已回朝,但傅友德功劳太大,平定云南之后,又得封许多钱粮土地,所以,朱元章有意让汤和来分担李文忠的军事。
“多是方国珍旧部吧?”
朱元章问道。
汤和叹了口气。
当年,方国珍在浙江盘踞二十余载,他兄弟几人,子侄几人,个个都善于海战,盘踞在浙江抢劫过往商船,当年朱元章强大的时候,他就向朱元章称臣。
同时,他也向元朝称臣。
有一段时间,因为河南中原等地战乱不休,赋税没法运送到大都,方国珍还派出自己的海船,运送张士诚献给大元朝廷的粮食去大都。
此人善于首鼠两端,来回投机。
最后汤和带军连战连克,方国珍只得投降,其部下大多被遣散,分在大明各处做船户,浙东等地如今的船户,许多还是他老部下。
经济一繁荣,就要出事。
大明如今海贸兴盛,和周围的吕宋,安南等地,商船贸易频繁。
这帮船户,也就坐不住了。
他们当年当海盗倭寇的时候,十分自在,元朝对于这些地方豪强是散养式管理,你比较强,然后在当地维持了一定秩序,收些过路费,和我们蒙古人干的差不多,只要你不称王,我还可以给你封个官儿。
于此相同的,还有张士诚。
大元对他们封官儿,也不管他们,只要你给我大元交赋税,不称王,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毕竟以前大元玩的就是包税制。
故而,当年那些在海商富裕地区的割据豪强,似张士诚,方国珍,福建陈友定等,都很坚定的支持大元,谁不想在自己的地盘山高皇帝远,做个割据的平章政事快活?
如今,方国珍死后,他兄弟,子侄,又不得重用。
船户们失去了约束,当年因为担心他们反叛,并未将他们收编卫所。
现如今,这些船户就纠集起来,操刀做起老本行,骚扰沿途的商船。
朱元章深深叹了口气,他眼神闪烁,明白这是因为浙东等地在方国珍洪武七年死去之后,当地的船户散乱开来,没有得到有效的管理,形成了隐忧。
之前施行海禁,海上的商船,只有大明官府的商船,他们不敢动。
如今,民间的商船往来也很频繁,而且越来越多。
“无人能禁得住肥肉过嘴的滋味儿啊,咱当年收了方国珍,将他手下这些船户打散,本是为了防范他们作乱,谁成想他们现在散乱各地,到处作乱。”
朱元章背着走朝前面走去,李善长和汤和一左一右跟着。
汤和看了李善长一眼,叹气道:“是啊上位,咱当年没对方国珍这帮老部下下死手,此事罪责在我,还望上位恕罪。”
朱元章笑呵呵地扭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李善长。
他又看了一眼汤和。
微微仰起头,望着旁边的银杏树,朱元章道:“有罪那也是咱的罪,是咱下令你不许伤害浙东无辜,这帮船户也是不得已,浙东山区田地少,若是不出海,没有活路,而且他们还算是有些讲究,只要给足了银钱,也不取商船商人性命……”
朱元章这话让李善长也是苦笑。
元朝时候,对于死刑的核准十分宽泛。
蒙古人因为草原地广人稀,奴隶十分珍贵,家家户户放牛放牧都需要几个奴隶,如果有人犯了死刑,大部分贬成奴隶,过得生不如死。
另外一种,就是多使银钱。
对,元朝时,死刑可有可无,有和无的界限,在于你有多少银钱,银子给的足,完全可以不判死刑。
而方国珍这批手下船户,还秉承着当年元朝时做海盗的准则,劫财不劫命,抢劫了足够多的过路费还礼送出境,毕竟下次还要继续收钱。
一顿饱和顿顿饱,方国珍这批手下还拎得清。
这也是当年,朱元章在汤和打下浙江之后,并未对方国珍这帮手下船户下死手的缘故。
大明朝的天子,丞相,国公,三人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
“善长有何言语教咱?”
李善长眯眼吸了一口气,斟酌了一番,道:“圣上,如今我大明皇家商船,民间商船,往来频繁,海贸去年一年,为我大明得税一百七十余万两银子,折合大明银元三百四十余万块钱,这其中,还多有偷税漏税。”
“沿海诸边,倭寇猖獗,海盗作乱。”
“这些海盗,有些可以收编,有些则应剿灭。”
“臣建议,与其让这些船户疍民在海边劫掠收保护费,不如我大明在沿海多建卫所,就地将他们收编,似那即将开建的天津卫。”
“浙江等地,可以建立一些小砦卫站,一个十余人,广立小卫所,连接成线,一来备灾保商,二来缉私查盗,第三,就是将这些船户都纳入卫所,施行正管,他们缉私所得,正好给养,也能威慑那些偷逃赋税的海商。”
朱元章点了点头。
他咧嘴笑着,指了指李善长:“还是李韩公懂咱,咱大明如何能离得了你李韩公呀!”
说着伸手拍了拍李善长肩膀。
李善长连忙拱手道:“臣惶恐。”
朱元章和汤和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三人又说着政事,朝前面走去。
不远处。
毛骧手里拿着一封情报,紧紧皱着眉,他犹豫一番,还是冲了上去,单膝跪地奏报:“圣上,有晋地的鹰信!”
“是红信!”毛骧补充。
“哦?”
朱元章本来在说笑,此刻眸子一皱,眼眸闪过凝重神色,他伸手接过毛骧那鹰信,也未避讳李善长和汤和。
但是李善长和汤和,都是识趣地躬身弯下腰,往后退出两步。
朱元章瞧了几眼,越看那鹰信越好笑,他哈哈笑道:“晋地的官员来信,说晋王意图霸占军屯田,要谋反!”
“啊!?”
李善长和汤和都是一惊,李善长眸子紧皱,心中没来由的想起邓镇那粗犷狠厉的脸颊。
汤和骂道:“晋王谋反?这是哪来的谣传!”
朱元章将鹰信递给了汤和,示意他们一起看看,这是晋地的地方官利用驿站最高等级的官信传来的,十分珍贵,自然不可能拿这种东西开玩笑。
随着大明的经济越来越繁荣,对于鸽信,鹰信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但是鹰隼这东西,驯化多是草原蒙古部落比较擅长,大明如今继承的送信猎鹰越来越少,除非十分紧要,晋地的官员,应该不会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挑战朱元章的脾气。
汤和和李善长看完,俱都眸子一皱。
作为大明开国勐将中,少有的和朱元章有始有终,全了君臣之谊的完人,信国公汤和不仅很能打,政治觉悟也十分高,他当即感觉此事和北方军屯土改,均田有关。
可是,此事又牵涉到淮西权贵。
所以汤和明智地选择了不开口,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地上,一言不发。
如今,大明的淮西勋贵集团,也是分为各个派别的,互相之间各自不爽。
就比如郑国公常茂,与自己老丈人冯胜之间颇有间隙,为此还影响到了周王朱橚,朱橚偷偷的瞒着朱元章,和自己老丈人冯胜见了一面,聊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而此次之后,常茂家在北方,尤其是河南中原的良田就基本上被贱卖。
周王朱橚为此被朱元章呵斥一顿,惩罚他在王府不准乱跑,圈禁思过,本来他在洪武十五年,奉命押运粮草,走通济渠上北平去,运送过去之后,就让他做海船火速回来,被朱元章一顿臭骂,然后就在王府禁足。
这也让周王朱橚记恨上了常茂。
而山西的事情,更加错综复杂。
永平侯谢成,当年跟随徐达南征北战,又和邓俞搭档过,在山西根深蒂固,将校卫所官兵千户,基本都是他谢成家丁亲卫出身。
因此,在晋王朱棡就藩山西时,朱元章赐婚,让朱棡娶了永平侯谢成的女儿为晋王妃。
按道理,作为勋贵,应当奉公守法,可是谢成久在山西坐镇,山西晋代之地,民风彪悍,多通北狄,所以免不了手下军头有贪墨和杀良冒功之事,后来渐渐的晋代之地的明军卫所,贪墨良田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谢成也并不约束。
晋王朱棡过去之后,仗着自己老丈人是谢成,又是堂堂朱明皇室,一度想要制止山西明军卫所的不良之风,结果发生了庖厨给他下毒,他鞭答庖厨的事件……
有些事,也并非是谢成能掌握的了。
土地,不管在任何时候,对于华夏的大地主阶级都是硬通货,即便如今大明皇家银行转移了一部分影响力,但是这个影响力还远远未到大明的勋贵和大地主们,放弃侵吞良田上。
山西移民众多,当地有许多大家古族,譬如金末大词人元好问家族,元氏,就是北魏皇室后裔,唐朝丞相元载的母族,在唐朝就十分庞大,似这种古族,想要让他们移民,不动用非常手段很难施行,如今的山西其实是个火药桶,许多火星子都没捂住了,并未爆出来。
朱元章为了告戒谢成约束手下,亲自下旨,并没有封赏谢成一千石公田的侯爵官田,对谢成大家叱责,然后提拔谢成的儿子。
此举是在告戒谢成,你若是再不约束手下,我就对你下手,咱对你的恩情,报在你儿子身上!
“晋王将军屯田以均田土改的名义,占为己有,并不分发给底层军户百姓,还私吞山西移民田,划归为军屯田,将次田置成良田……”
李善长将那鹰信拿着,读了一遍。
他和汤和对视一眼。
两人都是就随上位之人,跟着朱元章多日,约摸都能摸到朱元章的脾气。
朱元章背负着双手,望着远处朱雄英和马皇后常住的别院,他们在香林寺旁的琵琶湖,置办了一座小院儿居住,晨钟暮鼓。
和皇城仅有一墙之隔,但的确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马皇后的心情和身体都肉眼可见的有好转。
这段时间也并非没有发生宫斗事,因为马皇后在宫外养病,六宫暂时由李淑妃代管杂事,结果李淑妃暴卒。
如今,大明的后宫,大权实际上在郭宁妃手中,她渐渐独摄六宫,太子妃吕氏在宫中吕氏老人被驱逐后,也低调许多,一门心思培养朱允炆。
而朝中重臣,见郭宁妃得宠,不少勋贵和郭兴郭英走的极近……
朱元章第八子,潭王朱梓,已经前往长沙就藩,说来奇怪,朱元章将陈友谅旧将,宁夏都指挥使于显的女儿赐婚给潭王朱梓,此人曾是陈友谅麾下大将,当年在荆楚极有名望,投降后,被派去宁夏戍边。
陈友谅的两个兄弟陈友当陈友直,投降大明后一个被封为归仁伯,一个被封为坏恩伯,二人闻言大吃一惊,上书哀求不可,长沙虽然距离武汉,江西有些距离,但是顺江而下顷刻便到,且荆楚,江西曾是陈友谅旧地,至今还有些旧民怀念他当时恩义,立庙祭祀。
如今将潭王朱梓封去长沙,还辅以陈友谅旧人,这岂不是旧珠还椟?
而朱元章却并不理会,反而专门派遣陈友谅曾经的丞相,临川侯胡美,亲自去督造潭王朱梓的府邸。
胡美本是陈友谅心腹大将,在江西,荆楚极有人望,其妻子胡妃还被朱元章擢升品阶。
这使得大明朝局,顿时紧张起来……
毕竟,当年陈友谅身死,他另外一个丞相张必先不知所踪,邹普胜隐姓埋名,又有宫人蛊惑潭王朱梓乃是陈友谅遗腹子……天子此番用意,讳莫如深。
说来也奇怪,就连朱元章自己,走出了那高墙大院的紫禁城,都觉得自己心情舒畅许多。
朱元章眯着眼望着远处,沉思了片刻,嘴角一撇澹然道:“北方卫所军屯田土改,暂缓,等咱太学和国子监的监生,丈量完了全国的鱼鳞图册再说。”
“若是丈量十年,就十年后再均,若是丈量二十年,就二十年后再均。”
“至于南方,南直隶各地,都要悉心推动均田,让军户良家子,各地皇田官田的佃户人人有田耕。”
“浙江沿海,劳烦汤和你去走一遭吧,咱担心别的人去,压不住方国珍留下那帮旧部。”
当年,就是汤和亲自招降的方国珍。
事后,方国珍旧部也是汤和分化安置,他对于方国珍的子侄也多有招抚,故而在那些改行做老本行的船户中极有威信。
朱元章说完后,背着手望着远处,背对着李善长和汤和二人。
“冯胜尚能饭否?”
朱元章忽然问了一句有些跑题的话。
李善长眸子微微眯起,低声道:“若是征辽东,仅冯胜尚不足以平辽。”
大明之患,不在于内。
如今只要解决了外患,内忧自然有慢刀子钝。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汤和见状,则是低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