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在收到张居正这道初本后,自然予以准允。
但因是积年旧疾,加上冗务繁杂,这些年改制也的确耗损了张居正不少心血,且其本人壮年时也未在声色美食之间加以节制,所以到了两旬之后,张居正病情依旧未能好转。
朱翊钧在派司礼监太监张鲸亲自去张府探视病情时,张居正因才做了痔疮割治之术,也就只能扶枕叩头,以谢皇恩,而不能起。
痔疮多是久坐导致气血不畅,静脉之血大量淤积成血块。
张居正此时得此病,也未出朱翊钧所料。
朱翊钧只是不知道张居正的肠道疾病是不是只限于肛肠。
但明显,张居正这种常年久坐之疾,不仅仅导致肛肠出问题,故在病愈后,据李时珍言,依旧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
张居正也只得再请假二十余日。
朱翊钧依旧予以批准,但没有张居正的朝堂,所有人都开始心思不宁起来。
朱翊钧虽然还会坚持参加讲读与视朝,但已无法集中注意力,而难以听进去本就鼓噪的儒家经学。
而讲官们比他还心神不静,毕竟能到御前做讲官的,肯定都是张居正自己人,要么都在担忧张居正的身体,要么都在担忧张居正真若是辞世,他们会不会在仕途上就要大受影响,或者两者兼有。
只不过前者是出于情义,后者出于私利。
张居正突然重病不起,对于整个张党而言,的确无疑于是一场地震。
而使许多官员恐慌与不安起来。
按照朱翊钧从厂卫这里得到的奏报,就是六部大臣、九卿五府、公侯伯俱为设醮求神寻医;翰林科道、七十二卫经历、五城兵马,皆为此朝夕奔走;其同乡与门生故旧,甚至不安到重贿其家奴以打听张居正病情的地步。
而朱翊钧倒是没有发现满朝有窃喜张居正重病,乃至期待张居正辞世的。
似乎满朝文武皆很担心张居正一病不起。
“这个时候不能忘形,要沉住气!”
“既是不让天子尽早看穿我等,也是让天子只看得见满朝文武竟都只知天下有张江陵不知有陛下的情况,如此就更加不能容他张江陵。”
官邸大院。
张四维眉目微展地在庭院里,对张四教低声说了起来,且又低声嘱咐说:“尤其是你,务必不要因为我是次辅,而现在就去接受那些小人的奉承。”
张四教回道:“知道,弟已骂走了五拨这样的人,且亲自扬言斋戒,为他江陵祈福。”
张四维听话点首,接着就大声说道:“好,我这就带你去看望一下元辅,免得你也跟我一样,日日悬心。”
“谢兄长。”
张四教回了一句。
“次辅看望江陵看得真勤。”
“也不知是望他老,还是望他活。”
王国光这时在官邸公园中,不由得对同一起散步的方逢时等公卿说了起来。
方逢时知道王国光不想谈张居正会亡故,所以把死说成了老,也在这时不由得道:“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至少现在元辅病倒,举国是真的如风中蒲苇,若他真要至此老去,朝堂又要起波澜了。”
“是啊!一个时期可能要结束了。”
同在这里的张学颜这时附和了一句。
王国光道:“不管他病不病,也该结束了,陛下已长,再当国,陛下不疑,天下也要疑之!毕竟他不是辅弼,是摄也。”
说着,王国光就道:“只是可惜,改制如果说尽数完成倒也可以说是尽数完成,至少能走到取消士绅优免这一步,我是没想到的。”
“但如果说没有完成也可以说是没有完成,毕竟天下商税还没有改制,按照人口调查出的数据,天下从商者已占大半,尤其是开海以后,通商者如云,税赋无疑不再适合只由务农者承担,何况,农事赖天时气候太重!改革商税,是利于朝廷减轻大灾之年对财税的影响的。”
“是可惜,但到这一步已不容易了!”
“趁着这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时,还是准备退隐林下吧,留些事给后来者为之吧。”
“天下难得十全事,若能半满就当知足也!”
方逢时点点头,说了起来,且说着就转身往回走着。
张学颜和王国光转身跟了过来。
张学颜这时则说道:“只是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愿意继续改制,当初南直诬亲军卫之事,到底是元辅之意,还是陛下之意,还会不会用我们?”
“我们都是大多数士林眼里已认定的张党奸臣,陛下还敢用吗?!”
方逢时这时笑着反问了一句,接着就言道:“当需退时须当退!”
张居正的突然病倒,明显让改革派的公卿们,也跟着萌生了退意与踌躇之意。
而张居正则也因为病情未好转,在到六月初九日就上疏请求皇帝朱翊钧准他辞官还乡。
“臣及今若不早求休退,必然不得生还。伏望陛下早赐骸骨,生还乡里,求得落叶归根。”
朱翊钧览之眼眶湿润起来。
历史上的朱翊钧没有同意,但这一世,朱翊钧没有夺其落叶归根之念,而是亲自执朱笔,批了“准”。
接着,朱翊钧就拿着这道朱本,亲自来了首辅官邸。
按照李幼滋的设计,官邸大院有皇帝的专用御道,且御道布局很注重保密,故皇帝来到张府,官邸的其他公卿也就不能知道。
在朱翊钧正要进入首辅官邸时,已提前知道消息的张敬修走了来,跪在了朱翊钧面前:“不知陛下亲临,未曾远迎,请陛下恕罪!”
“平身吧,先生现在如何?”
朱翊钧说着就问道。
张敬修两眼一红:“李太医说,就看今冬能不能挨过了。”
朱翊钧听后不由得鼻子一酸:“带朕去看先生,不要任何人来打扰,也别让人知道朕来了这里。”
张敬修拱手称是。
于是,朱翊钧就疾步在张敬修带领下,来到了张居正榻前。
张居正此时,正扶枕在一张置于塌上的桌上,手指颤抖地写着字。
所写的,皆是关于朱翊钧要他做的一些关于建立新的治国思想的内容。
如治国需实事求是,不能完全以祖制为纲;需有国家与民族概念,和为何要重视惠本国之民,不能只知弱民以强统治这些内容。
新的治国建设理论不是一个简单工程。
需要逻辑严密,更要依托这个时代的大众普世思想进行阐述,简单说,就是要托古改制,让人知道为何要这么治国,究竟符不符合圣人之道,是不是圣人要传述的真学问。
所以,张居正也就对此不得不呕心沥血。
只是因为张居正实在是身体衰微,所以写的字也就很大,没多久就得由婢女换一张新空白纸,且写一会儿就身子摇晃,而两眼泛起泪花,由李时珍扎一针后才能恢复神志。
李时珍这时在一旁捻针看着,说道:“元辅何必再这么劳神,有何话,大可让他人代为书写。像你这样,我就是再世华佗,也无济于事!”
“非是仆不听李太医医嘱,实在是这些话只能由本人书写,否则就无人敢担此言!”
张居正带着歉意且喘气不停地笑着说道。
“父亲,陛下来了。”
而就在这时,张敬修进来唤了一声。
彭!
张居正的笔当即掉落在桌上,而怔在了原地。
君臣师生之间,已经数月未见,此时突然相见,对朱翊钧和张居正而言,皆算得上是一次重要相见。
而让张居正倒是没想到的是,朱翊钧会亲自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