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大力当然没中邪。
当年他声称谭玉秀中邪,为的是把她赶出去。而今他说谭玉秀没中邪,是盼着她回到谭家,好让他将她嫁出去换彩礼钱。
何以谭青山允许张佩芬去找谭玉秀?
谭大力劝的。
这时候,张佩芬婆媳碰到谭玉秀一家三口,张佩芬不禁喜上眉梢:“秀秀!你阿爹心里装着你,不气你了,想见你,快跟娘回家吧!”
爹?
谭玉秀想起谭青山,可能是受到记忆的影响,她红了眼圈,两个字脱口而出:“不见!”
“他是你的亲爹。”张佩芬讷讷,“他担心你,只是、只是他说不出口。”
“动动嘴皮子这么容易的事,他都不动,他心里哪里有我这个女儿?”谭玉秀神色恹恹,“贝贝、大宝,咱们走。”
她要去见里正吴一天。
这家伙老湖涂,说好的一天内把女户办好,结果过了三天他才从县城回来。
女户办没办成她还不知道呢。
“秀秀,娘知道你怨你阿爹心太狠,可是你阿爹……”张佩芬叹了口气,追上女儿,“你阿爹想做里正,因为你忽然大了肚子,没能做成,他也怨你。现在他低头,你跟他认个好,当是娘求你了,秀秀。”
话都说到这程度了,谭玉秀难道能拒绝?
她不能拒绝妈妈,所以她牵住两个孩子的手,跟张佩芬回谭家。
陈红杏与谭玉秀保持安全距离,叽叽咕咕:
“小姑,你准备去哪?
“又去镇上买东西?
“我猜龙大公子是小姑救的,不然你哪里有钱花?
“悄悄告诉我,龙大公子给了你多少钱?有没有一百两?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你很吵。”谭玉秀心情糟糕,盯着陈红杏,“不如我帮你闭嘴?”
“不,我自己会闭嘴。”陈红杏缩头,忍了没一会儿,又开了口,“小姑,你越来越威风了……”
她的嘴闭不住。
谭家是青砖黑瓦的大院,正厅里,谭青山抽着旱烟,身边全是烟味。他的次子谭大力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却不敢要求亲爹不抽烟,对亲爹说:
“妹儿吃软不吃硬,待会儿爹你得温和一点,别吓唬妹儿。
“对了,妹儿胆子大心眼坏,你不能对她太好,她会蹬鼻子上脸……”
啰里啰嗦许多话,谭青山放下抽烟的工具,看着次子:“你把你当成我老子?”
谭大力干笑:“没有,爹你想多了。”
“打开窗,拿扇子来扇了屋里的烟味。”谭青山道,“秀秀不喜欢烟味。”
不喜欢你还可着劲抽烟?
谭大力一脸怨气地去拿来扇子。
少顷,张佩芬领着谭玉秀走进来,一同来的,还有两个孩子和陈红杏。
大宝与贝贝从未来过谭家,今天是头一回,兄妹俩手牵手,怕生地跟在母亲身边,殊不知母亲也是头一次来谭家。
闻到未彻底散去的烟味,谭玉秀皱起眉。
太师椅上,谭青山投来目光。
看见两个孩子,他亦眉头一皱,谭大力赶紧丢了扇子:“爹!妹儿终于回家了!你快叫叫妹儿啊!”
二女儿是谭青山心底的痛,他忽略了两个孩子,注视着谭玉秀,声音低沉:“秀秀。”
“阿爹。”谭玉秀说。
时隔多年,又一次听到女儿叫爹。
谭青山的眼眶湿润了,招招手:“秀秀,快过来,给阿爹看看你。”
谭玉秀过去,眼眶也湿了。
父女俩相对无言,谭大力适时插嘴:“妹儿,爹见你,是希望你嫁个好人家,免得吃糠咽菜住茅屋。”
什么?两个小的立刻警惕上了,贝贝叫道:“娘!你说过,你不会嫁人!”
谭玉秀点点头:“我是说过。”
她跟谭青山介绍孩子,希望他接受一对龙凤胎:“阿爹,这是我的亲生孩子,哥哥叫大宝,妹妹叫贝贝。”
让她失望的是,谭青山的眼神吝于给予两兄妹,他将两兄妹视作污点和耻辱。
“为何不嫁?”谭青山问,“野……孩子不许你嫁?”
“对,我们不许!”大宝点头。
他感觉到谭青山的敌意,故意对着干。
谭青山呵斥:“住嘴!”
大宝哆嗦了一下,被谭玉秀搂住。
“不要凶我的孩子!”她抿了抿唇,对亲爹谭青山感到不满,“我不想嫁,不是孩子不许我嫁。”
“我不信。”谭青山一口否定,语重心长地道,“秀秀,你一个女人,怎么养得活两个孩子?听爹的,孩子送走,你回家住,依然是爹和娘的好女儿,我们给你找个好人家……”
两个孩子同时抱住谭玉秀,喊道:“娘,不要!”
谭玉秀摸了摸兄妹俩的发顶,直视谭青山:“孩子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做不得假。大宝也好,贝贝也罢,都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我不可能送走!”
一番话听在谭青山耳朵,他震怒道:“你是回来气死我的?你不小了,秀秀!今年你二十四五岁了,不是孩子了,你懂事一点不行吗?”
眼看父女俩有闹翻的趋势,张佩芬连忙给谭青山顺气:“青山,秀秀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可怜可怜她……”
她也想哭,埋怨道:“秀秀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都怪你赶她出家门!你的心是石头做的!秀秀是你的骨肉,你根本不疼爱秀秀,你恨不得秀秀死在外面!”
眼泪滚了下来,张佩芬的拳头打在谭青山身上:“秀秀死了,我也不活了!”
谭青山忍了她的拳头,给她擦眼泪,自己也擦了泪:“秀秀是你生的,也是我孩子,我没盼过她死在外面!她要是求我,我马上让她回家里,哪里会不管她?秀秀太犟了……”
真是她太犟了吗?
谭玉秀不这么认为,道:
“爹,我是你的孩子,我的孩子是你的后代。
“你为什么容不下我的孩子,非要逼我和孩子分开,才肯接纳我?
“有个成语叫‘爱屋及乌’,意思你懂。
“既然你疼爱女儿,为何憎恶女儿辛苦生下的两个孩子?”
谭青山有充分的理由:“这两个孽种害惨了你,叫我如何不恨!你摸摸你的脸蛋,生下两个孽种你就毁容了!这不是孽种的错,还能是谁的错!”
谭玉秀默然。
此时,谭大力说:“妹儿,你不该生孩子。你的孩子没有爹,就是野种!孽种!你觉得孽种难听,你的孩子也觉得孽种难听,你何苦生?”
大人说话没避着小孩,贝贝和大宝对视了一眼,贝贝拉了拉谭玉秀的衣袖,仰头问:“娘,我和哥哥真的害惨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