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离去的匈奴使团,刘胜并没有再进行过多的安抚,而是维持了一贯以来的强硬作风和态度。
就如同去年,导致匈奴人含怒南下入侵北地四郡,以及直接导致秋后汉匈马邑战役时一样。
对于刘胜如此作风,汉家朝堂内外,也只能说是老怀大慰。
这是为什么?
难道汉家的天子,就非得罔顾事实的对外强硬、非得不顾客观事实的去刺激匈奴人?
并不是。
如果是这样,那汉太宗孝文皇帝,就会是‘穷其一生,都没和匈奴人说过一句硬气话的软脚蟹’,而非天下人所公认的在世圣人;
先帝刘启,也就会是只知道和亲的昏君,而非‘若没有吴楚之乱,就很可能得到庙号’的准明君。
最主要的是:为对外和亲开下先例的太祖高皇帝,就将会是又一个‘汉王邦’,汉家也将是继嬴秦之后,又一个二世为亡的‘伪政权’。
事实上,刘胜保持自己对外的强硬战略态度,其实是和刘胜的年纪有关。
——在汉匈平城一战,尤其是在其中的白登之围过后,太祖高皇帝选择与匈奴人和亲,天下人只会说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选择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简而言之:没人会怀疑开国皇帝的决定,尤其是在大战过后、遭遇巨大损失过后,所做出的对外战略决策。
在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地来到长安,以弱冠之年承继大统时,太宗孝文皇帝并未直接掌权,而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扮演了泥塑凋像的傀儡天子角色。
而在熬死陈平、周勃、灌婴等老臣之后,太宗孝文皇帝也曾寻求和匈奴人决战。
虽然最终,这场由汉太宗孝文皇帝处心积虑,且筹谋布局多年的汉匈大战,被济北王刘兴居的突然反叛所破坏,但最终取得的效果,和刘胜推动汉匈马邑战役是一样的。
——对于年幼的天子,朝堂内外,乃至于天下人,其实都是持怀疑和观望态度的。
新君是个怎样的人?
在这个没有任何传媒手段,政令都只能通过驿站网络送往天下各地,甚至都未必能保证让天下人尽皆知晓的时代,百姓要想弄清楚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是一件既容易,又极为困难的事。
容易,是说天子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很可能因为某几个马尿喝多吹牛皮的闲人懒汉,而朝着上古恶兽的方向飞速靠近;
困难,则是指这个时代的皇帝,很难通过寻常的小事,来让百姓正确认识到自己的形象。
那怎么办呢?
这就不得不提到自有汉以来,乃至于往后的历朝历代,都乐此不疲的‘大赦天下’了。
没错。
逢年过节大赦天下,便是皇帝仅有的几个‘让天下人知道朕这个人还不错’的手段之一,同时还是成本最低的手段。
其余几个,那也就不外乎文治武功了。
明白这一点,再去看当年,太宗孝文皇帝不顾客观事实,在内部不稳的前提下强硬的要和匈奴人决战,以及当今天子胜在时机不成熟的前提下,如此果决的推动去年秋天的汉匈马邑一战,这一切,也就让人一目了然了。
——在马邑之战前,刘胜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连一张白纸都不如。
毕竟白纸还意味着一无所知,还意味着第一印象可以有效建立个人形象;
但对一个未冠即立的皇帝,天下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任,以及怀疑。
顶天了去,也就是关中人隐约记得当年,尚还是公子时期的天子胜,主持了关中范围内的粮价平抑一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现在,刘胜已经通过一场马邑战役,将自己的强硬形象,彻底纂刻入天下绝大多数人的心中。
从今往后,无论刘胜做出再荒唐、再糟糕的事,人们都不会再说‘我就说吧?这个年纪做了皇帝,那是天下的祸患!’;
而是会说:嗨,忍忍吧,好歹这位能保我汉家太平,不至于让外蛮狄夷欺了去······
也正如当年,太宗孝文皇帝那场没能正式开始的汉匈决战,让天下人不再会说‘我就说吧?这代地来的乡巴老,他就不配坐在皇位之上!’;
而是会说:嗨~真不是这位软弱可欺,实在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啊······
有济北王刘兴居的前车之鉴,要不,还是再等等吧······
这,才是刘胜强硬的对外态度,让朝堂内外‘老怀大慰’的原因——刘胜需要这么做,也确实这么做了。
当一个即位不久,且年岁尚轻的天子,能自觉的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时,作为臣下的朝堂百官,都必定是无比欣慰的。
只是不等朝堂内外从‘陛下终于长大了’的欣慰中回过神来,刘胜下一个关注到的事,却又让整个朝堂静默无声。
——御史大夫。
刘胜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史前版本的纪检委:御史大夫属衙之上······
·
“诸公先说说吧。”
“对于考举士子受贿、贪污的问题,廷尉是如何处置的,又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对于监察官员,御史中丞又有什么建议?”
常言道:人多的会议不重要,重要的会议人不多;
解决小问题开大会,解决大问题开小会;
今日这场会议,便是母庸置疑的‘小会’。
与会者不过是当今天子胜,廷尉赵禹,御史中丞陈建,以及丞相刘舍四人而已。
——其中,丞相刘舍还只是来露个脸的。
只能说,这种人数、规模的会议,要解决的问题就不可能小。
赵禹、陈建二人接下来的应答,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禀奏陛下。”
率先出声应答的,是廷尉赵禹。
“对于过往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因贪污、受贿而下狱的官员,臣即没有因其‘考举入仕’的出身而网开一面,也没有因为风论而从严惩处。”
“——太宗孝文皇帝之时,太宗皇帝就曾打算重惩一个惊扰圣驾的路人,彼时的张廷尉曾对太宗皇帝说:法如是足矣。”
“最终,太宗皇帝也同意了张廷尉的看法,根据《汉律》中,有关不慎惊扰圣驾的规定,罚了那路人黄金四两。”
“臣认为,张释之那句‘法如是足以’,是我汉家历代廷尉都应该奉为圭璧的至理箴言。”
“具体到这次的事,也同样如此······”
对于赵禹这个廷尉卿,刘胜自然是一百个放心。
至于赵禹如今说具备的法制立场,刘胜也是愈发感到欣赏。
——和秦时,主张‘一切从重从严’的极端严苛律法精神所不同,如今的法家,也在不断的反思秦的经验教训。
经过过往这几十年的反思、总结,法家的法制立场也终于在赵禹这一代人身上逐渐确立,并被汇总成了张释之的那句名言:法如是足以。
法律是这么规定的,那就按照法律规定去办就可以了。
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史前版本。
对于法家能有这样的思想认知,刘胜自然是感到欣慰,同时也早有心理准备。
真正让刘胜感到期待的,其实是赵禹接下来的应答。
——接下来怎么办?
——如何预防下一批,乃至于将来每一批考举出身的士子,不会因为贪污腐败的问题,而影响考举对刘汉社稷做出贡献。
“对于考举士子贪污、受贿的问题,臣也有几点愚见。”
“既然陛下问起,臣,便斗胆直言。”
赵禹一语,惹得陈建、刘舍二人面色再一正,就连刘胜,也不忘象征性的将身子坐直了些。
便见赵禹清了清嗓,又稍一沉吟,方沉声道:“正如陛下早先所说的那样,官员贪污、受贿的问题,其实并不只出现在考举出身的士子身上,甚至并不只出现在官员身上。”
“自长安朝堂以下,无论是京官公卿,还是地方郡县二千石,乃至于宫中的婢女寺人、达官贵族家中的门房仆人;”
“——但凡是有人来登门,从求见通禀,到出言旁劝,乃至于代为美言,给受托者行贿,早已经成为了我汉家约定俗成的规矩。”
“如果有人登门求某人办事,却并没有按照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行贿,那就会被说是‘不懂规矩’,乃至于‘不讳世事’。”
“尤其是在太宗皇帝年间,将军张武受贿,太宗皇帝不惩反赏,赐五百金‘以愧其心’之后,我汉家受贿、行贿之风便愈演愈烈。”
“到如今,甚至已经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根本不避讳的程度。”
···
“所以在臣看来,要想解决考举士子贪污、受贿的问题,并不单是要考举‘怎么让考举的士子变得清廉’,而是要考虑怎么改变整个官场的风气,乃至于整个天下的风气。”
“若不然,哪怕通过一些非常的方式,来让考举出身的士子尽量不去贪污、受贿,也根本无法持久。”
“若只有考举出身的士子不受贿,那等到将来,甚至很可能出现公卿两千石弹劾二百石、四百石的小吏,以至于整个朝堂与考举站在对立面的事情发生。”
“毕竟受贿、贪污之风由来已久,十人贪腐一人清廉,错的,就未必不是那个清廉的人了······”
对于今天要说出口的这番话,赵禹自然是思考了很久,也措辞了很久。
甚至直到今天,得知刘舍也要参加这场小会,赵禹都还临时对自己的措辞进行了一定的调整。
但总结归纳而言,赵禹的意见就一句话:官员贪污腐败,不是个例,而是风气。
要想改变现状,就不能只靠反贪反腐,亦或是从刑罚、牢狱出手,而是应当从改变风气,从根儿上去解决问题。
这个命题不可谓不大。
但对于刘胜而言,哪怕是如此巨大的命题,只要有人能主动提出来,就都能算是好事。
——毕竟有人敢说,就说明这个问题,还没有严重到‘人人忌讳而不敢言,言则天下群起而攻之’的程度。
只是这个命题的宏大,也使得刘胜即便有心,也只得将此事暂时放在一旁,从长计议。
“此事,廷尉下去之后,可以再好好想想。”
“廷尉的看法,朕深以为然。”
“只是具体应该怎么做,朕,暂时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想法······”
委婉提醒赵禹‘不要光指出问题,记得给出解决问题的建议’之后,刘胜的目光,便落在了御史中丞:陈建身上。
陈建不是名臣。
无论是青史之上,还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御史中丞陈建,都无疑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当然,这个也御史中丞这个职务的特性有关。
——权重,位鄙,又极为忌讳与朝臣、官员打交道,即要有出色的专业能力,又要有坚定地个人立场;
这样一个人,往往很难做到让天下人尽皆知。
而刘胜之所以要找来御史中丞陈建,而非御史大夫田叔,自然是因为先前,决定对御史大夫进行改革时,就已经确定下来的中心思想。
御史大夫,过去是亚相,现在是亚相,以后,也还是常务副丞相;
而御史大夫属衙,还是应当由御史中丞来具体掌控,并以御史中丞为切入点,进行从上到下的大幅度改革。
在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改革之前,刘胜需要听听御史中丞本人的意见。
无论这个意见是以怎样的立场所促成,刘胜都需要知道:对于自己改革御史大夫的想法,即将接受改革的主体,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臣认为,考举士子受贿成风,主要还是御史大夫属衙没能履行监察百官、检举不臣之职责的缘故。”
“也正如赵廷尉所言:贪污受贿,不单是考举士子的问题,甚至不单是官员身上存在的问题,而是整个汉室天下都层出不穷,乃至蔚然成风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主要也还是因为过去这些年,御史大夫属衙的不作为、放纵所导致。”
“要想改变这样的现状,臣认为,还是应该从御史大夫属衙的主体框架、权责结构下手,进行一定程度的制度改变。”
“只是这件事,应当由陛下去做,臣只能以臣过去的所见所闻,提出一些并不高明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