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御史大夫(属衙),刘胜寄予很高的期待和期望。
盖因为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贿赂官员几乎成为社会常态,整个社会都认为贿赂是正常的事,且应该存在的事的社会背景下,一个监察机构的存在,总是会让人更安心些。
如今汉室的贿赂之风,究竟有多严重?
——郡县地方官员入朝觐见,几乎都是本能的要去打点宫里宫外的关系,哪怕自己什么错都没犯,此次入京也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述职。
皇帝、太后派宫人外出办事,但凡牵扯上和宫外的人沟通交流之类,那也是默认要得到那个宫外人的‘赏赐’的。
可以说,汉家上到朝堂之上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下到天子身边的郎官寺人,乃至于这些官员的门房、下人——在这个时代,就好像没有谁是不贪的、是不收受贿赂的。
想想先帝之时,丞相申屠嘉最为人所敬佩的一点是什么?
清廉。
两袖清风,铁面无私。
明明只是每一个官员都应该做到的事,却成为了申屠嘉名扬天下的‘独特’素养,这个时代的行贿受贿之风有多浓烈,也就是可见一斑得了。
其实,当赵禹先前提到‘考举出身的官员,在半年内就已经有六成免官下狱’的时候,刘胜本能的就想问上一句:那那些不是考举出身的官员呢?
汉家的官员,有几个能在当上官半年之后,仍旧保持‘处子之身’,仍旧保证自己没有被糖衣炮弹所侵蚀?
当然有。
只是这样的人,都和申屠嘉一样——单凭着一个‘这个人做了官,居然不收受贿赂’的名声,就成为了官员群体中的异类。
运气好点,不受贿会成为这个官员的立身之本,成为这个官员受人敬仰的主要原因;
运气差些,则会让这个官员不被整个群体所接受,成为这个官员‘不合群’‘不懂事’的主要缘由。
所以,刘胜真正想要说的是:确实,第一次考举出来的官员,至今已经有六成落马,且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行贿受贿。
但这并不意味着考举所选拔出来的,是一批汉家‘未曾有过’的贪婪之辈。
行贿之风,是整个汉家的社会风气问题。
这些凭借考举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不过是在融入这个大背景、大环境的过程中,没能学到其他前辈们的全部经验。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这些愣头青只顾着捞,却完全没有类似‘藏着点握着点,吃相别太难看,别太落人口实’之类的认知。
再加上朝堂内外,本来就对这个新兴群体抱有一定的戒备,刚好有把柄送上门,自然也就顺手落井下石了。
行贿是重罪?
在后世或许是。
但至少在刘胜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行贿受贿,基本就类似于后世的官员不作为——可以批评,可以鄙视,但也属于官场的常态,且远远还没有到因此而治罪于彼、免彼官职的程度。
尤其是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间的一件事之后,汉家的行贿受贿,就更是从藏着掖着进行,逐渐转变为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用顾忌的事了。
众所周知,太宗孝文皇帝,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子。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承大统,几乎是在同一年,年仅七岁的代王刘恒离京就藩。
从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一直到吕太后驾崩的吕后十五年(公元前180年),代王刘恒都在自己的王都晋阳。
吕太后十五年,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内外联合共诛诸吕,迎立时年二十二岁的代王刘恒入继大统,继承汉家的宗庙、社稷。
既然是入继大统,那刘恒自然也从晋阳带了几个肱骨心腹来长安。
其中,有后来被唱挽歌活活唱死的轵侯薄昭,太宗一朝的名臣宋昌,以及当时刘恒最拿得出手的武将:将军张武。
以至于时至今日,都还有不少的人在说:太宗皇帝自晋阳入长安,身边只带了六个人;
而这六个人当中,除去母舅薄昭,太宗皇帝最信任的,便是宋昌和张武二人。
从太宗皇帝即位之后,迅速任命宋昌为卫将军、张武为郎中令也不难看出:太宗皇帝对这二人的信任,已经到了足以将自己的人身安全托付给这二人的程度。
只是后来,太宗皇帝同这两个肱骨心腹之间,也逐渐生出了些许隔阂。
——卫将军宋昌,因为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原因,逐渐失去了太宗孝文皇帝的信任,几乎是在太宗皇帝逐渐掌权的同一时间,以同样的速度澹退于朝堂之外。
而张武,则是因为一次受贿的经历,而被太宗皇帝彻底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众所周知: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掌握天子所应当掌握的权柄,朝内朝外的权力,都被陈平、周勃等老臣牢牢把控。
这也正是诸侯大臣共诛诸吕之后,选择由代王刘恒入继大统,而非齐王刘襄即皇帝位的根本原因——相较于兵多将广,实力强大,就算抛弃整个长安朝堂,也能在第二天就组建起新一届朝堂班子的齐王刘襄,代王刘恒,实在是太过于好控制了。
被封去晋阳,要肩负戍边的职责不说,还要忍受代地地广人稀、税赋稀疏的糟糕财政状况;
从小就老实,又远离长安朝堂,乃至于中原太久,根本没有任何掌控朝堂的可能性。
于是,陈平、周勃等老臣一致决定:为了我们自己的小命和小日子,就选代王刘恒来做这尊泥塑凋像吧!
代王刘恒,确实足够老实。
至少在即天子位之前,刘恒老实的就好像一只兔子。
但正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做了皇帝,刘恒自然不会还人畜无害,任由命运被掌握在他人手中。
即位的第一时间,刘恒任命将军张武为郎中令,算是将自己的人身安全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随后,原本想要任命宋昌为卫尉,却又担心此举会刺激到陈平、周勃等老臣的太宗孝文皇帝,便毫无迟疑的发明出了‘卫将军’这一职务,并让汉家初代卫将军宋昌,成为了自己的皇宫卫队统领。
再经过耐心的等待和布局,太宗皇帝终于将本属于自己——本属于天子的权力,从死去的老丞相陈平,以及终于知道狱卒之贵的绛侯周勃手中拿了回来。
有过这样的经历,太宗孝文皇帝自然无比的珍惜‘大权在握’的日子,无比珍惜这让自己费尽心机,才艰难拿回手中的权利。
于是,在自己彻底掌控朝堂之后,太宗皇帝开始防备自己身边的近臣了。
先是宋昌被免职,卫将军这一临时职务也被罢设;
之后是薄昭在自己的灵位前自裁,让天下人认清了太宗小文皇帝的决绝。
最后的张武,自也没能逃脱这个命运。
张武是儒将。
就是那种即被文人士大夫尊称为‘张公’,又深受行伍之人敬仰的、能温声和气同人谈论学术,也能披挂上阵冲杀敌阵的,温润如玉的儒将。
这样一个人,曾让太宗孝文皇帝无从下手。
一直到某一天,有人举报张武受贿,才总算是让太宗孝文皇帝揪住了张武的小辫子。
张武收受的贿赂很多,足有五百金。
至少对于当时,尚还处于重建阶段的汉室而言,五百金,对于任何一个个体,都是一笔极为不菲的财富。
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张武那五百金,其实也完全可以被粉饰为礼物——别人送给他的礼物、心意。
所有人都知道继宋昌、薄昭之后,张武也要遭受太宗孝文皇帝的打击;
所有人都知道张武受金,是太宗孝文皇帝难得的机会。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太宗孝文皇帝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居然会这般阴损······
按照常理,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不外乎以下两种。
第一种,是在得知张武受贿之后一笑而过,随后将张武私下召入宫,委婉的敲打一番,说一些类似‘别让我难做’‘注意点影响’之类。
如此一来,张武大概率会引咎辞官,太宗皇帝也就不用再防备这个老熟人、老心腹。
第二种则是公事公办,直接把这件事闹大,指着张武的鼻子一通臭骂,然后以‘近臣犯法,罪加一等’惩治张武。
这样一来,无论张武是被罚金还是下狱,都会同一时间被罢免官职,同时又完全没有资格去抱怨。
但太宗孝文皇帝,选择了第三种方式——一种非人的,非常人所能想到的方式。
——赐五百金,以愧其心。
在得知张武受贿五百金之后,太宗皇帝又反赐给了张武五百金,对外美其名曰:以愧其心;
与此同时,太宗皇帝也将张武叫到了身边,说了一些让人再也抬不起头,从此彻底社会性死亡的话。
——张武啊~
——旁人是臣,你,可是朕的好大哥呀~
——你也知道朕来这长安,那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朕的笑话,你不帮朕也就算了,怎么反而还跟着添乱呢?
——往后缺钱了就跟朕说~
——虽然朕连一个亭子都舍不得修、连一百金都舍不得花,但为了不让你收受贿赂,我是愿意给你五百金花花的~
——别为了钱,让那些个外臣得了朕的口实,让朕太难做啊~
——朕有多难,张武你是知道的啊~
···
就这么一番阴阳怪气下来,张武直接在汉室彻底社会性死亡,并自此失去了每一次三公九卿之位出缺时的竞争机会。
满怀着羞愧和屈辱,张武决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恕罪,于是自请为边将,镇守萧关。
最终求仁得仁,在守卫箫关的过程中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算是用自己的性命,洗刷了那‘贪婪受金之人’的污名。
按常理来说,发生这样的事,盛行于汉家的行贿、受贿之风本该得到抑制,起码也是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
哪怕是为了别成为下一个张武,官员们也应该开始注意自己的吃相,注意行贿、受贿所可能造成的影响。
但实际情况,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狂奔不止······
——什么?
——张武受贿,太宗皇帝非但不惩罚他,还反赐他五百金?
——那岂不是说,我贪得越多,太宗皇帝也给我赐的越多?
——愧疚算什么,名声又值多少钱?
就这样,张武受金一事传着传着,就传出了‘你贪多少,皇帝就会再给你多少’的离奇版本。
虽然这个版本没有被太多人所接受,但也潜移默化的让天下人明白:对于收受贿赂,汉家的容忍度是非常高的,甚至高到了非但不用受惩罚,反倒还能得到皇帝养廉金的程度。
于是,汉家的贿赂之风,便在张武受金一事之后愈演愈烈。
如果说在那之前,人们行贿、受贿还知道藏着点、掖着些,在那之后,则已经是全然不避人了。
在那之前,行贿受贿还知道披个‘送礼’‘祝寿’之类的幌子,那之后却完全没有了。
——甚至就连把财物藏进袖里,偷偷伸到对方袖口,以免被人看到这样的掩饰,人们都不愿意再做了······
“官风倡廉,并不单是考举出身的官员所引发、所需要面对的事。”
“为了这件事,御史大夫的职能,就需要做出一些改变。”
···
“这些事,急不得,朕也不盼着三两日之内,就让我汉家的官员个个都成为故安贞武侯那样廉洁的人。”
“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这件事可以不急,但不能不做。”
“诸公都挂念着些,争取尽快拿出个章程出来,看怎么做,才能让御史大夫属衙发挥自己‘监察百官’的职能,抑制我汉家愈演愈烈的行贿受贿之风。”
···
“这件事,在夏天要有眉目。”
“至于开春时,朕的加冠大典······”
说到最后,刘胜才总算是图穷匕见,从御榻上缓缓起身,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周。
“诸公,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太后可是已经发话,要将冠礼定在春二月了。”
“这大典怎么办,在哪办,又需要召哪些宗亲诸侯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