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考举,便为长安引来了十万以上的外来人口,刘胜自是如临大敌。
如果说,新时代的主旋律是发展,那封建时代的核心重点,便当是安稳。
小农经济为主题的农耕封建文明,其实非常脆弱。
一场天灾、一场人祸,甚至是一句谣言,都可能对脆弱的农耕封建文明,造成不可磨灭的巨大打击。
所以,自人类从愚昧的奴隶制文明,走进相对更先进的农耕封建文明的那一天开始,稳定,都始终是统治者摆在第一位的要务。
——夏桀无道,究竟无道在哪里?
成汤伐桀时,动员治下军队、子民时的原话是:夏桀恣意用尽众人的劳力,无休止地消耗夏朝的国力,所以大众也都懈怠,不跟他通力合作;
普天下百姓们都说:夏桀你这个该死的太阳什么时候衰亡呀?我们都愿意与你同归于尽。
换而言之,为后世人传唱前年的‘夏桀无道’,总结归纳起来,不外乎一句:没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商纣残虐,又残虐在哪里?
或许有人会说了:商纣帝辛,是最后的人皇,是人族最后的共主;
至于后面的,都不过是自甘堕落的‘天子’罢了。
但只要知道商纣在位时,殷商子民的遭遇,就不难发现:真到了日子过不下去,饭都吃不饱,甚至连命都保不住的时候,什么人皇、天子,其实都没有什么两样。
据记载,商纣在位时期,于商都朝哥大兴土木,无休止的扩建宫廷,更倾国之力修造鹿台,并用钱、粮,以及各类奇珍将其堆满。
一边加重赋税,一边又劳民伤财,如此极尽奢靡,却也还是顾不上朝政,反跑去和祸国殃民的妲己,搞什么酒池肉林。
甚至在此基础上,仍旧不停止对东夷的征讨!
只能说:后世的那些个昏君、暴君,都不过是效彷了商纣帝辛的某一种行为而已;
而帝辛,却是‘昏聩残虐’之道的集大成者。
至于在后来的秦,那就更不用说了。
北方的长城,以及一直铺到长城之外的秦直道;
南方的岭南,以及无数身死热带雨林的老秦人;
东方的东海,则是徐福带领着浩大无比的船队,却只是为了给嬴政寻仙问药;
甚至就连西南夷,那被后世人称之为‘不毛之地’的丛山峻岭,都被嬴政硬着头皮,铺下了一条五尺道。
到处都在施工,到处都在铺设道路、挖掘沟渠,又或是筑建城墙。
故六国之民如此,老秦人,也同样如此······
从这些以往的经验,以及在后世的见闻、在后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认知,刘胜其实能很轻松的得出结论:封建王朝需要做的,其实就是一句‘让老百姓吃饱肚子,老老实实在家种地’。
只有这样,才能让王朝的统治稳固,才能用税收填补统治成本,并试着去做一些推动文明进步的事。
而‘平稳’二字最大的敌人,便是人口聚集。
——即便汉室,至少是目前为止的汉室统治者,做的都比桀纣、嬴政等前辈做的更出色,刘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也仍在身处水深火热的边缘。
刘胜很确定:当天南地北的人们聚在一起,又喝下两口壮胆的马尿,就必定会生出一些不大和谐的话题和言论。
若是在平日里,老农在田间干累了,大不了仰天大啸一声:狗天子,当真是苦死俺们这些农户了!
发泄完了,擦擦汗,也就继续弓腰忙活了。
可当人口聚集在一起,尤其是以‘十万’为数量级聚集在一起,类似这样的话题会不会有什么延伸,就不是刘胜所能控制的了。
所以,为了‘安稳’,为了此次考举的结果,是‘天下尽欢颜’,而非‘天子失民心’,刘胜必须保证面面俱到。
——考上的士子,必须按照承诺安排职务;
就算起步的位置低一些,也得挑一批代表接见一番,以示‘皇恩浩荡’。
没考上的士子,也得进行一定程度的安抚,再不济,也得赐下些酒肉吃食,权当是安慰。
除此之外,刘胜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让这一大批外来人口,破坏长安原有的秩序。
比如盐、粮等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不能因为长安人口暴涨一半以上,而产生太大的波折。
又比如人口骤增,所必然会带来的治安问题······
“呼~”
“但愿一切顺利吧······”
“第一次考举,若是真闹出什么乱子,那朕这脸,可就要丢的干干净净了······”
如是发出一声感叹,刘胜缓缓直起身,将双手高举过头顶,用力伸了一个懒腰。
感觉到身上的疲惫、倦意被驱散了些,再下意识低头,看向摆放在面前御桉之上的竹简。
微微一愣,刘胜终似是想起什么事情般,呵笑着从御榻上起身。
“坐了三天了,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也不知先前交代的事,舅舅办妥了没有······”
···
“夏雀啊~”
“夏雀?”
“去,召太仆来。”
“备辇,摆驾上林。”
·
在汉家的历代皇帝当中,当今刘胜,恐怕是最喜欢来上林苑的一位了。
太祖高皇帝刘邦,别说是来上林苑了——前后在皇位坐了七年,在长安的时间,零零碎碎加在一起,恐怕也就是两年不到。
在统治生涯的大多数时间里,汉太祖刘邦,都属于‘不是在率军平叛,就是在御驾亲征的路上’。
连长安都不怎么待,就更别提能抽出闲暇,到当时还没如此规模的上林苑来游玩、散心了。
太祖皇帝之后,便是孝惠皇帝刘盈。
这位英年早逝的天子,和父亲刘邦同样在位七年。
只是在这七年的头五年里,年十五岁即位的未冠天子,只能窝在未央宫里读书;
之后的两年,对母亲心灰意冷之后,也只是在未央宫自甘堕落,前后不过两年的功夫,便用酒色玩儿光了自己的寿数。
在之后的两位少帝,自出生就几乎没出过长安城,自更不用多提。
即便是前后掌权足有十五年的吕太后,也因为其‘太后’的身份,而很少离开长安,甚至是极少离开自己‘霸占’的长乐宫。
——在吕太后霸占长乐宫之前,长乐宫,是属于汉天子的皇宫;
如今的皇宫:未央宫,才是刘邦下令为妻子吕雉所建造的后宫(此后宫非彼后宫,专指‘皇后的宫殿’)。
吕太后之后,便是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这‘文、景二帝’了。
这两位,倒是经常走出长安城,很乐意到城外走走、转转、看看。
但太宗孝文皇帝来上林苑,更喜欢蹲在田埂,看老农摆弄庄稼;
看上头了,便是撸起袖子,亲自夏天忙活一阵,那也是常有的事。
至于先帝来上林苑,则大都是带着圣卷正隆的姬妾来游玩,或是和弟弟刘武,以及其他几位宗亲旁支游猎一番。
像刘胜这样隔三差五来一趟,且一来就直奔少府作坊聚集的区域,真可谓从未曾有过的状况。
但对于这个状况,朝野内外也并不担心。
非但不担心,反而还颇有些老怀大慰。
——少年天子能不沉迷享乐,能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肩上的重担,已经是让绝大多数人感到万分满意,实质是老泪纵横的感叹‘社稷有后’了!
在此基础上,刘胜的娱乐项目,也仅限于‘跑去上林苑的少府作坊,和匠人们聊聊天’,这可就更令人感到安心了。
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比其他不务正业的‘爱好’,要正经许多不是?
就算刘胜真的是去瞎逛、玩耍,朝堂也好歹能粉饰一句:陛下啊~这是去视察少府的工作了~
连外出游玩都不忘视察工作,可真真是圣君临朝,天下之幸啊~
不同于朝野内外,对刘胜经常位临上林苑的‘心照不宣’,少府本身,倒是严肃了很多。
因为只有少府的官员才知道:刘胜到上林苑来,那是真来视察工作的······
尤其最近,少年天子的母舅、当今贾太后唯一的哥哥:忠武侯贾贵,被当今临时任命为了少府监令,负责某个秘密项目的推进······
“来了!”
一声轻呼,引得众少府官员齐齐抬起头,便见远处的山脚下,御辇正朝着半山腰的作坊徐徐而来。
站在人群最靠前位置的贾贵,此时也是半带着期待、激动,半带着不安,目光思思锁定在那辆黄屋左纛之上,却也不忘稍侧过身,第无数次在身旁仆从的帮助下,整理着身上的衣冠。
不管贾贵有没有整理好,驾驶御辇的太仆袁盎,是不会放缓车速的;
当御辇缓缓停留在半山腰的位置时,贾贵纵是仍觉得有些不完美,也只得赶忙正过身,快步迎上前。
正要行叩拜大礼,却见御辇后侧的车门向外打开,而后便是身着便装的少年天子,满面春光的从车厢内跳下。
“交代舅父的事,想来已有了眉目?”
好不客套的一声问候,只惹得贾贵微微一愣,旋即便赶忙将打好的腹稿尽数咽回肚中,再拘谨的一拱手。
“禀奏陛下;”
“再有三五日,便可尽完。”
“便是陛下不来,臣也正准备于明日,亲去未央面圣······”
对于舅父贾贵的客套,刘胜并没有太过在意,只大咧咧抬起手,自肩侧一把搂过,便径直朝着不远处的作坊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也不忘像真正的舅-甥、像感情非常好的舅-甥般拉起家产。
“舅母近来可好?”
“舅父这么长时间没回长安,舅母便是不说,怕也是怪我这做外甥的不懂事了······”
···
“阿强呢?”
“说是拜在了条侯门下,可有长进?”
“若其学有所成,便又是我汉家的一员大将啊~”
一路走,一路说,等走到那处作坊面前,贾贵面上的拘谨,也已是被刘胜的亲近驱散了大半。
在作坊外停下脚步,不卑不亢的对刘胜随口问出的问题给出应答,贾贵便稍一侧身,手朝作坊的入口,对刘胜做出个‘请’的手势。
不料刘胜来时风风火火,开口就是‘交代的事办成了没有’,眼下真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却似乎又不着急了。
不着痕迹的回过神,一个眼神,便惹得夏雀唯一躬身,而后轻轻一摆手,带着随行禁卫、郎官退远了些;
有了‘说悄悄话’的条件,刘胜才呵笑着拉过贾贵的手臂,附身附耳道:“甥已经到长乐宫,请奏过太后、太皇太后啦~”
“只要这次的事办成,这少府卿的位置,舅父,可就是当仁不让······”
与刘胜面上眉飞色舞的神情所不同,也稍有些出乎刘胜预料的是:在听到自己如此直白的‘暗示’之后,贾贵面上第一时间涌上的,竟是一抹挥之不去的疑虑。
在刘胜狐疑的目光注视下纠结许久,又学着刘胜方才的模样,朝左右看了看;
确定自己的话,不会有除刘胜之外的第二人听到,贾贵这才压下声线,轻声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陛下如此信重,臣本当感激涕零,尽忠职守;”
“只是即便办妥了这次的事,陛下或许也不该将臣,直接任命为九卿。”
“——陛下年幼未冠,尚未亲政;”
“恐怕朝野内外,都会因此而对陛下怀怨······”
···
“再者,太皇太后的弟弟章武侯,当年也是险些要做了丞相,最后却被太皇太后主动组织。”
“臣外戚之身,若真做了少府卿······”
却见刘胜闻言,满不在乎的摆摆手,还长‘嗨~’了一声;
而后便道:“舅父过滤啦~”
“外戚入朝,本就有异于外臣,别说是九卿,便是三公,那也全凭天子一言而决。”
“——当年,魏其侯自太子詹事直接拜大将军,朝野内外,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舅父就安安心心把这件事办妥,剩下的事,自有甥和母后忙活。”
···
“至于章武侯······”
“嘿;”
“舅父,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了。”
“甥仔细思量过,舅舅做这个少府卿,才真正算得上是‘具其能而得其职’。”
“这少府,已经很久没有人管事啦~”
“除了舅父,甥还真是放心不下外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