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魏尚?
晁错,会成为下一个魏尚?
刘胜表示这很离谱。
至少在刘胜看来,‘晁错’二字和‘魏尚’二字之间的距离,几乎比‘窦太后’和‘栗姬’之间的差距都还要更大!
魏尚是什么人?
正如周亚夫方才所言:故云中守魏尚,那是被匈奴人——而且是匈奴底层民众捏造塑相,早晚祭拜的人!
这是由于在匈奴人的信仰,也就是原教旨萨满教当中,讲究的是‘万物皆可成神’。
一匹狼、一只鹰,乃至是一块石头、一棵树木,都可以成为匈奴人认知中的神。
至于人类,则大概遵从‘只要打不过的都是神’的原则,会被匈奴人自发的赋予神格。
比如太宗皇帝年间,被整个幕南草原的匈奴牧民奉为神的云中守魏尚;
再比如先帝年间,在边关创下‘飞将军’之名的李广。
亦或是将来,在雁门闯下‘战克之将’‘国之爪牙’等名头的郅都。
但母庸置疑的是:晁错,距离享受匈奴人这样的待遇,还有至少一个银河系的距离。
——人家魏尚,那是实打实的道德君子!
——人家做云中守,那是实打实的亲临战争,甚至是连连负伤,更在战场上死了好几个儿子的!
人家能在云中享有那般名望,那也是因为魏尚无私奉献,把自己的俸禄都拿出来,贴补麾下云中将士的家用;
在匈奴人围攻云中城时,就更是身先士卒,亲自才在云中城头的墙垛上,来做整座云中城的表率。
有那么一场惨烈的战斗,发生了魏尚受伤,其子接替、其子阵亡,幼子再上的凄壮。
从那之后,这就成了云中军民铭刻在灵魂深处,在战时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自发做出的本能反应。
——内陆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说的是家产;
——云中的父死子替、兄终弟及,说的,却是上阵杀敌······
因为不同于其他汉边郡县:云中郡,就像是汉室平滑的北境线上,突兀鼓起的一个剑刺;
至于云中城,更是位于汉匈实际边境线以北数以百里,等同于钉在胸腹腹地的一枚钉子!
当战争爆发时,云中城,不会有支援;
在战争结束后,云中城,也很难得到物资补充。
它们就像是生活在一块孤岛,并需要时刻戒备野兽的开拓者一样,世代生活,并世代守护着那座孤立于草原的汉人城池。
而那座孤岛的守护神,名曰:魏尚······
反观晁错?
诚然,无论是官场履历还是政绩,都比魏尚更好,甚至就连知名度,都比魏尚大上不少。
但正所谓:术业有专精。
晁错,其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而且还是文官得巅峰——法家出身的才俊。
这样的人,若非生在了‘非彻侯不得为相’的汉家,但凡换到后世的任何一个朝代,那都是可以辅左帝王,至少促成一个治世的名臣。
可这样一个文臣,非说他是下一个魏尚、说他是下一个吓得匈奴人只能绕道走,根本不敢轻易拔刀相向的宿将?
刘胜只能说:朕年纪虽然不大,但也好歹快成年了;
要骗朕,也大可不必这么敷衍······
至于晁错和魏尚一样,在战时发动了百姓青壮,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刘胜自不会不认。
但若是要以此作为‘晁错是下一个魏尚’的论据,刘胜可就敬谢不敏了。
人家魏尚发动的了云中百姓,压根儿就不是主动的!
那是人家二千石的郡守亲临战争、亲自参与战斗,甚至负了伤、死了儿子,才激起云中百姓同仇敌忾之心,从而自发参与到城池保卫战当中!
至于晁错?
刘胜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一个法家出身的‘名臣’,会用怎样的手段‘发动’民众,参与到一场本不该由他们参与的战争当中。
——法家法家,靠的,可不就是那一手曾让嬴政迅速强大的‘严苛律法’吗······
“晁错作为北地郡守,能在北地都尉部全军覆没的前提下,依旧组织起民壮抵御胡蛮,而不是慌乱无措,这确实值得敬佩。”
“但作为武人,条侯应该不会不明白:我汉家的军队,是拿什么说话的吧?”
漫长的沉默之后,刘胜终还是耐下心来,如是道出一语。
随着刘胜这一语道出口,周亚夫,也终是无奈叹息间低下头去。
而刘胜的话语声,却并没有随着周亚夫底下的头颅而结束。
“我汉家的军队,尤其是将官,是拿军功说话的。”
“一位将官在一场战争中的表现,是以‘浮斩’作为主要依据的。”
“守将的表现,则要体现在军民伤亡、地方损毁的程度作为参照。”
“而此战,晁错在以上方面的表现,只怕并不尽如人意······”
···
“论军功,晁错身无寸功,自从御史大夫之位外方为北地守,这是晁错第一次以‘将’的身份指挥战斗。”
“而在这场战争中,晁错所部,也就是北地都尉部的浮斩······”
“——就算此战,北地郡得了匈奴数千首级,但北地都尉部五千余将士全军覆没,其浮斩,就不可能是正的。”
“更何况匈奴人有强尸之俗,此战又是以众欺寡、以强敌弱,朕甚至现在就可以断定:此战,北地都尉部所斩获的匈奴首级,只怕是连‘百’数都不到。”
“也就是说此战,晁错所率领的北地都尉部,浮斩至少为负四千九百。”
“单就是这一项,晁错,便是身死族灭的罪过······”
···
“若说起军民伤亡、地方损毁的状况,那就更不用提了。”
“——朕刚得到消息:在匈奴人退出边墙之后,北地、雁门、上、代四郡,几乎每十户人家中,就有四户人家,或有子女死在了匈奴人刀下,或有子侄被匈奴人掳走。”
“其中,情况最严重的,便是晁错的北地郡:每十户人家有八户遭灾,几乎是家家戴孝;”
“全郡数十万口,被掳走者,很可能不下四成······”
说到这里,刘胜终是绷起脸,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中,更隐约带上了些许不愉。
“这,就是条侯口中的‘又一个魏尚’吗?”
“难道当年,云中守魏尚也曾在某一场战争中,让一部五千人的都尉部全军覆没?”
“又或是让治下百姓一战而失四成,被匈奴胡蛮杀、掳数万人口?”
“冯唐当年,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无能的将领,而向太宗孝文皇帝求情,并得到了太宗孝文皇帝的认可吗?”
此言一出,殿内便再度为之一静,便是周亚夫,也是怅然噤口不能言。
对于后世人而言,‘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其实算是相当有名的历史典故。
但除了这八个字,后世人对于这个典故,知道的却并不算很多。
李广难封的原因,刘胜早在还是太子胜,乃至是公子胜时,就已经基本弄清楚了。
至于冯唐易老的原因,刘胜更是只需要从书本中,就能窥见大半。
而‘冯唐易老’最根本的原因,或者说导致‘冯唐易老’的主要事件,其实,正是周亚夫方才所说的那件事。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匈奴连年入侵边地;
但在太宗皇帝三年,那场筹谋已久,却被济北王刘兴居叛乱打乱部署,导致汉室海量物资付诸东流的、并没有实际爆发的‘汉匈决战’之后,汉室已经再度确立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方针。
用大白话说,就是在内部彻底安定、诸侯藩王的隐患没有彻底消除之前,原则上,汉室不再主动发动,并应当竭力避免与匈奴人之间的大规模武装冲突。
所以,对于匈奴人连年侵扰,太宗孝文皇帝也感到苦恼不已。
好在边关连年遭受抢掠,却也还有一个可以勉强安慰汉家的地方。
这个地方,便是魏尚之下的云中郡,或者应该说是云中城。
匈奴人年年来,云中城年年陷入包围之中,但整个汉北边墙,唯独云中郡能做到‘不被欺负的太惨’;
三不五时,甚至还能得到不少斩获,乃至是得到‘浮斩为正’,也就是杀敌数大于本方伤亡!
出于这个缘故,太宗孝文皇帝对魏尚十分信任,也十分欣赏,更是常年将魏尚及其治下的云中郡,当做‘反匈奴侵略’的标杆和榜样。
直到有一年,魏尚上报给长安的斩首数量,出现了个位数层级的误差——魏尚所上报的斩获,比实际得到的匈奴首级多了六级;
有人说,这是有人想要暗害魏尚,所以从暗中‘偷’走了六颗匈奴人的首级;
也有人说,这是由于匈奴人抢尸的缘故,才导致魏尚上报的杀敌数,比实际得到的匈奴首级多了六级。
可无论人们怎么说,魏尚的这个举动,都显然算得上是谎报,而且是多报斩获。
往小了说,这是魏尚贪功,通过不道德的方式,往自己脸上贴金;
往大了说,这,可就是欺君了······
自己一手打造的‘抗胡典范’被查出欺君,太宗皇帝自然感到很受伤。
下令削夺魏尚的官、爵,并以‘流边一年’作为最终惩处之后,深感苦闷的太宗皇帝,便乘坐御辇出了皇宫。
路遇一老者,太宗皇帝便和那老者聊了起来。
听说老者是赵人,太宗皇帝便感叹道:曾几何时,赵国的廉颇、李牧等名将,让胡人根本不敢靠近赵国北境千里以内的区域;
如果我能得到像廉颇、李牧这样的大将,难道还用担心匈奴人吗?
不料那老者闻言,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陛下纵然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才,也不会任用他们!
被这么直白的回怼了一句,太宗皇帝本就不大美丽的心情,自是瞬间跌入谷底,但碍于对方年纪大,也不好轻易加罪,便生着闷气回了皇宫。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始终无法咽下这口气的太宗皇帝,终还是把这位老者再次请进了宫里。
太宗皇帝再问:老者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如果有,那也完全可以在私底下告诉我,甚至是私底下喝骂我啊?
在宫外、当着外人的人,指责我这个做皇帝的有过失,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而那老者得回答,却只有极为简短的一句:鄙人不知忌讳······
“当年,冯唐告诉太宗皇帝:鄙人不知忌讳。”
“今日,条侯难道也要告诉朕:条侯不知忌讳吗?”
···
“冯唐不知忌讳,尚且还是为魏尚——为一个真的功勋卓着,却只是在奏报上弄错数字、多报了六级斩首的功臣求情。”
“条侯纵然不知忌讳,也不该为了一个身负皇命,代牧一郡之民,却在一场战争中失去所有军队、近半人口的罪臣求情?”
“——若是旁人说,晁错是下一个魏尚,朕尚且还能说此人不懂军阵之事,不知道我汉家的军队,是以怎样的方式判断将官功过。”
“但条侯,可是我汉家最了解军阵之事、最明白这些道理的人呐?”
“怎么连条侯,都能说出‘晁错是下一个魏尚’这样愚蠢的话出来呢?”
言罢,刘胜只一阵摇头叹息,似是对周亚夫的表现感到万般失望;
良久,又略带苦闷的昂起头,目光注视向周亚夫,显然是要周亚夫为此给出一个解释。
而周亚夫接下来的解释,却再次大大出乎刘胜的预料······
“臣,当然明白军中将官,是以军功、以浮斩为傍身之依凭;”
“也明白此战,晁错无论是从浮斩,还是军民伤亡、地方损毁等方方面面,都属于‘作战不力’。”
“但臣还是有一句话,想要告诉陛下。”
“——换了旁人做北地守,也绝不会比晁错做得更好。”
“甚至即便是换了臣,此战的结果,也大概率好不到哪里去······”
言罢,周亚夫终决然一叩首,再毫无畏惧的对上刘胜阴森的目光。
“臣,不是在为晁错求情。”
“而是为一个已经做到了所有自己该做的事,却还是没能改变失败结局的新生将官,请求陛下的宽恕。”
“——今我汉家,苦无勐将、良帅者甚!”
“晁错,也并非是陛下口中,那一将无能,受累三军的庸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