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
“招贤······”
“除关······”
“彻侯就国······”
解决了窦婴提起,赵绾、王臧二人提起的建元新政一事,刘胜便独自回到了未央宫。
坐在宣室殿正上首的御榻之上,刘胜的注意力,仍被那无比天真,也无比烂漫的‘新政’所吸引。
从本心上来讲,如果不考虑各种影响,单就从个人的立场、皇帝的立场来说,窦婴歪歪出来的这个建元新政,其实让刘胜非常动心。
——建元,等同于刘胜向天下宣示:汉家因为朕的即位,而迎来了新的时代!
——招贤,则是在建元的基础上,进一步告诉天下人:朕是要做大事的,想要飞黄腾达的,可要抓紧这个抱大腿的机会!
至于除关,也确实如窦婴所言,将极大的刺激汉家自文景之治以来,本就显露出繁盛趋势的商贸,将极大的加快生产力和财富积累,使刘胜得以在更短时间内,以更快的速度积攒足够的力量,早日将那场必将到来的汉匈决战提前。
便是最后一条的封侯就国,也同样如窦婴所言:是从太宗孝文皇帝年间,长安朝堂一直都想做,乃至历代先皇都一直想要做的事。
如太宗孝文皇帝在位时,绛侯周勃就曾被太宗皇帝摆了一道,被轻飘飘一句‘彻侯本应该在自己的封国,如今却有太多彻侯在长安卷恋不去,绛侯作为丞相,应该起到榜样作用’,就给赶回了自己的绛侯国。
而对于刘胜这个皇帝而言,如今这些个含着金钥匙出生,胸无点墨,整日里就知道斗鸡走狗、装逼打脸的功侯二代,当然是有多远滚多远为好。
换而言之:如果刘胜不是一个真正的皇帝,而是在玩儿一个类似皇帝模拟器的游戏,那窦婴的建元新政,确实是让人最有游戏体验,也最念头通达的选择。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刘胜,并不是在玩儿游戏、并不是在模拟‘皇帝生涯’。
刘胜,真的是这汉家的天子、是这数千万黎明苍生头顶上的天。
尤其是在天子启多年来坚持不懈的‘洗脑’之后,已经意识到肩上的重担为何物、自己的责任为何物的刘胜,更绝不可能为了自己念头通达、为了皇帝做的爽,就去选择窦婴异想天开出来的建元新政。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其实也并不很难理解。
建元,如果想的简单一点,确实是逼格满满的一件事——刘胜新君继立,便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位使用年号的皇帝,无疑会为自己赢得一个无比光鲜亮丽的光环;
但稍一思虑就不难发现:建元,也就是始建年号,将对刘胜的法理基础、统治合法性造成巨大冲击,等同于刘胜悖逆了祖宗、打了祖宗的脸。
所以,哪怕是为了再多沾‘太宗皇帝的孙子’‘孝景皇帝的儿子’等斜杠身份的光,刘胜也绝不会成为‘始建年号’的大聪明。
再说招贤,如果不往深处想,还真就是广纳贤士,即为刘胜得了‘唯才是举’的面子,也有了招揽人才为己所用、为朝堂所用的里子;
但只要一想到几年前,天子启曾对自己语重心长说出的那句话,刘胜便对‘招贤’二字莫名鄙夷了起来。
“所谓朝堂,不过各方势力争权逐利、各谋私利的地方······”
“天子要做的,便是居中调和,拿出,或者采纳一个让各方都不十分满意,却也让各方都能面前接受的方案;”
“并以此——以‘各方都得到了勉强可以接受的利益’,来换取各方为自己卖命、为天下坐事······”
自顾自呢喃着,刘胜不由呵笑着摇摇头,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抚摸起了御桉上的一方砚台。
这方砚台,和刘胜渊源颇深。
时至今日,刘胜的锁骨都还有一处裂痕,乃是拜面前这方砚台所赐。
只是回想起往事,刘胜回忆起的,却并不是锁骨断裂的疼痛;
刘胜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天子启那时而阴冷、时而深邃,却无时不刻,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明亮双眸······
“老爷子,教了朕不少东西啊······”
“如若不然,窦婴这建元新政,说不定真就把朕给匡进去了······”
“呵······”
如是自语着,刘胜的手终还是停在了那方砚台之上,思绪却再度飞到了不知何处。
窦婴的建元新政中,唯独‘招贤’一项,是最让刘胜感到胆战心惊的。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汉室,尚还停留在‘非彻侯不得为相’的落后时代。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非彻侯不得为相’的潜规则,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弊端。
——在开国之初、在太祖高皇帝年间,在那勐人辈出,名称如云、勐将如雨的时代,彻侯,当然都是文武双全,至少也是从死人堆里爬上来的历史名人。
而且就算这些名人当中,偶尔会有几个只知道打打杀杀,却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也能保证这些人,都是从穷人堆里显贵的暴发户。
这些人经历了战国末年,也经历了秦末战乱,对于底层百姓可能遭遇的困境,基本可以说是无所不知。
让这些人做了丞相,就算可能出问题,也断然不会出现动摇社稷根本的大问题。
可是现在,太祖高皇帝刘邦所设定的‘非彻侯不得为相’的政治潜规则,已经开始逐步呈现出弊端和局限性了。
就说如今的汉家,彻侯勋贵百十家,有几个是凭一己之力建功立业的‘侯一代’?
掰着手指头算,也不过窦婴、周亚夫、直不疑等借吴楚之乱立的武勋的不到十人。
除了这十来个先帝刘启一朝的‘武功侯’,满朝上下,根本就找不出其他还没被贵族生活腐蚀的功侯;
汉家的丞相之位,更是在周亚夫被罢相之后,接连经历了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这两位功侯二代。
再加上此番,窦婴因‘建元新政’一事而葬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让刘胜再次为丞相的人选发起了愁。
但无论刘胜怎么选,都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桃侯刘舍之后,汉家的丞相之位,大概率将第三次被一个凭父祖余荫、彻侯之爵而显贵的功侯二代、三代所占据。
甚至可以说从今往后,除非每隔三五十年,就打一场可以让某人,乃至某一批人因功封侯的中型及以上规模战役,汉家往后的丞相,都有很大概率会是酒囊饭袋。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功侯二代变成四代、五代、六代,乃至无数代,汉相酒囊饭袋的概率和程度,都必将愈发骇人······
在‘非彻侯不得为相’的政治潜规则,已经开始肉影响丞相一职的质量的当下,作为天子的刘胜,的确需要做些什么。
要么,将‘非彻侯不得为相’的政治潜规则、先例打破,开一个有能力就可以做丞相的口子;
要么如当年,将申屠嘉先封为彻侯,再将其拜为丞相的太宗孝文皇帝一样,稍微灵活应变一下——还是谁有能力谁做丞相,但为了尊重太祖高皇帝‘非彻侯不得为相’的传统,便在拜相之前,先补上一道封侯的手续,把流程给走全。
再或者······
“再或者,就是把丞相直接架空,而且是永久性架空······”
“嘿;”
“只可惜老爷子生前,也只敢想想而已,根本没敢付诸行动······”
言归正传——如今的汉家,俨然已经来到了历史的交叉口。
如何处理丞相一职,越来越高频率的被酒囊饭袋所占据,成为了刘胜迫切需要解决的事。
而窦婴的建元新政中,所包含的‘招贤’一项,之所以会让刘胜胆战心惊,也恰恰是因为此故。
——如今的汉家,连丞相这个百官之首,都还严格尊崇着‘非彻侯不得为相’的传统!
至于九卿,虽然没有类似的硬指标,却也有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门槛。
就好比廷尉,如果是一个法家出身,至少也是在履历上写有‘治刑名学’的候选人,便更容易得到朝堂内外的青睐;
再比如内史,由于其权责特殊性,近些年来愈发倾向于‘功侯、贵族不行,却必须有足够的资历、底子必须足够干净’的候选人筛选方向。
比如先帝早年的晁错,以及如今的田叔。
说到底:如今的汉家,在官职任命的命题上,还停留在十分落后的看资历、看身份,乃至看出身的时代。
——在如今的汉家,如果不是良家子,也就是家庭财产如果没有超过十万钱,你甚至压根都没法做官!
因为家赀十万钱,是中产之家的硬性标准;
而一个家庭是否为中产之家,又是该家庭是否为‘良家’最核心的判断因素。
甚至就连‘户籍是不是在农籍’,都要排在‘是否为中产之家’之后。
在这样的时代——在论资排辈都显得有些‘先进’的汉室,将一群论出生没出生、论背景没背景,甚至都没什么名气的毛头小子召入长安,其实是一件很离谱的事。
这就等同于将整个长安朝堂的衣服脱光,然后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弹勾勾······
至于除关,已经不必再多赘述——除非关东宗亲诸侯的军事威胁完全消除,函谷关,就永远有其存在的必要。
甚至即便是汉家完成了一整套《削藩策》,彻底完成了祖龙嬴政‘尽去诸侯藩王,天下皆行郡县’的远大目标,单就是为了保证京都的安全,函谷关也有必要继续存在。
——相比起函谷关存在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这座天下第一雄关所带来的安全感,无疑是汉天子更看重,也更需要看重的因素。
至于彻侯就国,窦婴忽略的最为关键的一点,便藏在今日,窦太后最后呢喃出的那句话。
汉家的彻侯,尤其是那些光明正大滞留长安的彻侯,基本都是尚公主的驸马。
以堂邑侯陈午为代表的驸马爷们,将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的每一位刘汉公主,都娶回了自己家中。
换而言之:这些人并不是‘带着公主妻子留在长安’,而是陪着自己的公主妻子,在更接近天子、太后的地方生活。
最具体的一个例子,便是馆陶公主刘嫖了。
假设刘胜采纳窦婴的建议,让彻侯们都各自就国,首先要站出来说不是的,必定会是馆陶公主刘嫖。
因为彻侯就国,意味着堂邑侯陈午,也要回到自己的堂邑侯国;
而陈午就国,自然也意味着其妻子——馆陶公主刘嫖,要跟随陈午回到堂邑。
刘嫖,能答应?
太皇太后,能答应?
那些个仗着自己的妻子是公主,甚至是拼着娶一位泼辣的刘氏公主为妻,就为了留在长安,好在公卿之位出缺时‘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功侯们,能答应?
说白了:就这一条彻侯封国,就等于让刘胜站在所有刘姓公主,以及他们的丈夫——三分之一的彻侯勋贵站在对立面。
再加上始建年号放弃了祖宗的光环加成、除关放弃了关中的地理战略优势、招贤得罪了整个朝野内外······
“呼~”
“建元新政,等同于与天下为敌啊~”
“能得到的,却不过是从太皇太后手中,早日抠出早晚会被太皇太后让出来,并最终被朕所掌控的权力······”
“——皇祖母说的,果然不错。”
“窦王孙,不可为相······”
“窦婴,不配为相······”
···
“嘿;”
“也得亏老爷子教得好。”
“但凡老爷子没教好,或是在年轻两岁,朕说不定还真就被窦婴给忽悠,搞什么建元新政了······”
最后再发出一声轻喃,也算是彻底坚定了‘绝不采纳建元新政’的决心,便见刘胜面带轻松地坐直了身。
自然地抓过一卷竹简,目不斜视的扫视起卷上内容,刘胜嘴上,也不忘随意的‘自语’道:“《诗》博士赵绾,于朕当面失仪,坐大不敬。”
“念其博士之职,秩二千石,赦其死罪。”
“杖责四十,使其罢官还乡,永不录为汉臣。”
···
“儒生王臧,咆孝宫廷,忤逆太皇太后,罪无可恕。”
“于东市外杖毙,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