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姑母刘嫖这明显带有满满幽怨的话语,刘胜面上虽澹笑如初,但心中,却是一阵苦笑不止。
——听听刘嫖说了什么?
又是‘君臣尊卑’‘长幼有序’,又是什么‘身体抱恙,怕被抬进未央宫,会让陛下落人口实’;
说到底,不就是怪刘胜没早点登门,或没早点将自己叫去未央宫吗?
可刘胜又能怎么办?
先皇驾崩,尸骨未寒,刘胜新君继立,年弱未冠;
刘嫖再怎么说也是长辈,刘胜难道还真能把亡父一母同胞的姐姐,‘召’去未央宫接见?
又或是身负孝丧的天子胜,能在这关头专门来拜访刘嫖,为的却是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不去椒房殿留宿、没和年仅十岁出头的阿娇皇后睡一觉?
都不用说别的,单就是今天刘胜登门,刘嫖就应该为此——为逼得刘胜在国丧期间登门而感到愧疚!
结果可倒好:刘胜还没说什么呢,刘嫖愧不愧疚都丢在了一旁,反先阴阳怪气的责怪起刘胜来······
“姑母言重。”
“国丧期间,侄儿本确实不该贸然登门,让姑母蒙受‘逼得天子亲自登门拜访’的骂名。”
“可不亲自登门,侄儿这做晚辈的,也总不能摆着皇帝的谱,将长辈召去未央。”
“万般无奈之下,才贸然登门,想要和姑母好生叙叙旧······”
不是刘胜认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又或是不清楚太长公主刘嫖,对如今的自己意味着什么;
实在是刘嫖这步步紧逼,让刘胜隐约有了些耐心耗尽的感觉。
刘嫖阴阳怪气,刘胜自也不吝于有样学样——学着刘嫖的语气,也阴阳怪气一阵,方长叹口气,侧过身去;
待一旁的夏雀快步上前,便见刘胜朝对座的姑母刘嫖轻轻一虚指,一卷看起来极为陈旧的竹简,便被夏雀双手捧到了刘嫖面前。
“陛下这是?”
看着被夏雀捧到面前的竹简,刘嫖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而是将疑惑的目光撒向对座的刘胜;
只见刘胜含笑摇摇头,对那竹简再抬手一虚指。
“是先皇尚在时,侄儿从石渠阁堆积如山的乱卷当中,偶然找到的一卷上古残卷。”
“其出于何处、由何人所书,侄儿皆不知。”
“姑母,还是先看看吧。”
“或许看过之后,便会明白侄儿的心意了······”
有刘胜这一番含湖其辞的话,纵是不想接过那卷老旧的竹简,刘嫖也已是被激起了好奇心。
半信半疑的伸手接过竹简,小心翼翼的将其摊开,一段令刘嫖感到莫名可信的文字,便在刘嫖眼前一览无余。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土造人。”
“自知天命终于补天之时,恐人族无以为继,乃分人族为男女、野畜为公母。”
“使人男力壮,佑护妻小,又结伴而出,得兽类之血肉;”
“使人女性温,相夫教子,又结伴而聚,以兽皮而缝衣。”
“——此是为:男猎女织。”
“又以人女年十二而初生血污,乃告其可孕子嗣,然非年足十五而诞子,亡于子之诞日者十有八九。”
“以人男年十四而初泄精阳,乃告其可为人父,然非年足十七而行房事,时久则必身虚于色,少阳尽泄,命不久矣······”
神情略有些惊愕的微启朱唇,以近乎蚊鸣般的微弱声线,将残卷上的内容低声呢喃而出,刘嫖只呆愣愣抬起头;
待刘胜无奈一笑,又缓缓点下头,刘嫖又似是想起什么般,赶忙再度看向手中竹简。
——不是看向竹简上的文字;
而是前后打量起这卷‘据说’是上古残卷的陈旧卷轴来······
“早在找到这卷残卷当年,侄儿便寻人问过这卷竹简,大致成于何时。”
“最终,还是相府的一位老吏告诉侄儿:这卷残卷,出自故丞相北平文侯:张苍之手。”
“侄儿有使书相问,得张丞相回书:这卷残卷,是秦时,尚为秦御史的张丞相,自秦石渠阁一卷禁卷之上抄录所得,后亦藏于秦石渠阁。”
“之后秦王政沙丘,嬴秦二世而亡,项羽火烧咸阳宫,大火三月而不知。”
“此卷之原本,为项羽焚烧殆尽,只留此北平文侯所录残卷侥幸得存,后为萧相国得于废墟之中,藏今之未央宫石渠阁······”
以一种莫名感伤的语调,道出这段足够有说服力的‘往事’,刘胜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良久,才满是愁苦的抬头望向刘嫖,极具深意的露出一个凄苦笑容。
“这卷残卷上的内容是真是假,侄儿并不知。”
“但侄儿回想起了当年,因‘少阳泄尽’,而英年早逝的孝惠皇帝。”
“姑母应该也没少听人说:某家某女,因为诞下子嗣时过于年幼,而死于当日;”
“至于功侯家中子弟早近女色,而体虚多病、早亡的消息,更不曾绝于长安街头巷尾。”
“侄儿也找太医问过:男女之事,是否真的不宜过早?”
“如果姑母想知道,侄儿这便可以召见太医令······”
随着刘胜话音落下,刘嫖只陷入一阵极为漫长的思虑之中。
刘胜的话,刘嫖当然是半信半疑——老刘家的男人是个什么德性,刘嫖那是再清楚不过;
但半信半疑、对老刘家的男人所说出口的话半信半疑,已经是刘嫖的极限了。
再往下细想,刘嫖也难免有些动摇。
——什么是适孕年龄,刘嫖当然不知道。
但正如刘胜所言:类似‘女子因为过早生育而死在生育过程中’‘男子因为过早近女色而多病早亡’的事,刘嫖确实听过不少。
若仔细回想起来,刘嫖甚至惊奇的发现:在自己的印象中,那些在十四岁以前孕育子嗣的女子,还真是十有八九死在了生育过程中!
至于过早近女色,而造成体弱多病······
“我家那两个小子不就是?”
心下已经基本相信了刘胜的话,以及手中这卷‘上古残卷’的来历,刘嫖终是从思绪中回过神;
又纠结片刻,才羊做大方道:“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陛下的话,我也终还是信得过的。”
“倒是很想知道那日,太医令,究竟是如何答复陛下的?”
听闻此问,刘胜心下大安。
赶忙做出一副皱眉回忆的生态,又稍沉吟片刻,才稍有些不确定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太医令的大致原话······”
“嗯······”
“太医令大概是这么说;”
“——说女子初有血污,确实表明此女已经可以生育,但年幼未壮,终究还未长成。”
“然此女虽未长成,其孕育的子嗣却并不会更小。”
“故待此女产子,则必难承诞子之苦,故而一命呜呼······”
···
“至于男子,太医令则说的更详尽些。”
“什么阴阳调和,什么世间万物皆有天时之类;”
“侄儿寻摸着,太医令大概是想说:若初逢男女之事时太过年幼,就很可能纵欲过度,故而伤及精血?”
言罢,刘胜还不忘皱皱眉,做出一副竭力回忆的架势,似乎在为自己无法完整回忆起太医令的‘医嘱’而感到懊恼。
而在刘胜对座,刘嫖却是在又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神情颇有些严肃的抬起手屏退屋内众人。
待刘胜也稍抬起手,屏退身旁的禁卫,乃至新鲜出炉的宦者令夏雀,刘嫖才满是严肃的坐直身。
“所以,陛下过去这些年,都从不曾近过女色?”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对阿娇······”
话题终于被刘嫖引入正轨,刘胜心下也不由一松;
面上却也同样严肃的点点头,又故作澹然的发出一笑。
“侄儿不近女色,有这个残卷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先帝所不允。”
“先帝曾说:在年满二十之前近女色,就必定会沉迷于女色而不能自拔,最终误了大事。”
“所以在过去,侄儿并不单是自己不愿近女色,更多的,其实是先帝不允许女色,误了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至于阿娇······”
提到阿娇,刘胜心下又一紧,面上却满是无奈的笑着再一摇头;
望向刘嫖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凄苦。
“姑母也是女儿身。”
“姑母肯定知道:女子要如何,才能算作是到了可以孕育子嗣的年纪。”
“——阿娇,都还没来过月事啊······”
“说好听点,这是阿娇年幼;”
“说难听些,如今的阿娇,那还是个孩子啊······”
“姑母就非要逼得侄儿,做出那牲畜不如的事来?”
“真要我汉家的皇帝,遭受天下人万夫所指、遭受‘喜好童女’的骂名?”
···
“话都说到了今天这个份上,侄儿,也就不再有所顾忌了。”
“便说阿娇来了月事,到了可以孕育子嗣的年纪,若侄儿不等阿娇再年长些,又会发生怎么样的事呢?”
“——侄儿夜夜留宿椒房,阿娇当然可以诞下子嗣;”
“就算先生下了长公主,也早晚能诞下嫡长皇子。”
“可然后呢?”
“嫡长皇子诞,皇后却死在了生育之时,失去了母亲的皇长子,又会成长为一个怎样的太子储君呢?”
“更有甚者:阿娇拼死诞下一子,纵然丧了自己的性命,诞下的却是长公主,又该如何是好?”
“难道姑母还有别的女儿,能为侄儿诞下嫡长皇子、日后的嫡长太子吗???”
说到最后,刘胜的语调也已带上了些许激动;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刘胜却是站起身,给刘嫖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又或者日后,姑母也想像当年的吕太后那般,从民间随便找来一个男婴;”
“然后让这个男婴在三五岁的年纪,对皇祖母、母后再说上一句: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
“然后一句‘我未壮,壮即为变’,便让我汉家,再遭遇一次公卿大臣外联诸侯,共诛诸窦/诸贾的动乱之中吗······”
丢下这最后一句话,见刘嫖彻底呆愣在原地,刘胜也不墨迹,作势就要离去。
走到客房外,见堂邑侯陈午不出意外的快步上前,摆明是要劝自己息怒,刘胜却又是悠悠一声长叹。
“唉······”
“这些年,也苦了堂邑侯。”
“只是还要麻烦君侯:再劝劝姑母吧······”
“国丧未罢,孝景皇帝尸骨未寒;”
“若在天有灵,看到侄儿和姑母闹出这等别扭,孝景皇帝,也定然不会高兴的······”
·
坐在返回未央宫的马车之中,缓行于章台街之上,刘胜却并没有因为心事大致了解,而流露出轻松地神容。
非但不感到轻松,刘胜的面色甚至比来时,都更难看了一分。
“姑母,肯定会去找皇祖母哭诉的······”
“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
如是想着,刘胜的眉头更是紧紧锁起,目光中暗流涌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才在夏雀小心翼翼的轻唤下,将目光从车厢外收回。
“那个匠人,如何了?”
“——禀陛下,都办妥啦······”
只见夏雀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竭力将声线控制在刘胜能听到,正于御辇前室御马的袁盎却听不到的程度道:“那匠人无亲无故,在少府也没什么故人。”
“那卷竹简做过旧,奴便盯着那匠人,喝下了陛下所赐的酒。”
“之后,也是奴亲自将那匠人······”
不等夏雀说完,便见刘胜轻轻一抬手,又微微一点头。
“办妥了就好。”
“回宫之后,把太医令给朕召来。”
听闻此言,夏雀面色稍一滞,赶忙低声询问道:“可是近些时日,陛下······”
却见刘胜神情冷峻的摇摇头,再次掀起车窗;
望向车窗外,于道路两侧来来往往的路人,刘胜的目光,只油然生出一股冷意。
“但凡不是盐碱荒地,便必然能长出作物。”
“但地里要想长出庄稼,总还是要种子的······”
···
“嘿······”
“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