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亚夫最终给出的结论,刘胜的感受可谓极尽复杂。
从某种方面来讲,刘胜对周亚夫的结论,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
——程不识,郅都;
这二人,一个是如今汉家军方的才俊,却也是公认的‘一代不如一代’‘矮子里面拔矬子’的代表性人物。
想想百十年前,汉家军方,都是些什么怪物?
兵仙韩信!
游击战始祖彭越!
肉搏战宗师英布!
防守战行家周灶!
就算撇开这四个人不说,汉家可堪一用,甚至是可以独自掌控一场中大规模战役的主帅级人才,那也是多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什么周勃、樊会、夏侯婴;
什么奚涓、丽商、靳歙、王陵;
什么灌婴、傅宽、柴武、薛鸥、周昌、丁复、虫达······
就这一连串人名,随便一个单拎出来放到现在,那都是拿周亚夫当小跟班儿的人物。
结果到了现在,周亚夫都成了‘功高震主’,不可以再掌兵出征的牌面;
程不识这种毫无特长,单凭一个‘下限高’‘不犯错’而闻名的小将,竟也成了军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
至于郅都,那更是从朝野半道改行,虽然天资较程不识稍佳,却也因为多年城府朝野,而错失了夯实基本功的年纪。
到现在,周亚夫无可奈何的丢下一句:这俩人绑在一块儿,都只能打一场参战兵力不超过五万人的中小型战役。
但周亚夫没说、刘胜也没再强调的是:这,就已经是如今汉家的极限;
这两个绑在一块儿,才能勉强率领五万人出去打一仗,且保证不会遭遇太大失败的人,就已经是如今汉家能拿的出手的最后牌面······
“呼~”
“难呐······”
“可惜历史没学好,没记住汉武帝刘彻,是汉文帝的什么人······”
“咱们兄弟十好几个,没一个叫刘彻的,想来是重孙?”
“唉~”
“这岂不是说‘那’两个人,得等到我儿子做了皇帝才问世······”
对于汉家的历史,或者说对于华夏历史,前世的刘胜都算不上有多了解。
——毕竟只是个兢兢业业讨活计的打工人,能不把学校那点墨水全吐出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对于刘汉,刘胜的记忆,也仅限于‘秦二世而亡,刘邦就和项羽争,最后赢了’;
刘邦之后,就是一个汉文帝,让刘胜印象深刻——这都还是因为那个名为‘文景之治’的考点,逼得刘胜只能死记硬背的缘故。
在来到这个时代,成为汉文帝的孙子之前,刘胜甚至不知道汉文帝和汉太宗是一个人、汉文帝的名字叫刘恒。
若非那个考点叫‘文景之治’,刘胜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老爹天子启,就是历史上的汉景帝。
至于文景之治后的武帝北征匈奴,这二者之间究竟隔了多久,汉武帝刘彻又是先帝刘恒的几世孙、当今天子启的几世孙,刘胜更是一无所知。
“嗨······”
“等将来有了儿子,应该就能知道了。”
“给大儿子起名叫刘彻?”
“也不知道‘那’两个人的先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漫无目的的头脑风暴片刻,刘胜便苦叹着对周亚夫点点头。
周亚夫话里的意思,刘胜当然听得明白。
——程不识、郅都二人,就已经是如今汉家的极限,这个连刘胜都明白的道理,周亚夫自更不可能不明白。
毕竟这二人,就是周亚夫当初自己精挑细选,还特意‘留条后路’所得出的两个人选。
所以,周亚夫劝刘胜另外再找人选,以做将来汉匈决战的主帅,其实是在委婉的告诉刘胜:汉匈决战,恐怕要因为主帅的问题,而被往后拖延了。
对此,刘胜暂时还不急着头疼。
——就算主帅的问题得到解决,如今的汉家,也远还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
按照刘胜的估算,至少还要再过十年,汉家才能基本完成那场决战的后勤物资储备,达到‘打上个一年半载,却丝毫不影响百姓生活,且府库能勉强负担的起这场战争的支出,并在战后仍留有一定储备’的程度。
至于军队,那就更不用提了,骑兵部队从马匹的足量恭迎,到骑兵编制的组成敲定,再到操演、训练、磨合······
毫不夸张的说:除非吃下仙丹,否则,就天子启如今这幅身子骨,是绝对别想见到汉匈决战的那一天了。
甚至至少在天子启的坟头草长到齐腰之前,那场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必将发生的汉匈决战,都会被汉家有意的延后。
这也不是多么耸人听闻的事——汉匈之间的战争,一直都是汉家在忍气吞声,任由匈奴人挑衅,都强压下全军出击的怒火;
等什么时候做足了准备,也不再压抑过往这几十年来积攒下的怒火,那场汉匈决战,还真就是汉室说打,就能立刻打起来。
——匈奴人,那也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
不管是谁,只要提个‘打’字,匈奴人就绝对没有不应战的道理。
“今日的考题是什么?”
将纷杂的心绪丢到一旁,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刘胜便似闲聊般发出一问;
听闻此问,周亚夫也不假思索道:“今日的考题,是秦赵长平一战,若‘我’为马服子赵括,应当如何?”
“目标是:至少打成平手,并尽量保全赵军四十万青壮,为赵国尽量保全力量。”
本是随口一问,一听周亚夫道出考题,刘胜便也立马来了兴趣;
快步走上前,自程不识、郅都二人身后偷偷看了一眼,刚打起兴致的刘胜便又直起了身,大失所望的摇了摇头。
不知是感受到了刘胜失望的情绪,还是被眼前的考题彻底难住,程不识、郅都二人只一阵勐挠头,手中悬着的笔,却迟迟无法落在面前的竹简之上。
对于每一位有志在‘战略’层面有所成就的将官、武人而言,秦赵长平一战,可谓是永远都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如果你是赵括,得到赵王的命令替换廉颇,成为赵军的统帅,你要怎样应对杀神白起麾下的六十万秦虎狼之士!
这个命题对于闲人懒汉游侠众、碎嘴婆子八卦党而言,或许是再简单不过。
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间隔里,‘如果我是马服子’这句话,都一度是男子醉酒后吹牛扯皮的开场白。
但吹牛归吹牛,真要在沙盘上比划比划,那还真就不是‘我上我也行’了。
“秦赵长平一战,家上应该也大致知晓?”
听周亚夫问起,刘胜自也缓缓点下头,却并没有再开口,打扰正在‘考试’的程不识、郅都二人。
可嘴上虽没说,在心中,刘胜也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段记忆。
秦赵长平一战,可谓是整个春秋战国四百余年,最惨烈的一场国战,且没有之一!
秦凭着二百多不到三百万的人口,却派出了足足六十万大军,几乎是将能挥的动刀剑的每一个人,都套上军袍送上了战场;
非但如此,就连那些没能被送上战场的老秦人,都不分男女老幼,为前线大军供输粮草辎重。
那几年,嬴秦上下万众一心,二百多万老秦人众志成城,唯一的目标,就是取得长平一战的胜利。
秦国如此,赵国自也相差无多。
——一百五十万人口的赵国,派出了足足四十万大军;
虽然兵力比不上秦国的六十万大军,但若是按人口比例来计算,赵国这四十万大军,比秦国的六十万大军,都还更配得上一句‘倾国之力’。
也就是说在兵力上,秦国掌握着不小的优势;
再加上‘虎狼之秦’的兵源素质,秦国的战斗力,也远在赵国之上。
除此之外,在后勤供应方面,已经掌握巴蜀粮仓的秦国,也比位于多山少田之地的赵国好上太多。
结合这种种方面,毫不夸张的说:秦赵长平一战,对于赵国而言,只要能守住防线,不被秦军逼得步步后退,就已经能算得上胜利;
而对秦国而言,这一战,不打下赵都邯郸,就等同于失败。
很显然,双方对此都有明确的认知。
所以,秦国派出了当时最出色的战略家,并行令整个秦国上下:敢有泄漏武安君白起为帅者,夷三族!
赵国也从一众老将当中,派出了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尚能饭的廉颇。
战役初期,深知秦国‘不打下邯郸等同于失败’的战略处境,廉颇便毫不迟疑的摆出了王八阵。
——你来打吧。
——我严阵以待,就堵着你前进的路;
——你来攻,我就守,你退,我就看着,半步都不追。
被廉颇的王八阵拦在面前,纵然是杀神白起,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最终还是凭借着离间计,派人在邯郸城内道出散播谣言,惹得赵王心中生出疑虑,才总算是将老练的廉颇给换了下去。
之后的事,人们就习惯性地认为:纸上谈兵的赵括换下了老将廉颇,把廉颇的正确措施全部推倒,还不自量力的率军出击,和杀神白起决战;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廉颇的王八阵,是单纯从‘这么做才能不打败仗’的角度采取的战略选择,而赵括主动出击、主动谋求决战,却是从‘不这么做,赵国就要亡国’的角度,从国家,从宗庙、社稷的角度考虑,才最终无奈做出的选择。
——秦赵长平之战,前后打了足足三年;
——到赵国临阵换帅,用赵括换下廉颇的时候,就连赵都邯郸城内,都已经快没粮食了······
秦国仗着巴蜀粮仓,又有二百来万老弱妇孺运送粮食,尚且都已经撑不下去,更何况是向来粮产不丰,隔三差五还要从秦国进口粮食的赵国?
所以,秦赵长平一战,看似是赵括纸上谈兵,一举破碎了廉颇前后三年的谋划,实则却是廉颇三年龟缩不出,将整个赵国,都逼到了不得不决战的地步。
再不赶紧打出个结果来、再不结束这场该死的长平之战,别说赵国的百姓了,就连邯郸城内的赵国贵族,都要被这场战争拖得要饿死了······
于是,赵括孤注一掷,和白起麾下的六十万秦军决战;
怎奈技不如人,又在军心、士气、兵力、战力等各方面占尽下风,最终败在了杀神白起手中,成为了白起摧残的一生、未尝败绩的军事生涯中,最后一块被踩在脚下的垫脚石。
自知此战无法获胜,赵括也曾出于保全有生力量,‘留得青山在’的考虑,令四十万大军缴械投降。
但最终,在杀神白起那比凛冬都还要冷酷的心肠前,马服子率军降敌,却只留下一句‘四十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人是男儿’的千古悲叹,以及被杀神白起尽数坑杀的四十万赵国士卒。
然后,失去整整一代人的赵国,就此落寞了;
尤其是失去整整一代壮劳力、即战力之后,赵国便此一蹶不振,直到数十年后,被始皇嬴政一举颠覆社稷。
而对于‘如果你是长平之下的马服子’这个难题,即便是刘胜,也实在感到有些······
“这个考题~”
“条侯,只怕是有些期望过高了吧?”
稍带些侥幸的一问,却引得周亚夫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臣没指望这二人,能真的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桉。”
“只是从这二人的答桉中,臣实在看不出‘帅’所应当有的果决。”
“——就说此刻,这二人仍将笔悬于半空,却迟迟不肯落笔。”
“这样的‘答卷’,可比毫不迟疑的落笔,却写出一堆狗屁不是的东西,都还要糟糕很多啊······”
听周亚夫这句话,刘胜也总算是放下了所有侥幸心理,彻底明白了周亚夫的用意。
“看来,还真的要像条侯所说的那样,另外再找人,来作为将来决战的主帅了······”
如是道出一语,又深深看了看程不识、郅都二人的背影,刘胜便摇头叹息着回过身;
正要返回寝殿,却闻夏雀小步走上前,带来了一个过往数月,已经被无数次送到太子宫的消息。
“殿下······”
“午时前后,陛下似又昏睡了过去,此刻仍未转醒;”
“太后遣宦者令前来,召殿下速往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