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子启同刘胜说了很多。
就像是一位母亲,对即将远游的爱子,永远都有说不完的嘱托。
——从天下大势,到长安朝堂;
从宗亲诸侯,到功侯外戚;
从内治外交,到将来的宫禁防务、京城拱卫,天子启都事无巨细的做下交代。
若非天子启最终并未睡去,而只是略显疲惫的平躺在榻上闭目假寐,胸膛也随着呼吸而规律起伏,刘胜都险些要以为方才的天子启,是在做临终前最后的嘱托了!
见天子启闭上眼,刘胜倒也并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凭借着过去这段时间,父子二人难得培养出的默契,在天子启所在的榻前蹲下身。
尽量缓慢的挪动着身躯,背靠着天子启身下的御榻,一屁股坐倒在地,便将双腿屈伸于身前箕坐下来。
也是这难得片刻闲暇,总算是让刘胜得以放松身心,静下心,好好思考一下将来的事。
——天子启的身体状况,确实在肉眼可见的愈发悲观;
但根据刘胜的估算,只要不出现类似坠马、坠车这样的重大意外,那天子启再活个三五年,撑到为刘胜行加冠之礼,应该也不在话下。
这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布局,留给刘胜为自己日后的天子生涯编织羽翼的时间,便剩下这三到五年。
而这其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也是天子启方才所提及的。
——刘胜即要把握这三五年时间,尽量为自己积攒下足够掌控朝堂的力量,同时也要保证自己的举动,不会让天子启起疑心。
这就意味着刘胜‘编织羽翼’的触手,首先就不能伸向军队,以及任何有关兵权的单位或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刘胜暗下点点头:卫尉直不疑,郎中令周仁,以及兼任中尉的太子太傅卫绾,刘胜都要注意一些了。
直不疑、周仁二人,刘胜未来几年,能不见还是最好别见,实在要见也不能单独见、私下见,见了也得少说话。
至于卫绾,那更是要万分注意,尽量保证二人除了师生关系再无其他、除了课堂再无私下交流。
抛去中尉、卫尉、郎中令这三个关乎兵权,尤其还是长安拱卫力量乃至禁中防备力量的单位,剩下的部分,刘胜要注意的地方也不少。
——首先,为了表明自己只是在编织羽翼,为将来的政权交接做准备,而不是真的要架空天子启,三公级别,刘胜绝不能有任何尝试。
就算刘胜尝试了,丞相陶青、御史大夫晁错,也都不大可能在这微妙的时间点,理会刘胜抛来的橄榄枝。
而九卿级别当中,去掉有关兵权的郎中令、卫尉,再去掉关系到钱袋子的少府,以及没什么实际价值的宗正、典客、奉常。
留给刘胜的选择,就已经不多了······
“少府管着钱袋子,不能碰;”
“太仆管着圣驾车马,更不能接近。”
“内史管着整个关中,也还是要避嫌。”
···
“合着太子‘编织羽翼’,就只剩下一个廷尉、只能从廷尉着手?”
“这还编织个棒槌啊······”
如是想着,刘胜只在心中常发出一声哀叹;
暗自思虑片刻,又颇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
因为刘胜想起当年,先帝驾崩、当今天子启即位时的情况。
当时的情况,即便是放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可以称得上是极为特殊。
——天子病重多年,虽还大权在握,却也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临朝理政。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刘启太子监国,虽然没有什么重大决策权,但也终究不是寻常的太子储君可比拟。
就这样一直到先帝后元七年年中,先帝驾崩于未央宫,新君刘启即立;
而在坐上皇位时,刘启已经年三十一、做了足足二十二年太子,其中甚至包括至少四年的监国太子生涯。
论年纪,天子启三十好几,压根就和‘年少无知’沾不上边;
而二十二年的太子生涯,以及其中最后四年的监国太子生涯,更是将刘启这个天资中庸的储君,培养成了政治手段极其老辣的壮年天子。
论法理,无论是论嫡庶还是论年岁,刘启都是先帝的嫡长太子;
坐上了皇位,刘启的生母以太后的身份坐镇长乐,一母同胞的弟弟把守着关中门户;
至于子嗣,那就更别提了——先帝驾崩当年,正是当今天子启的第十个儿子:胶西王刘彘出生那一年。
刘启最大的儿子,如今的临江王刘荣,当时更是十好几岁的年纪。
便是这样,天子启在坐上皇位之后的第一时间,也仅仅只进行了三个位置的人员调动。
——任潜邸心腹周仁为郎中令,以保障自身人身安全;
——任学师晁错为内史,以迅速掌控京都长安。
以及,任潜邸心腹张欧为廷尉。
从当年,天子启即位之初所进行的官员调任,其实就不难发现:刘胜只能从廷尉着手‘编织羽翼’,其实才属于正常。
毕竟郎中令,几乎就是天子的影子,上一位皇帝驾崩了,那郎中令也就自动失业了。
至于内史,也只是天子启做太子那二十多年,尤其是做监国太子那几年,为天子启带来的政治资本而已。
除非和当年的天子启一样,坐上那么三五年的监国太子,然后再直接完成从监国太子到汉天子的转变,否则,刘胜别说是现在了,即便是继承皇位之后,也休想立即调任内史。
——政权交接,永远都是以一个‘稳’字为要。
如此紧要关头,最理想的状况,其实就是除了天子要换人,其他位置原来是谁就还是谁;
等新君坐稳皇位,朝野渡过政权交接的动荡隐患期,再酌情进行职务调动为上。
至于廷尉对刘胜的意义······
“啧啧;”
“聊胜于无吧。”
“掌刑狱,还不就是老爷子刚才说的:老爷子年老昏聩要杀人的时候,看情况出手拦着点。”
“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
想明白这一点,刘胜便又是一声哀叹,肩头也随着叹息怂拉下去。
眼下的状况,倒也说不上凶险或严峻,仅仅只是稍有些麻烦、有些压抑,需要刘胜过度小心。
刘胜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刘胜知道:不管喜不喜欢,自己都只能这么做。
非但刘胜要这么做,等几十年之后,刘胜所选定的太子储君,也同样要面临刘胜如今面临的情况。
刘胜不知道的是:这,便是刘汉,尤其是西汉‘独以强亡’,十三人天子出了六个明君的原因。
——对死亡的坦然面对,对政权交接的妥善处置,以及对继任者的精心培养,便是汉天子相较于其他朝代的君主最耀眼的优点。
“那就见见赵禹?”
“老爷子老早就让我见了,一直没抽出空,倒是忘记了······”
想起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刘胜面上愁苦之色稍散去些许;
待细想起赵禹,面色又不由微微一滞,旋即便是一阵苦笑连连。
——赵禹,其实是天子启在位期间,相当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官员。
倨傲、清廉,不与人私交,铁面无私,又对君命唯命是从。
后世的太史公,管这样的人叫‘酷吏’,还专门编写了一片《酷吏列传》,来记载这些孤臣的所作所为。
但在这个时代,赵禹这样的人还不被称之为‘酷吏’,而仅仅只是被称为‘治刑名学的法家士子’。
再说回赵禹这个人,相较于前辈、如今法家的领头人物晁错,更少了一丝偏执、更多了一层底线;
比起比自己年长不了太多的苍鹰郅都,则少了一分阴戾、多了一分正派。
总体而言,赵禹其人,几乎就是为‘廷尉’这个位置量身打造的专业人才。
就好比先帝年间,将‘法如是足以’贯彻到汉家上上下下的廷尉张释之一样,将来的赵禹,也必将是刘胜贯彻‘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的最大帮手。
只是现在,一想到自己接下来几年,要和这位年少有为的廷尉卿往来密切,刘胜就觉得一阵好笑。
“周亚夫还在太子宫啊······”
“啧啧;”
“这两人凑到一块儿,只怕是······”
“——只怕是要有大乐子看了?”
心中如是想着,刘胜便又是一阵苦笑摇头,将近乎伸直的腿往回收了收。
如今,周亚夫以太子少保的身份,日日出入太子宫,在长安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周亚夫亲自选定的两个‘亲传弟子’:郅都、程不识二人,也已经被刘胜安置在太子宫住了下来。
——左右这两个人,现在手上也没兵权,就算是住在太子宫,也根本不会对刘胜造成什么影响。
而周亚夫和赵禹之间的关系,却实在是有些复杂。
周亚夫功侯子弟出身,被先帝以‘复绛侯家’为由受条侯爵,又累功升迁,近乎完全凭借武将升迁路线,最终达到太尉-丞相的巅峰。
而赵禹早年,走的却是文官的路子——先为郎,后以‘文笔犀利’的特长做了御史,又辗转于公卿有司各部,可谓是沉淀多年。
而在周亚夫平定吴楚之乱,并被天子启‘杯酒释兵权’,以升任丞相解除了周亚夫的太尉职务时,赵禹,恰好就在周亚夫的丞相府领导班子内。
做了丞相之后,周亚夫不知是出于避嫌的考虑,还是真的对政务不感兴趣,亦或是能力不足以支撑其应对,便很少出现在相府。
而在周亚夫那段‘荣誉丞相’期间,赵禹也算是得到了不小的机遇。
——丞相不管事,自然就得丞相府的官员,去处理那些本该由丞相处理,却也算不上太过重要、并不是非丞相处理不可的小事。
既然要做事,那既然就要掌权。
周亚夫不做事,权力自然一点点被低下的官左揽走;相府官员做事,自然也就为自己顺便揽了不少权力。
虽然这些权力大都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对于赵禹这样的璞玉而言,那样的历练,却可谓是人生中最不可多得的财富。
也正是凭借那段‘明明不是丞相,却做了很多本该由丞相做的事,并且做的还不错’的履历,赵禹才得以在现在这个年纪、在还没外放为郡守历练的前提下,被火速提拔为当朝九卿:廷尉,却并没有引来朝野内外太大的不满。
而对于周亚夫这个实际意义上的‘恩主’,赵禹先前,却毫无保留的展现了一个法家士子,究竟可以为了原则,变得多么不近人情······
“呃······”
“呃啊~”
刘胜正思虑间,身后的御榻之上,响起天子启一阵含湖不清的呢喃;
老爷子醒了,刘胜自也就将万千思绪塞回脑中,伸手在身侧轻轻一扶,便起身站在了榻边。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极为疲惫的眨动的眼睛,似乎是做了一个很耗费体力的梦;
而天子启接下来的一番‘自语’,则是让刘胜心下再一沉。
刘汉社稷,也随着天子启接下来的一番话,而正式进入又一次政权交界······
“朕,看到父皇了······”
“父皇说,朕这些年做的不错······”
“——虽也犯了些湖涂,但也终归是做的不错······”
“父皇还赐了朕一柄剑······”
···
“哈~”
“朕睡了多久?”
低沉沙哑的询问,只引得刘胜下意识一昂头:“至多不过半刻。”
“——啊······”
“——朕倒是觉得恍如隔世,好像睡了很多很多年······”
如是说着,天子启也终是挪动着身子,作势要从榻上坐起;
待刘胜赶忙伸手扶上天子启的后背,便见天子启一边将身子缓缓坐直,嘴上也不忘一边说着:“朕,思念梁王了。”
“自当年一别,已是数年未见;”
“也不知当年的事,阿武,还记不记恨于朕······”
···
“明后日,你去趟长乐,知会太后一声。”
“就说,朕思念梁王了。”
“秋收之前,召梁王来一趟长安吧。”
“——陪陪母后;”
“也陪陪朕······”
“陪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