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欢送胶西王刘彘离京就藩的家宴,便在天子启、太子胜,以及刘彘父子三人的交谈声中,悄然临近尾声。
除了这父子三人,以及早早离席的窦太后,余下的贾皇后、薄夫人、王夫人从始至终,都并未再多发一言。
——在如今汉室,确实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
但汉室‘后宫可以干政’,也仅限于东宫太后以‘帝母’的身份。
至于今日与会的三位妇人,王夫人、薄夫人自不用说,若非窦太后、天子启主动问起,根本就没有主动开口的资格。
便是贾皇后,顶着一个‘母仪天下’的名头,也基本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顶天了去,也就是以众皇子嫡母的身份,对即将离京就藩的胶西王刘彘勉励、嘱托两句:要乖、要懂事,要照顾好自己之类。
家宴结束,天子启难得带上了除刘胜以外的人——年仅六岁的胶西王刘彘,一同回到了未央宫。
至于刘胜,虽然天子启没有专门做交代,但在这场家宴之前,天子启就已经交代过宦者令春陀:在未央宫侧殿腾出一间偏殿,让刘胜今后常住于此;
于是,天子启半带欣慰、半带不舍得拉着小儿子刘彘,乘坐那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黄屋左纛,回到了未央宫。
一直和刘彘聊到深夜,才恋恋不舍的交代宫人,将刘彘安置在宣室殿侧殿留宿一晚,天子启才终于长呼一口气,对一直在殿侧含笑旁观的刘胜一招手。
“太子怎么看?”
“去了关东,做了胶西王,此子,可会为我汉家又一大祸患?”
以一种莫名平澹,就好似每天都会如此的随和语调发出一问,天子启的手掌,也自然地扶上了额前。
听闻此问,刘胜也和过去每一次入宫面圣一样,自然的搜上前,拉起薄毯给天子启披上;
手上一边忙活着,嘴上也没忘记一边给出应答。
“自宗周遍封姬姓王族,各领神州一方领土时起,分封之制的利弊,便已经毫无保留的展露在了天下人眼前。”
“——其利,为王族得封领土而坐镇一方,镇一方之土、治一方之民,并不需要朝堂中央太多投入。”
“以宗周为例: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只需要周天子颁下一封盖有王玺的诏书,就可以将一片化外、未服之地,封与某位姬姓宗周王族。”
“之后,这位王族无论是兴兵征讨、设郡县治理,还是置之不顾,都不再需要姬周朝堂操心。”
“百十年后,曾位于宗周疆域之外的化外之地,便可以化为神州故土的一部分。”
“靠着这种只需要册封,却不需要调兵遣将、派出官吏、调拨物资的‘分封’,宗周从最开始的一隅之地,最终扩张到了战国末年,东西、南北各数千上万里的雄阔疆域。”
“而宗周分封之制的弊端,从战国末年天下七分、列雄各自为政,视周天子为无物,最终由秦灭周社稷,便可见端倪······”
似是答非所问,实则直至要害的指出‘分封之制’自诞生之日,便从不曾改变的利、弊,刘胜也顺势于御榻一侧跪坐下来。
待天子启将扶在额前的手掌垂下,又稍侧身望向自己,刘胜才轻轻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说了下去。
“正是因为知晓分封制度的弊端,秦王政在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之后,才一举废除了分封之制,改以郡县之制全行于天下。”
“但这个举动,又使得助秦一统天下的有功之士——主要是故三秦之民,尤其是嬴秦王族大失所望。”
“再加上故列国贵族,如鲁公项羽、韩王信等复国之念不死,秦二世而亡,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
“秦王政尽废分封制,改以郡县制全行于天下,终导致秦二世而亡,这就证明分封制虽然已经不再适用于天下,但也还具有极大的惯性。”
“而项羽于鸿门宴后遍封天下为十八路诸侯,最终却落得一个乌江自刎的下场,则证明全然保留分封制,也不再适用于天下。”
“所以,太祖高皇帝于二者之间,取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平衡点,以郡县制、分封制并行。”
“之后又有感异姓诸侯,于天下安定弊大于利,于是耗费毕生心血,尽除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诸侯代之。”
“到这里,我汉家的分封制,和宗周遍封姬姓王族,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当天子有事,宗亲诸侯群起而共助,一如宗周之时,也如吕太后驾崩之后,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
“既然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和曾经的宗周诸姬并无不同,那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对天下的利、弊,自也就和曾经的宗周诸姬一般无二了······”
面色如常的一番话语,只惹得天子启面带怪笑的一挑眉角,面上顿带上了一抹戏谑的嘿笑。
“嘿!”
“朕就问一句‘阿彘如何’,太子这三言两语,可就给了朕好大一个惊喜啊?”
“安?”
···
“照太子这个说法,若朕不削藩,我汉家,就是下一个宗周?”
“百十年后,我汉家的天子,便又是当年的周天子?”
“关东的宗亲诸侯,便当是曾经的战国列雄?”
“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便又当逢春秋战国那样的乱世?”
听出天子启话语中的戏谑之意,刘胜自只低头一笑;
待天子启自顾自含笑摇头着回过身,刘胜才将面上笑意一敛,神容也随之稍一肃。
“乍一听,或许父皇也觉得可笑。”
“但仔细想想,父皇当也就能明白了。”
“——当年,周王西迁,周天子自此威仪不再;”
“而我汉家,自先帝旁支入继大统,其实也已经显现出了‘天子威仪不再’的征兆。”
“都不用说旁的:便说吴王刘鼻,自先帝前元四年,便未曾再朝长安。”
“这样的事,放在太祖高皇帝一朝如何?”
“放在孝惠皇帝一朝如何?”
“便是前、后少帝在位的吕太后一朝,诸侯王超过三年不朝长安,都是骇人听闻的事。”
“但在先帝一朝,这样的事非但成了现实,甚至还成了天下人皆以为‘本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
“父皇再想:若吴楚之乱爆发之时,朝堂中央没有足够的力量派出军队,并前往睢阳镇压叛乱,那会是什么样呢?”
“如果整场吴楚之乱,都始终没有长安朝堂派出的军队参战,那从始至终都发生在关东的吴楚之乱,难道不正如春秋战国之时的诸侯混战吗?”
“——挑起战乱的吴楚,不就是当年的熊楚?”
“跟随吴楚做乱的齐系诸王,不正是当年的田齐?”
“如果朝堂的军队没能东出函谷,那困局睢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关东的梁国,不正是当年,被天下合纵共讨的嬴秦?”
···
“再往下想:整场吴楚之乱结束,刘鼻、刘戊诸贼即没能攻下睢阳,也没有兵败身亡;”
“吴王还是吴王、楚王还是楚王,梁王还是梁王,齐系诸王也还是齐系诸王。”
“那父皇呢?”
“不正是春秋战国之时,逢战便发出一份‘止战诏书’,却根本无力左右天下的周天子?”
“我汉家的关中,不就会变成曾经的丰、镐,虽孑然而立于不败之地,却也根本无法插手天下之事吗?”
起了话头,刘胜索性也不再含湖,语不惊人死不休,又是机关枪似的一阵输出,让天子启彻底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
而在这接连一阵骇人听闻的描述之后,刘胜终也没忘将话头悄然一转,重新引回今日的正题。
“宗亲诸侯,对如今的汉家而言,仍不可或缺。”
“不单是因为北方匈奴、南方赵佗,需要壮年宗亲亲自镇守边墙,也同样是因为我汉家如今,还没有力量在整个天下尽行郡县。”
“但尽行郡县,是大势。”
“随着我汉家愈发富强,将地方治理权收归中央朝堂,是不可阻挡的大势。”
“这,便被已经故去的老师称之为:中央集权。”
“只是在这之前,我汉家积攒下的力量,还是要,也只能集中在针对匈奴人的决战之上。”
“而在决战匈奴之后,彻底扫除外患的汉家,便必将迎来中央集权的时机。”
“在那之前,以推恩肢解、拆分宗亲诸侯势力,就是先行之策······”
···
···
······
在刘胜这颇具蛊惑性质的‘演讲’之后,略显空旷的宣室殿,便陷入了一阵长达三十息的沉寂。
将略有些急促的鼻息调整好之后,刘胜也清楚地看见身前不远处,端坐于御榻上的天子启,也不由自主的鼻息粗重了起来。
——中央集权。
无论是千百年后,亦或是百十年前;
但凡是个有志于天下的君主,就绝不可能对这四个字说‘不’,也绝不可能在这四个字面前,生出丝毫抵抗的念头。
就好似后世的人,无法在‘族谱首页’‘清明头香’等字眼前保持冷静一样。
而刘胜借‘已故老丞相’之名,在中央集权的基础上,毫无偏差的指出了如今汉室所处的阶段,无疑是让天子启对刘胜的期望,又肉眼可见的高出了一层台阶。
只是这一刹,老天子的心神,仍沉寂在那如有魔力的四个字之中,久久难以自拔······
“集权······”
“中央集权······”
···
若有所思的发出两声呢喃,又满是留恋的凝望向殿门外的远方,辰时许久,天子启才艰难的从那个令人灵魂发颤的美好场景中挽回心神。
下意识一开口,意识到嗓音的异常,又轻咳两声,清去堵住咽口的浓痰;
又略有些艰难的舔舐下嘴唇,感觉状态稍正常了些,天子启才顾左右而言他般道:“赵王的事,太子是怎么个意思?”
“——请父皇开恩,于兄长稍行宽恕。”
“哦?”
···
“仅仅只是‘开恩’‘稍行宽恕’,而不是遣使责问,便此略过?”
“太子难道就不打算替赵王求求朕,求朕别把赵王召回长安问罪?”
“——王兄有过,若不罚,则国法不容。”
“——然王兄于儿臣一母同胞,若儿臣不代兄长求情,于人情、常理不符。”
“哦······”
“所以太子的意思是,该罚,还是要罚的;”
“只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朕要轻点罚赵王?”
“——圣明无过父皇。”
“——且王兄之罪,罚或不罚、轻罚或重惩,皆非儿臣所能左右。”
“——纵父皇仍行重惩于王兄,儿亦唯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一番简短的对话,最终以刘胜一句‘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画上句号;
但从榻上悠然起身的天子启,却仍没忘再对刘胜最后发出戏谑一笑。
“嘿!”
“说得好听。”
“‘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就怕到时,再闹出‘太子夜闯中尉府’的事,把朕的脸面再扫个干干净净!”
“哼!”
“顿首顿首······”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不忿,刘胜也终是敛去郑重之色,略带顽劣的咧嘴一笑。
“知子莫若父。”
“儿臣这点脾性,真可谓是被父皇摸了个透彻······”
“——哼!”
“——德性!”
被刘胜这耍赖的模样又一气,天子启只觉心中又一阵烦闷;
只是脑海中,原本不知从何而来的些许担忧,又因为刘胜这一番插科打诨,而莫名其妙的消散在不知名的角落······
“赵王的事,朕答应母后不插手,就绝不会插手。”
“太子,最好也别干涉。”
“赵王近几年,也确实是过分了些;”
“不在太后那儿吃些苦头,赵国就没得安生。”
···
“哦,对了;”
“阿娇如何了?”
“还有去年,太子不是打算和东胡王联系联系,看能不能为我汉家,寻来一批可堪一用的马匹吗?”
“这么长时间过去,太子这边,也没听见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