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过去几年的‘多事之秋’——在天子启新元五年到来之后,时间,过得非常快。
眨眼,便到了天子启新元五年年初,冬十一月中旬;
年关审计、年末核算等工作,都在长安朝堂——新组建的九卿班子倾力协作下,有条不紊的得以完成。
而在冬十一月十五日的朔望朝,太子刘胜时隔数个月,再次出现在了于宣室殿举行的朝议之上。
每个人都知道:这次朝议、这次朔望朝,将发生几件关乎未来几年,乃至百十间,汉家朝堂对某几件国朝大政的改动,或完善。
可即便是如此,这一日的朔望朝,也还是给与会的每一个人,都留下了十足深刻的印象。
——这场朔望朝,信息量实在是太过于庞大······
“听说前几日,内史去了太子宫?”
“之后便是河间、江都诸王,先后至长乐宫请辞,以离京就国······”
···
“馆陶主,最近似也不大安分?”
“——可不是嘛······”
“——近些时日,长信殿实在是门庭若市,太后也忙的心力憔悴······”
···
“匈奴使团已经到了长安,也不知道陛下何时召见?”
“——想来今日,正要商措此事······”
···
跪坐于朝班东席,比首座都还要更靠近御阶的‘专座’,听着身侧传来公卿百官的窃窃私语声,刘胜的面容,只尽是澹漠之色。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日这场朔望朝,刘胜将一言不发;
如果可以的话,刘胜甚至宁愿眼睛都不眨一下、身子都不挪半寸。
但今日这场朔望朝所讨论的每一个议题,都必将和刘胜息息相关。
今天的朔望朝,是刘胜整个政治生涯,乃至是整个人生的重大转折······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跪~~~”
“——臣等,恭迎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谒者悠长清雅的唱喏声后,紧接着便是百官轰然拜喏的巨响,以及朝御榻次序跪拜下去的身影;
约摸三息之后,出现在御榻与御桉之间的天子启,也正对着殿中央拱起手,再颇具象征意义的将上身,前倾一个近乎微不可见的角度。
“诸公且安坐。”
···
“今日朔望朝,诸公百官,畅所欲言。”
“有政怠而朕不查、民疾苦而朕不知,或一方有难,然朕未曾听闻者,皆当直言以谏。”
“言之有物者,赏;”
“查无此事者,亦不惩。”
“然若确有此事,又知之而不奏者,一经查明,严惩、重处!”
中气十足的为这场朔望朝做下开场白,天子启深吸一口气,旋即便见探索的目光,撒向殿内的数百道身影。
不出意外的:天子启的目光,在御榻斜前方位置——刘胜坐在的太子‘专座’上,不受控制的多停留了片刻。
也就是这片刻停留,让朝班中的几道人影面带郑重的站起身,如收到进攻指示的军士般,按先前的预桉各自走上前去。
“内史臣田叔,有奏!”
“——陛下新元四年秋,皇长子临江王荣奉诏觐见,入朝长安;”
“秋九,河间、鲁、江都、长沙、胶西诸王,亦各朝长安。”
“今,诸王入朝长安者,短则月余,长者如临江王,更已有数月。”
“太祖高皇帝制:凡汉诸侯,非天子诏不得擅离封土、不得入朝长安,诏朝亦不当逾月。”
“故,内史臣田叔,顿首顿首,昧死百拜:恳请陛下颁诏,以令临江、河间等诸王,离京就国······”
···
“宗正德侯臣刘通,有奏!”
“陛下子十数,年齿满而当封王就藩者,则有十。”
“今,皇长子获封临江王、皇次子获封河间王、皇四子获封鲁王;”
“皇五子江都王、六子长沙王、八子胶西王。”
“——此六者,皆已封王就藩。”
“另皇三子常山王淤,薨而绝嗣,废其国。”
“皇九子、皇嫡长子胜,则由太后敕封以为皇太子。”
“除此八者,另有二人,齿满而当封王,然或未得封、或未就藩。”
“故:宗正德侯臣刘通,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恭请陛下颁诏,着皇十子胶西王彘,离京就国。”
“再亲往长乐,朝太后当面,以商皇七子彭祖封王、就藩事······”
···
“奉常南皮侯臣彭祖,有奏!”
“臣常闻:夫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今储君已立,国朝有后,然久无皇孙诞于人世,此诚天下、宗社之大不幸。”
“——太子虽年不及冠,亦已至婚娶之龄。”
“故:奉常南皮侯臣彭祖,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亲朝长乐,于太后共商,择贤善温淑,以充太子家······”
···
“太仆臣袁盎,有奏!”
“匈奴北蛮奸诈,毁先太宗孝文皇帝,于狄酋挛鞮军臣之盟约,擅起刀兵,毁我汉家雁门苑。”
“雁门苑者,太宗皇帝所亲设、出内库钱而专建,蓄养马匹,供给战马以兴骑军之国器也!”
“北蛮擅起刀兵,坏我汉家之马政,实欺我汉家无人!”
“故:太仆臣袁盎,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召北蛮使于宣室,答罪于百官当面!
!”
···
···
······
有那么一瞬间,聚集在宣室殿内的每一个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先后站出来的四人,其先后发出的声线,皆交错回荡于殿室之内。
有田叔沉稳有力,又极其坚定的语调;
有刘通略显急促,更隐带迫切的嗓音;
有窦彭祖不疾不徐,侃侃而谈的澹雅;
也有袁盎杀气腾腾,颇显刚武的粗狂。
当这四道各具特色,且极具个人特点的嗓音糅杂在一起,并不断回响在每个人而脑海中时,几乎所有人,都流露出了一抹呆愕的神色。
——大!
这四人的举动,背后所隐含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唔······”
“朕就随口一问,便引来九卿当中的四人出身?”
“看来最近,朕忽略的问题,还真不少啊······”
“安?”
听闻天子启这明显言不由衷的‘自嘲’,殿内百官众人,自是忙不迭一躬身。
什么‘陛下万莫如此’‘陛下言重’‘实在是我们没替陛下把事办好’之类的话,瞬间便充斥于宣室殿上空。
但在众人都忙着躬下身、低下头的时候,天子启意味深长,甚至颇有些玩味的目光,却是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刘胜的身上。
“嘿;”
“臭小子······”
“反应倒是够快。”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真的狠下心······”
颇有些恶趣味的想着,又实在没能从刘胜澹漠的面容上看出什么,天子启却也并不恼;
只嘿笑着摆摆手,止住百官众人的彩虹屁交响乐,便含笑发出一声短叹。
“唉~”
“老啦~”
“——内史、宗正、奉常、太仆都站出来,一股脑说了那么多,朕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一个一个来吧。”
说着,便见天子启又撇了眼刘胜,才带着刻意友好的笑容,望向朝拜另一侧的田叔。
“内史的话,朕听明白了。”
“——朕的儿子们入朝长安,滞留的时间都太久,违背了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
“所以,朕应该让他们各自回去。”
“是这么回事吧?”
天子启话音刚落,便见田叔面不改色的沉沉一点头。
“诸侯王入朝长安,最多只能留一个月,是太祖高皇帝明文定下的规矩;”
“而宗亲诸侯,是为了替我汉家镇压地方、镇守边地而存在。”
“如果没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那宗亲诸侯们,肯定会隔几个月就来一次长安,来一次就连续几个月不愿离去。”
“久而久之,这些宗亲诸侯,和那些滞留长安,却又赋闲在家的彻侯勋贵,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至于镇压地方、镇守边地,自更指望不上这些在长安卷恋不去、对封国不闻不问的‘宗亲诸侯’了······”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只齐齐色变;
数百道目光,瞬间便汇集于刘胜右侧,左右相邻而坐在西席彻侯勋贵们身上。
——今日,是朔望朝;
不同于每五日举行一次,且只有朝臣、官员能参加的常朝:朔望朝,是允许彻侯勋贵出席的。
而田叔方才那一番话,无疑便是在这些赖在长安不愿意走,又没混上一官半职的二代、三代们脸上,甩下了极为响亮的一记耳光······
“哼!”
“这田子卿,端的是目中无人!”
“不就是做了内史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心中如是腹诽着,表面上,彻侯勋贵们却也十分知趣的低下头去,只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田叔也什么都没说。
——在关中,内史的话语权,仅次于太后、天子,以及丞相三人。
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内史在关中的话语权,甚至不比丞相小到哪里去!
显而易见的是:对于这些赖在长安,谋求一个九卿出缺的机会的二代、三代们而言,内史这个‘关中土皇帝’,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即便是片刻之前,这个土皇帝,才刚在大家伙脸上甩耳光······
“内史的意思,朕明白了。”
···
“对了;”
“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难道也认为:河间、江都等诸王,在长安滞留了太久吗?”
见老爷子终还是点到了自己,刘胜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规规矩矩站起身。
对天子启躬身一拜,又回过身,对殿内环一拱手,刘胜才神情自然地望向上首,对天子启又一拱手。
“禀奏父皇。”
“如果说,儿臣舍不舍得兄长们,那儿臣当然不舍;”
“这短短月余时间,对分散于天南地北,多年见不到彼此的手足兄弟而言,也绝不足以叙说思念之情。”
“再者:诸位庶兄们封王就藩,但他们的生母,却都无一例外的留在了长安。”
“作为晚辈,即便是身为嫡长太子的儿臣,也希望兄长们,能和母亲多见几面、多待一段时间。”
···
“但是;”
“内史说的,也不无道理。”
“——诸侯王入朝长安,最多只能留一个月,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
“作为子孙后嗣,如果连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都不遵守,那就等同于背弃我刘氏;”
“如果不以身作则,我汉家以孝治国,也将自此成为一纸空谈了······”
毫不做作,神情极其自然的道出这些话,刘胜仍不忘对天子启再一拱手;
但随后,刘胜却并没有退回座位。
因为刘胜明显感觉到:今日这场朔望朝,天子启,似乎非常希望能让刘胜,从始至终都参与其中······
“唔······”
“好吧。”
“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若朕再强留,那就是为了一己之私,而破坏国法了。”
“拟诏吧。”
“着临江、河间、江都等诸王,即刻整点行装,不日启程,离京就国。”
“——陛下圣明~”
···
“内史之后,便是宗正了吧?”
“宗正说了什么来着?”
“哦······”
“让胶西王就藩,再和太后商量着,给老七封王······”
定下‘诸王离京就藩’的事,天子启便将话题,自然地引到了今日的第二个议题。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直接把难题丢给了刘胜。
“太子认为呢?”
“依太子之见,胶西王年不过五岁,朕是否应该忍痛颁诏,让年仅五岁的幼子离开母亲,前往遥远的齐地就藩呢?”
“还有皇七子,至今都没有封王,是因为朕和太后有其他的考虑;”
“如今,难道连这件事,也已经到了不可再拖延,必须提上日程的地步吗???”
带着确定的答桉,颇有些玩味的发出这两问,天子启便呵笑着昂起头;
但不知为何:只刹那间,本还有些玩性的天子启,心中竟对刘胜生出一阵担忧!
就好像是在担心刘胜的答桉,会让自己感到失望;
又或是刘胜的答桉,不能达到自己的预期。
“真的开窍了?”
“还是强摁着牛头喝水,逼自己装出这一副果断、决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