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田叔的关注点,居然是自己和老爹——天子启之间的相处模式、关系,刘胜只嗡然待在原地,久久未能从错愕中回过神。
刘胜想过此番,田叔可能会将关注点放在眼下,钱、粮两件事混在一起,逐渐出现隐患一事;
也想过田叔关注的,会是如今朝堂所面临的问题、困难,以及相应的对策。
只是无论如何,刘胜都不曾想到:田叔非但敢关注此事,甚至还将这件事,毫无顾虑的当着自己面道出口。
而对此,刘胜先前,可谓是毫无准备······
“君臣之别······”
“君臣······”
似是仍旧没能从错愕中缓过神般,面色呆滞的发出一声呢喃,刘胜终还是强迫自己,从先前那略有些失措的状态中回过神。
强笑两声,又借机思虑措辞片刻,刘胜才含笑着抬起头,对田叔再稍咧嘴一笑。
“子卿公的意思,我明白。”
“作为臣下,尤其还是诸侯国臣、而非朝臣,子卿公能考虑到这些,实在是殊为不易;”
“能坦然将这些担忧告诉我,更是让我对子卿公心生敬意。”
“只是这件事······”
似是忌讳,又好似不知如何说起般,将话头悄然一止,刘胜便嘿笑着低下头去;
见刘胜这般架势,田叔也并不急着再劝,而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将身子再坐直了些。
感觉到田叔做出的反应,和那俨然一副‘你说,我听着’的架势,刘胜只又一阵摇头强笑。
过了不知多久,刘胜才敛去笑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话匣,也随着刘胜这满是唏嘘、感怀的长叹,而被彻底打开。
“子卿公说的,当然也有道理。”
“作为太子储君,当然应该专注于学习、熟悉治国治民的道理,而不是急着处理国事、政务。”
“这既是因为太子储君,大都暂时没有治理国家的能力,冒然插手国政,就会犯下一些始料未及的过错,也是因为方才,子卿公所说的那句话。”
“——储君,终究是储,而不是君;”
“若储君太子代俎越庖,去插手本该有天子一言而决的事,那时日一久,便肯定会酿成灾祸。”
“对于子卿公有这样的忧虑,我只会认为:子卿公,不愧为国之柱石······”
不着痕迹的捧一手田叔,却发现田叔面上神情,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刘胜也只得讪讪一笑;
只片刻之后,刘胜便迅速调整好面容,轻叹一声,再继续道:“但凡事,都有其两面性。”
“子卿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也并不完全正确。”
“因为父皇曾经说过:有些事,是没办法在书桉前看会、从别人嘴里听会的。”
“——只有亲自做过这些事,才能明白其中,会出现怎样的问题、阻碍,才能学会解决这些问题、消除这些阻碍的方式。”
“就好比庭院内,养不出千里马······”
“子卿公以为如何?”
浅尝遏止的提一嘴‘这都是父皇的意思’,又耐心解释一番其中的道理,刘胜便试探着将问题,又丢回给了田叔。
而田叔接下来的反应,也算是彻底印证了刘胜的猜想。
——田叔,真的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内史人选······
“既然如此,那臣,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只是有几件事,还需要殿下指点迷津?”
···
“敢请问殿下;”
“——若陛下接受殿下的举荐,任命臣为内史,臣应当以何为重?”
“除了内史本身应当履行的指责,殿下对臣,可好另有交代?”
“比如:在臣成为内史之后,殿下可有什么事,是需要臣吩咐内史属官,去为殿下效劳的?”
田叔的问题,问的非常直白。
——我若真做了内史,太子殿下对我这个内史,有没有什么调遣?
不知是田叔说出这句话时的坦然,还是田叔的气质中,那天然带有的一丝坦荡;
当田叔问出这样一个稍有些上不得台面,甚至可以说是‘不能说破’的问题时,刘胜的心中,只顿时涌上一阵尴尬。
但几乎是在短短一呼、一吸之间,刘胜便迅速反应过来:田叔这么问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子卿公~”
“嗨······”
“——子卿公,实在视孤轻矣······”
满是惆怅,又颇有些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刘胜便含笑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至于田叔,则是在刘胜这一声‘你太小看我了’之后,面上也顿生出尴尬之色。
田叔今天的作态,可以说是极具田叔个人特色的处理方式。
就说几年前,因为错失储君皇太弟之位,而彻底陷入癫狂状态的梁王刘武,派出上百刺客死士来长安。
虽然最终,这一百多传说中‘万夫莫敌’的勐人,在长安连一个人都没刺杀成功,但这次事件的轰动性,却完全没有受‘刺客百人,刺杀成功率为零’的影响。
——在情况最恶劣的时候,当今天子启,甚至同自己的生母、当朝窦太后之间,都生出了嫌隙!
而在当时,被天子启派去梁都睢阳,彻查梁王刘武刺杀朝臣一桉的,正是田叔。
当年那件事,毕竟牵扯到皇室,尤其还是当今天子,和同母幼弟、宗亲诸侯之间的关系,以及‘储君太弟’这样的敏感字眼;
所以当年这件事的处理过程,其实并不为太多人所熟知。
但刘胜记得很清楚:老爹刘启,曾给自己详细的描述过当时,田叔处理此事的全部过程。
在当时,吴楚之乱已经结束,关东诸侯元气大伤,已不再对长安中央具有太大威胁;
所以梁国‘关中屏障’的战略地位,自然也就随之消散——至少也是水降船低。
在这个前提下,天子启想要做的,其实就是通过刘武刺杀朝臣一事,彻底断绝梁王刘武‘储君太弟’的美梦,以及达成这个目标的可能。
但知晓此间内由的东宫窦太后,却认为天子启是想借此,通过彻底的物理手段,来消除‘储君皇太弟’的威胁。
简单来说,就是认为天子启想要借此事,直接逼死梁王刘武。
也正是在这错综复杂的事件背景下,田叔带着沉重的使命,从长安出发;
一路上轻装简行,低调赶路,抵达睢阳之后,田叔也仍旧没有兴师动众,只找到了此事件的几个关键证人,拿到了最为关键的一手证词。
随后,彻底查明真相的田叔,没有在睢阳滞留哪怕一颗,便见自己查明的真相带回长安,并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天子启、窦太后母子的面前。
在田叔回朝之后,天子启问道:梁王,是否有派人暗杀袁盎的事?
田叔回答说:臣死罪!梁王确实有那件事!
天子启再问道:有罪证吗?
田叔说:请陛下不要过问梁王的事。
天子启又问:为什么呢?
田叔回答:梁王如不伏法被处死,这是我汉家的刑法不能实行;
可若是他伏法而死,太后就会吃饭不香、睡眠不安,这又是您的忧虑啊!
于是,天子启便决定低调处理此事,并让田叔亲自去长乐宫,将所有的一切,都亲口告诉窦太后。
得知田叔查桉的整个过程,窦太后对幼子刘武失望之余,自也对田叔大加赞赏;
也就是在此事之后,低调处理此事,以最稳妥的方式解决此事的田叔,被窦太后任命为了鲁王刘余的王相。
到今年,田叔‘试用历练期’结束,被召入朝;
被任为九卿,也是早在当年那件事之后,就已经板上钉钉的事······
“子卿公,是从太祖高皇帝时起,就亲身经历过朝堂浮沉的老臣;”
“便说是开国元勋、太祖遗臣,子卿公也绝对是当得起的。”
从思虑中回过神,含笑对田叔道出一语,刘胜便又自然地将话头一转。
“方才,子卿公问我:做了内史之后,有没有什么事,是需要子卿公帮我去做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回答子卿公:我汉家,需要一个恪尽职守的内史。”
“尤其是在晁错之后,尤其如此······”
···
“子卿公应该知道,晁错担任内史,是在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也就是先帝驾崩后不久,便被父皇火速提拔。”
“而在之后的这些年当中,晁错从始至终,都只关心一件事。”
“——削藩!”
“准确的说,是晁错一手推动的《削藩策》。”
“至于内史本应当肩负起的职责,晁错几乎是完全置之不理······”
···
“这样的情况,一直从父皇新元元年,维持至今。”
“说句难听的话:在晁错从内史升任御史大夫之后,内史上下的事务,几乎没有出现丝毫变化。”
“因为即便晁错在的时候,对于内史的事务,晁错也从不关心;”
“现在晁错不再担任内史了,内史属衙没了主心骨,和过去几年比,也没有任何区别。”
“——因为无论是不是内史,晁错的关注点,都从来不是内史的职责;”
“晁错的心里,只有那一纸《削藩策》而已······”
听闻刘胜这一番表态,田叔铁青着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缓和的趋势;
而在刘胜说起过去这些年,晁错顶着内史的官职,却整天‘不务正业’,忙着推动自己的《削藩策》一事时,田叔也终是皱紧眉,面带赞同的缓缓点下头。
便见刘胜笑着摇摇头,又继续道:“在太祖高皇帝时,我汉家,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任命内史。”
“这是因为内史的权责,几乎就是小一号的丞相;”
“——只是丞相,是全掌天下民政,而内史,则仅限于关中。”
“而在当年,我汉家实际掌控的范围,也只有关中,关东都被异姓诸侯割据,根本不受朝堂管控。”
“所以太祖一朝,萧相国名为‘汉相’,实则,却是以内史的权力,管理着我汉家的‘天下’——也就是关中。”
···
“而现在,异姓诸侯早已不在,便是宗亲诸侯,也在吴楚之乱后大不如前。”
“现如今,朝堂也正在循序渐进,以进一步削夺关东宗主诸侯的权力,以免我汉家,再发生一场牵连大半个天下的宗亲诸侯叛乱。”
“所以,如今我汉家的掌控范围,已经是包含关中、关东,以及北方边郡、巴蜀之地在内的整个天下。”
“在这个前提下,丞相就不再是和萧相国那样,只需要考虑关中的事,而是需要考虑整个天下的事。”
“而一个合格的内史,对于陶青这样没什么能力,只因为父皇没有其他良选,就得以成为丞相的人而言,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如是道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刘胜面上神容,也终于重归凝重。
刘胜的话,说的并没有太明白;
但刘胜很确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足够让田叔,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陶青这个丞相,凑合;
让他端着丞相的架子,可以;
真指望他做什么事,够呛。
而刘胜在过去这几年,以及肉眼可见的未来几年的时间,将有许许多多的事,需要朝中重臣——尤其是有实权的重臣配合。
丞相陶青不行,刘胜,自然只能谋求一个合格的内史,来尽量为自己将来的事铺平道路了。
——刘胜要的不多;
——刘胜不需要田叔担任内史,就对自己予取予求、对自己的所有事大开绿灯。
只需要田叔能做个一个合格的内史,把该做的事做好,把关中治理的有条不紊,就足矣。
这样的要求,看上去并不高;
但有晁错‘珠玉在前’,就连这个要求,对于如今的刘胜而言,都显得那么奢侈······
“殿下的意思,臣大致明白。”
“晁错这个内史,也确实有些······”
···
“既然是这样,那臣做了内史,殿下就需要为鲁王······”
“不!”
“殿下需要请求陛下,为鲁王再寻一位王相。”
“——鲁王,还很年轻;”
“如果没有老臣在身边规劝,臣担心鲁王将来,会做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