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一次,刘胜负责平抑关中粮价的事,其实没有任何复杂的操作——就是简简单单的‘平价卖粮’四个字。
只要刘胜源源不断的,以平价往外卖粮,关中的粮价,就根本不可能涨上去。
这非常好理解。
而先前,长安朝堂担心的,也正是刘胜手里的粮食,不足以支撑刘胜,连续卖几个月粮食,来喂饱整个关中数百万口百姓。
——账面上的那点粮食,压根就不够!
尤其再加上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几乎必定会让商人们,生出囤货居奇、哄抬粮价的念头,就更让整个朝野内外,都为刘胜平抑粮价的事,担心了这将近半年的时间。
其实,早在去年秋收之后,关中开始出现粮食歉收的预兆时,长安朝堂就已经开始为平抑粮价一事,准备相应的预桉了。
但在预桉的筹备过程中,有两个问题,始终无法得到解决;
第一个问题,是关中的粮食缺口,该怎么填?
上哪里找来足够的粮食,来填补关中因为去年粮食歉收,而出现的供应缺口?
只要这个问题能得到解决,那供应关系就可以改变;
粮食‘供不应求’的客观条件消失,自然也就意味着粮价上涨,将不再具备客观条件。
——物以稀为贵嘛~
只要不再稀缺,那无论是什么东西,就都卖不上好价钱。
···
至于第二个问题,则比第一个问题还要棘手。
——如何阻止商人群体哄抬粮价,刻意夸大关中的粮食短缺程度?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法解决这第二个问题,那无论第一个问题解决与否,最终结果,都会很不乐观。
原因很简单:关中粮价紧缺,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或者说现象;
只要解决这个客观存在的问题、改变这个客观存在的现象——也就是找来足够的粮食,让关中不再缺粮,这个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但商人哄抬物价,却并非是客观存在的事、物,而是某个利益群体,因为趋利而必将采取的主观意愿。
这样的主观意愿,是很难轻易改变的······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就说这次,刘胜主持平抑关中的粮价,换做任何一个朝臣,恐怕都会感到头疼一件事;
——平价卖出去的粮食,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流入粮商、公侯的手中?
到底要怎么卖这平价粮,才能让百姓吃到这便宜的粮食,而不是让公侯、商人们随便派点人,就把这点粮食也买走,导致粮价根本稳不住?
而刘胜的做法,显然是为众人,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法阻止公侯、粮商买走平价粮,索性先拿粮食,探公侯、粮商们的腰包深浅;”
“探到底了,公侯、粮商们手里没钱了,再另外找来粮食,平价卖给百姓······”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便纷纷抬起头,将一道道满是复杂的目光,撒向了含笑站在殿中央的刘胜。
——天子启,说的没错。
这次的事,刘胜,确实办得很漂亮。
每一石平价粮,都卖到了农户的手中;
每一粒平价米,都吃到了百姓的肚里;
至于想要从中分一杯羹,赚一笔差价,做一次二道贩子的公侯、粮商们,虽然一度从刘胜手中,买走将近三千万石粮食,但没有一粒米,曾真正落到他们的手中;
原封不动的在太仓、上林仓堆了半年之后,那近三千万石粮食,最终又重新回到了刘胜的手上。
公侯、粮商们,非但没能从这件事上赚到钱,反而还赔进去不少本钱······
“公子胜······”
“不简单呐~”
“——都还不是太子呢,就敢动敖仓的粮食······”
“——单就是这魄力······”
如是想着,殿内众人纷纷坐直身,将那从未曾有过的郑重目光,投向了那仍显稚嫩、瘦弱的少年。
从这次的事情上,究竟看出了刘胜什么特质?
恐怕一时半会儿间,没人能说的上来。
但在这一刻,在这宣室殿之内的每个人,都已经意识到了一点。
——刘胜,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公子’,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
在朝班西席,朝臣百官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愈发带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在东席,公侯贵戚们的面上神容,却是莫名有些尴尬了起来。
至于原因,从天子启那已然带上了讥讽的面容之上,就不难看出······
“哦?”
“居然是这样?”
“——公侯们从封国调粮,运回长安,居然是为了平抑粮价???”
羊装疑惑,实则满是讥讽的发出一问,天子启只冷然一沉脸,目光阴郁的撒向东席。
“如此说来,是朕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朕原本以为,你们从封国调来的粮食,是想等到关中粮价鼎沸时,高价卖给关中百姓呢~”
“既然不是这样,那朕,似乎应该向你们赔罪?”
阴森森一声‘要不要朕给你们道歉’道出,只见东席上百颗头颅,却是瞬间低下去大半。
——从刘胜手中买粮的那三十七家公侯,无一例外的埋着头,似乎是在欣赏着腰间的饰品;
舞阳侯樊市人、阳都侯丁安成几人,面色则更难看些,明显是没在窦太后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
而剩下的近百颗人头——剩下的近百家公侯,也有将近八十人,在天子启这番冷嘲热讽之后,心虚的低下了头去。
这些人,不敢直接从刘胜手里买粮食,但又不想错过一场可能出现的盛宴;
于是,他们偷偷派人,回到各自的封国,将这些年积攒下来,还没卖出去的存粮,悄悄调回了关中。
只是最终,这些粮食都被刘胜扣下了。
——在送到荥阳时,就强行扣下,并塞进了敖仓。
敖仓有了新粮存入,之前存在敖仓的上千万石粮食,自然就能被刘胜运入关中,平价售卖,以稳定粮价了。
而现在,正是天子启要为这批粮食,付货款的时候······
“说说吧~?”
“——这批粮食,诸位打算以什么价格,卖给朕的敖仓?”
见众人默不作声,天子启不忘再发出一问,而后又侧过身,煞有其事的朝少府萧胜摆摆手。
“少府问问,看要给诸位公侯,交付多少买粮款。”
“他们要多少,少府,就给多少吧。”
又是意味深长的一语,终公侯只将头埋得更深,俨然一副不敢要钱的架势。
见众人这般架势,天子启才总算是消了气,再次正过头,望向御阶下的刘胜。
“既然粮价,已经平抑下来了,那粮食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剩下的事,就都交给少府去做。”
沉稳有力的语调,只引得殿内公侯贵戚、朝臣百官齐齐抬起头;
各怀思绪的看了看天子启,终又神色各异的缓缓点下头。
——粮食的事,已经完成了。
关中今年的粮价,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任何波动。
剩下的事,也确实不需要刘胜亲力亲为了,交给少府,继续在关中各地卖平价粮,就可以了。
过不了多久,知道自己的阴谋已经破产、粮价已经不可能上涨的商人们,就会无奈的开始卖粮。
等关中所有的粮商、所有的米铺,都开始正常营业,少府的平价粮,也就可以停止出售了······
“儿臣认为,粮食的事,并没有结束。”
“非但没有结束,而且还只是开始。”
“——不单今年,今后的每一年,少府都应该由治粟都尉领头,于秋后买、卖平价粮。”
“只有这样,关中的粮价才会彻底稳定,我汉家,也才不再会出现粮价鼎沸的隐患。”
正当众人都以为,今日朝议,便要就此宣告结束时,刘胜朗声一语,瞬间便见众人飞散的心绪拉回。
待回过味来,尤其是想到刘胜话语中,那句‘买、卖平价粮’时,众人便又赶忙坐直了身。
“买、卖平价粮?”
“哪儿又冒出了个‘买’平价粮?”
即便是早有预知,天子启也还是配合着发出一问,给了刘胜一个详细解读方案的机会。
而刘胜接下来的发言,也让殿内的百官朝臣,愈发感到心绪凝重起来······
“禀奏父皇。”
“儿臣认为:我汉家以孝治国、以农为本;”
“而农,即是农耕。”
“——农耕,不外乎耕作的农人,和农人耕作所得的粮食。”
“换而言之,我汉家以农为本,其实就是以农人,和农人种出来的粮食为本。”
···
“太祖高皇帝又曾说过,我汉家的国策,是重本抑末。”
“重的本,是农本;”
“抑的末,是商末。”
“——商,不外乎行商的贾人,和贾人所售卖的货物。”
“换而言之,我汉家以商为末,其实就是以商贾,以及商贾售卖的货物为末。”
···
“但过去这些年,我汉家的国本,却掌握在商贾贱户手中!”
“——商贾们不事劳作、不事生产,只在秋后低价买入农人的农获,又在次年,加价卖还给农人食用。”
“像去年,关中的米价,高达五十五钱每石;”
“但这些粮食,都是前年秋收之后,商人们以每石三十多钱的价格,从农人手里买来的。”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农人,辛苦劳作一整年,才换来米粮二三百石,却只能吃个七八成饱,甚至是半饱;”
“而商人们什么都不做,穿着丝绸做成的衣服、坐着富丽堂皇的马车,就可以轻易夺走农人辛苦劳作,才艰难得到的农获。”
“——这不就等同于商贾贱户,在欺压我汉家的农人吗?”
“我汉家又以农为本,欺压农人,不就是在破坏我汉家的根本吗?”
“让操持末业的商贾贱户,去欺压、掠夺操持本业的农人,难道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
“让商人欺压农人,不就等于让人拉车、让马乘车吗???”
一番深入浅出,又生动形象的描述,让殿内的百官朝臣、公侯贵戚,都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之后。
很快,率先反应过来的朝臣百官们,只纷纷从身旁抓起竹简,平摊在了面前的桉几之上。
快速将刘胜方才的话语记录下来,百官却仍旧没有放下笔;
而是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目不斜视的看向刘胜,等候起了刘胜接下来的发言。
——刘胜这番话,是未来的太子储君,释放出来的政治信号!
这个信号,大概率就是将来刘胜一朝,汉家朝堂的工作重点、施政方针!
而这个信号所透露出的内容,让朝臣百官忙于记录的同时,也没忘在暗地里,发出一声又一声感叹。
“又是一个讨厌商人的储君······”
“天下之大幸、商贾之灾祸哟~”
众人提笔欲落,又暗中腹诽之际,天子启,却仍在配合刘胜。
“说的很有道理。”
“农,是国本;是宗庙、社稷的根基。”
“——由商贾贱户掌握、决定国本,是非常不对的。”
“那要怎么做,才能让我汉家的国本,不再被商贾掌握呢?”
“怎么做,才能不让商贾贱户,欺压我汉家的农人、我汉家的国本呢?”
极为刻意的几位,也惹得刘胜不免有些尴尬起来;
但很快,刘胜便调整好了面容,如先前约定好那般,坦然对天子启一拜。
“儿臣认为,治粟都尉,应该一直设置,而不应该撤裁。”
“秋收之后,治粟都尉可以发出公告,以稍高一些的价格,从百姓手里买粮;”
“其他的时间,治粟都尉则可以和今年,儿臣所做的一样,一直以平价卖粮给百姓。”
···
“我举个例子吧。”
“比如今年秋收之后,治粟都尉发出公告:凡是关中百姓,都可以把粮食卖给少府,价格四十钱一石。”
“这样一来,商人们如果想要出钱,从农人手中买到粮食,就必须给出四十钱以上的价格。”
“——不这么做,百姓就不会把粮食,继续卖给商人们。”
“之后,治粟都尉又发出公告:凡是关中百姓,都可以在少府买粮食,价格五十钱一石。”
“这样一来,商人们想要卖出手中的粮食,就只能以五十钱以下的价格卖。”
“——不这么做,百姓就不会从商人手中买粮。”
···
“有治粟都尉划定收购的最低价、出售的最高价,商人们的牟利空间,就可以得到限制。”
“商人们无法牟取太多利润,就等同于农人,不会被商人过分欺压、掠夺。”
“但就算是这样、就算利润微薄,商人们,也还是会做粮食生意。”
“——因为不做粮食生意,他们建造的那些粮仓,就将完全失去用途。”
“换而言之:治粟都尉,实际上并不需要真的买、卖粮食;”
“只需要贴出一个‘多少钱买入粮食’‘多少钱卖出粮食’的告示出去,就可以稳定关中粮价。”
“当然,少府内帑,也要存入足够多的粮食,以防万一······”
洋洋洒洒一篇长篇大论道出口,刘胜终还是将怀中,那卷早就准备好,甚至早就被天子启看过的竹简,重新拖到了身前。
“具体详桉,都在这卷竹简之上。”
“请父皇过目······”
随着刘胜这最后一语道出口,先前屏息凝神,仔细聆听刘胜话语的殿内百官,才终是深吸一口气。
动笔记录的朝臣百官,也都各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终是朝刘胜玩味一笑······
“治粟都尉,是朕为了平抑粮价,而暂时设立的职务。”
“如今,粮价已经平抑,按照惯例,就应该将治粟都尉撤裁。”
“但皇九子,说的很有道理。”
“——平抑粮价,不是仅今年一年需要做的事,而是我汉家在未来的每一年,乃至每一个后世之君,都需要坚持不懈做下去的事。”
“如果一个治粟都尉,就可以长久的稳定粮价,那朕,是没有拒绝皇九子的提议、执意撤裁治粟都尉的道理的。”
“而治粟都尉,又是少府属官,并不需要朝堂三读表决······”
如是说着,天子启便缓缓从榻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再稍走上前。
随着天子启起身,分坐于殿内两侧的百官公侯,也都次序启程,面朝天子启躬下身。
“就按皇九子说的办吧。”
“——治粟都尉,暂不罢设。”
“朝堂有司,也不用再担心粮食的事了,做好籍田大典的准备就是。”
···
“籍田大典,皇九子随驾。”
意料之中的总结发言,自是让殿内百官公卿齐齐一躬身。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恭送陛下~”
殿内百官齐声一拜,天子启轻轻一点头,随即侧过身去。
正要朝后殿走去,却又闻身后,传来刘胜那已然有些嘶哑的、少年所独有的公鸭嗓。
“儿臣胜,谨奏!”
毫无征兆的一声高呼,惹得殿侧众人纷纷侧低下头,满是疑惑的看向殿中央;
就连天子启,也在回过身之后,颇有些奇怪的看向刘胜。
正是在这汉家君臣的齐齐注视下,刘胜,轰然跪倒在地!
“儿臣胜,有劾章!”
“儿臣,劾舞阳侯樊市人,没有生育子嗣的能力!”
“——侯世子樊他广,是樊市人的妻子和弟弟通奸,淫乱所出!”
“樊市人自己无法生育子嗣,就纵容,甚至指使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妻子通奸!”
“弟弟和妻子生下的儿子,却被樊市人谎称是自己所生,并最终,得立为舞阳侯世子!”
···
“按照我汉家的律法,侯世子樊他广,理应贬为庶人!”
“舞阳侯国,理当罢黜!
”
“——舞阳侯樊市人,坐欺君、奸伦、大不敬!
!”
“——论罪,当腰斩弃市!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