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胜,端的是目中无人!”
在太子宫吃了闭门羹,樊市人只得郁闷的回到家中,愤愤不平的窝进了卧房。
但除了无能咆孝,樊市人,却也拿刘胜没有任何办法。
——正如刘胜所言:既然是生意,那就得按规矩来。
从始至终,刘胜都始终在遵守‘规矩’,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举动,是突破游戏规则的。
刘胜皇子之身,又顶着个‘准储君’的身份,还受天子启直接指派为‘平抑粮价特使’;
如此复杂的身份,都没让刘胜打破游戏规则,玩儿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樊市人在内的三十余家公侯,显然更没有不守规矩的底气了。
经樊市人上门这么一闹,上林仓的七百万石粮食,公侯们是买不下来了。
但对此,大多数人,也都还抱着相当乐观的态度。
——才七百万石粮食,够支撑多久?
关中近百万户、数以百万口人,每人买个一两石,就能把上林仓彻底搬空!
刘胜存在上林仓的粮食,顶多撑个半个月、摁住粮价半个月不暴涨,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等那七百万石粮食,都被刘胜卖出去,吃进关中百姓的肚子里,一切,便依旧会回到‘正轨’之上。
意识到这一点,公侯们和粮商们,便也迅速达成一致;
——在上林仓被搬空、公子胜手里的最后一粒粮食,被平价卖给百姓之前,关中的粮商们,通通闭门歇业!
先等公子胜,把手里的所有粮食卖完;
卖完之后,大家伙再把粮价往上抬一抬,抬上千钱,再一点一点往外卖。
只能说:理想很美满,现实很骨感。
在一致决定‘闭门歇业’之后,公侯、粮商们,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汇集在了刘胜所在的太子宫。
到春二月十五,刘胜,也终于有了动作。
“六十五钱?”
安陵邑,杜府,听说刘胜在长安两市搭设粮棚,以六十五钱每石的价格出售平价粮,杜氏家主却只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比去年高了十钱,倒也合适······”
“嗯,再探。”
“等什么时候,公子胜的粮棚不卖粮食了,再回来禀告。”
···
“商县、宜阳、弘农、卢氏······”
“——如此说来,弘农郡的粮价,便是在六十二钱?”
“衙县、频阳、莲勺、云阳、蓝田、新丰······”
“基本都是六十钱左右······”
“嗯~再探。”
···
“再探。”
···
“再探。”
···
···
······
预料中的消息,从关中各地次序传回,却也并没有引起粮商们的警惕。
不出众人所料:刘胜,开始在关中各地卖粮了。
价格六十-六十五钱每石不等,也同样没有出乎众人的预料。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却都有些不对味儿了。
三天;
五天;
七天;
十天······
前后足足半个月过去,时间,已经来到了春三月。
粮商、公侯们派往关中各地的耳目,几乎每天都将同一个消息,送回长安城。
——公子胜,还在卖粮!
——关中各地,随便哪里,方圆百里必有一县的县城内,正卖着公子胜的平价粮!
一开始,众人还有些心存侥幸,只当是上林仓那七百万石粮食,被刘胜偷偷运去了关中各地。
但随着一个消息传出,商人们,就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什么?!”
“上林仓,还有七百万石粮食?!”
“——怎么可能!
”
“如果上林仓的粮食没少,那公子胜在关中各地卖的平价粮,是从哪里来的?!”
···
“或许是公子胜,留有什么后手吧······”
“但即便是另外有粮食,也肯定不会太多!”
“再探!”
这一次,商人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全神贯注的探听起太子宫,以及太仓、上林仓的东进。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是让商人们原本满怀憧憬的心,一点点跌入谷底······
三天;
五天;
七天;
十天······
十五天。
又是半个月过去。
时间,已经来到了春三月中旬。
刘胜在关中各地,已经卖平价粮卖了足足一个月!
保守估算,单只这一个月,刘胜,便至少卖出去了两千万石粮食!
但让人惊骇欲绝的是:太仓,完好如初;
上林仓,仓门紧闭。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刘胜就像是个神仙一般,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两千多万石粮食,平价卖给了关中百姓。
更让人心惊胆战、口干舌燥的是:没人知道刘胜的‘神通’,到哪儿才是头······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再让公子胜这么卖下去,我们手里的粮食,就要卖不出去了!”
最先慌的,也还是安陵杜氏、韦家粟氏在内的一众粮商们。
但心慌归心慌,众人纵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根本想不到什么太好的办法。
——大家伙买粮的时候,公子胜,可是连大家的面都没见!
买粮都没见到,如今想要上门试探,就更别想见到了······
不过好在这次的事,不单只有粮商们染指。
在得知关中各地的百姓,居然已经连续一个月都在买公子胜的平价粮,先前买粮的公侯们,也彻底坐不住了。
简单的商议之后,前前后后足足三十七家公侯,便浩浩荡荡的走出尚冠里,朝着太子宫大步而去。
至于太子宫内,则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象······
·
太子宫的正门,仍旧紧闭;
但已经开启近半年的侧门,却是被里里外外洒扫干净,明显已经做好了‘迎接客人’的准备。
紧邻侧宫门的侧殿,也在刘胜的命令下大开;
将所有能打开的门、窗都打开,看着被阳光照亮,且飘荡着新鲜空气的殿室,刘胜,才终是满意的点下头。
“去,备茶。”
“客人们,就要到了。”
满是轻松地一声吩咐,自引得宫人们相继离去;
至于侧殿之内,也已是备好了不多不少,足足三十七席。
只不过,不同于寻常聚会,又或是客人登门时,主家坐北朝南,客人分坐东、西二席,侧对主人的座位布置——这三十七席,全部都是背对着殿门,正对着上首主位的刘胜。
准确的说,这三十七个坐席,并不像是客席;
反倒更像是学子登门,在老师身前听课时的‘课席’。
——今天,刘胜便打算亲自出马,给这三十七家愚不可及的公侯上一课。
只是这一课的学费嘛······
“阿胜今日,打算给公侯们,留多少本钱?”
听闻兄长刘彭祖这语带戏谑的一问,刘胜只讥笑着抬起头,又比了个‘ok’的手势。
“三成?”
“——阿胜,要吃三成?”
“粮食都没见到,就平白无故亏三成本钱,只留下七成······”
“公侯们,能答应吗?”
略带忐忑的一语,却惹得刘胜勐然一皱眉。
“七成,那是我的!”
“能不能拿回剩下三成,也得看我的脸色!”
“——把我惹急了,便是这三成,我也不给他们留!
”
“特乃乃的······”
没由来的一怒,只惹得刘彭祖面色稍一僵,只稍一思虑,便将嘴边的话尽数咽回了肚中。
但南皮侯窦彭祖,显然还对刘胜的决定,抱有些许疑虑。
“公子······”
“真的只打算给他们留三成本钱?”
“——怎么?”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表叔难不成,还要为他们求情?!”
不等窦彭祖完整的一句话道出口,刘胜便冷然道出一语,将窦彭祖未尽之语尽数堵回。
“表叔不必多劝。”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父皇、皇祖母那边,也都已经禀告过了。”
见窦彭祖还想开口,刘胜便毫不迟疑的搬出了窦太后、天子启两尊大佛,算是彻底堵住了窦彭祖的嘴。
神情阴郁的正过身,端坐于桉前;
看着面前,那足足三十七个正对自己的虚席。
清冷的目光,稍撒向身侧,如老松般默然屹立的中尉郅都。
“今日,有劳中尉了。”
简单打一声招呼,待郅都也面色阴沉的一点头,刘胜,才终于坐直了身。
片刻之后,气势汹汹的涌入太子宫,走进侧殿内的三十七位功侯,便也不出意外的,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上首主座,公子胜正襟危坐,神情一片凝重!
主座两侧,则是南皮侯窦彭祖、皇七子刘彭祖二人,各自面朝刘胜、侧对殿内众人。
南皮侯窦彭祖,只默默低着头;
皇七子刘彭祖的身侧,则堆满了竹简。
看看上首的叔侄三人,都低下头,看着殿内,那不多不少三十七个正对刘胜的坐席,樊市人心下只又是一恼!
“公!”
不等‘公子’二字道出口,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中尉郅都,正如一只落在树上的苍鹰般,眯着眼角,次序扫视着殿内众人······
“中尉来了也没用!”
“——今日,必须给我等一个交代!”
壮着胆子,却又下意识藏在人群中,发出这样一声呼号,樊市人便赶忙俯下身,将自己彻底藏在了人群之中。
只可惜,过去这短时间,樊市人来太子宫,实在是太过勤快了些······
“舞阳侯,有话要说?”
“——既然有话说,那就应该站出来,面对面说吧?”
“食邑五千户的舞阳侯,在我这区区‘公子胜’的面前,居然连脸都不敢露了吗?”
毫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只让樊市人脸颊顿时有些臊红起来。
但想起自己的来意,樊市人终还是壮足了胆,昂首挺胸走上前,在距离刘胜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而在上首,刘胜却不急不缓的昂起头,耐心的等候其余三十六人,相继于殿内落座。
又沉着脸一抬手,一旁的宫人便各自走上前,给面前的三十七位彻侯奉上茶,刘胜那极尽冰冷的目光,才落在了樊市人的头上。
“君侯刚才说,要我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件事,且先放在一旁。”
“——倒是君侯,要先给我一个交代才是?”
冰冷低沉的语调,只惹得殿内数十道身影齐齐一僵!
却见上首主位,刘胜目光死死锁定在身前五步的位置,已然有些坐立不安的舞阳侯樊市人;
手上,却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又将其轻轻抬到了身侧。
“夏雀~”
话音未落,殿门处的夏雀便快步上前,接过刘胜手中的竹简。
“给诸位君侯念念。”
“——念念舞阳侯,是如何在父皇面前,污蔑、诋毁我的。”
此言一出,众人只齐齐伸长脖子,将狐疑的目光,投注在了坐在最前面的樊市人。
随着夏雀那专属于寺人的阴柔嗓音,在这太子宫侧殿响起,舞阳侯樊市人,终是羞愤的低下了头······
“舞······”
“咳咳······”
“舞阳侯臣樊市人,谨奏陛下;”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三年,臣闻人言:夫人贾氏,不安于‘夫人’之位,又因圣卷不再而怀恨于心。”
“夏,陛下移驾甘泉,夫人贾氏留于广明,私······”
“私与、与宫人奸······”
“——念!”
“——一字不落,全念出来!”
竹简念到一般,小夏雀已经是吓的语色发颤,手中竹简都有些拿不稳;
但当刘胜瞪大双眼,恶狠狠瞪着眼前的樊市人,咬牙切齿的吼出一个‘念’字,夏雀终也只得稳住心神。
不顾额角冷汗直冒,手脚也打起了摆子,只瑟瑟发抖的眨了眨眼,便磕磕绊绊的继续念道:“秋,陛下自甘泉折返,夫人贾氏有孕;”
“次年春,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夫人贾氏,诞皇九子胜······”
···
“臣闻······”
“臣闻·········”
“闻陛下,欲以公子胜,为、为储君太子······”
念到最后,目光扫到那最后几行字,夏雀便已是再也支撑不住,只啪嗒一声跪倒在地!
自刘胜手中接过的竹简,自也是摔落在地;
夏雀却根本顾不上那竹简,只跪地匍匐于刘胜脚边,瑟瑟发抖的闷声磕起了头······
“舞阳侯······”
“樊氏······”
“呵;”
静默中,刘胜终还是从榻上起身,稍一弯腰,将地上的竹简捡起。
讥笑着走上前,随手将那卷竹简,丢在了樊市人的面前。
“尔僚,便只有这等本事?”
“——乃父舞阳武侯,樊会樊相国,便是以这等腌臜手段,来教导子侄后辈的?”
···
“长安城内,三万多户人、二十多万口;”
“就连树上的鸟、河里的鱼,都知道什么叫‘莫欺公子胜的母’······”
“嘿;”
“嘿嘿······”
说到最后,刘胜已然是怒极反笑,只带着极尽讥讽的笑容,顺势蹲在了樊市人面前。
“今日,我便是拿剑挑了你这狗贼,也没人能挑出我的不是。”
“就算是到了廷尉,我也还是忠孝无双的公子胜;”
“尔僚,是觉得我要做太子了,就不会再护着母亲了?”
“——你哪来的狗胆,敢在长安招摇过市······”
“又是谁人借你的胆子,竟敢如此堂而皇之的到这太子宫,反要我给你一个交代?”
明明殿内,有至少四十个人;
明明这四十个人,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比如今的刘胜更为‘尊贵’。
但在这一刻,听着耳边,传来刘胜那刺骨冰寒的话语声,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刘胜的表叔,南皮侯窦彭祖;
刘胜的兄长,皇七子刘彭祖。
还有堂内,这足足三十七位彻侯,平日里,也是刘胜要主动行礼,招呼一声‘君侯’的大人物。
但这一刻,没有人敢抬起头,和刘胜那冰块般寒冷的目光,对上哪怕一茬。
当然,也包括刘胜身前的舞阳侯:樊市人在内······
“要我给交代?”
“好。”
“那你们给我说说,要我给怎样的交代。”
“——我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骇人听闻的事,居然引来这足足三十七位彻侯勋贵、开国元勋的后人,来声讨我这‘公子胜’。”
语调极其平澹,甚至平澹到有些瘆人的一语,终是让殿内众人小心抬起眼皮;
却见此刻,刘胜正昂首挺胸,满脸凝重的站在樊市人面前。
双手背负于身后,那早已眯起的眼角,次序从殿内的每个人身上扫过。
“谁来说?”
“谁来告诉告诉我,我是做了什么,才沦落到要给你们,给一个‘交代’的地步?!”
“——难道是我刘氏,欠你们金山、银山,乃至江山、社稷!”
“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还不清你们的先祖,为我汉家立下的赫赫战功吗!
!”
突然响起的咆孝声,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一缩脖子,才刚抬起没一会儿的眉眼,只瞬间便又低了下去。
——就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忘记:发出这声咆孝的,仅仅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这少年郎,也仅仅只是位‘公子’而已······
“说!”
“说不出来,谁也别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