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今年的秋收告一段落,晚秋的气息,也悄无声息的降临在了长安。
今年关中粮食大面积歉收的事,也已在各地商贾的添油加醋之下,在关中百姓的心中,蒙上了一层不浅的阴影。
但稍有些出乎长安朝堂意料的是:对于今明两年,可能出现在关中的粮食紧缺、粮价暴涨,有接近一半的关中家庭,都并没有表现的过于担忧。
——这些家庭,是在年初的吴楚七国之乱中,派出家中子侄,以军卒、民夫的身份,参与平定叛乱的军属。
年初的吴楚之乱,确实曾轰动关中一时;
但满打满算,这场长安中央-吴楚叛军双方拉开阵仗,合计投入兵力高达六十万、作战单位合计超百万的叛乱,满打满算,也就持续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在这场叛乱中,长安中央遭受的伤亡,也主要集中在驻守睢阳的梁国军队。
从关中派去平定叛乱的关中部队,则基本没有遭遇什么打击。
到秋收前后,关东的叛乱彻底尘埃落定,数十万关中军队,以及数以倍计的民夫,也基本都带着各自的战利品、武勋,回到了关中。
随后,长安朝堂的赏赐、抚恤,也都迅速发放到了出征将士的手中。
——从关东,尤其是从吴地,几乎每一个出征平叛的关中将士,都得到了相当不菲的‘战利品’;
而在遣散回家之后,绝大多数参战的军卒、民夫,也都获得了自己应得的赏赐。
就这样,一场吴楚七国之乱,竟阴差阳错的,在关中缔造出了上万户‘中产之家’,并让十数万户生活窘迫、濒临破产的半佃农,重新回到了自耕农阶级的怀抱。
这些发了‘战争财’的关中儿郎们,连为家中置办田产都不含湖,自也就不会担心今、明二年,可能发生在关中的粮食紧缺、粮价暴涨了。
——就是一个字:不差钱!
带着这样的自信,这些已经凭借武勋,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大丈夫,便拖家带口的走进了长安城。
过去只敢看一看,连摸都不敢摸的精细布料,如今却被这些丈夫,以‘匹’为单位买回家;
曾经只敢远远闻一闻,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肉铺,生意也是异常火爆。
就连过去,只能被卖入高门之内的零嘴、吃食,都成为了长安街头的畅销品。
反倒是往年,客流量最高的粮米铺,却在今年秋后,成为了整个长安城的弃儿。
如此繁华的长安城,似也是将今年,关中大面积粮食歉收的阴影,从关中百姓的心中暂时驱散。
也就是在这短暂的繁华之中,长乐、未央两宫,接连发出了两道关乎宗庙、社稷的诏令。
——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九月初一,长乐宫低调颁诏:废皇后薄氏。
这道诏令,显然没有出乎朝野内外的预料。
在听说这件事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唉声叹气着,向薄皇后、已故薄太皇太后表达了同情。
待薄皇后在‘儿子’刘彭祖,以及庶子刘胜二人的协助下,从未央宫内的椒房殿,搬到了未央宫外的北宫,这件事,便迅速被长安澹忘。
对于长乐宫发出的这道‘废后诏’,长安的舆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而在未央宫发出一道早有预兆的‘任命诏’之后,长安街头的舆论,却是被彻底点燃。
——拜太尉周亚夫,为丞相!
一时间,长安街头人影攒动,交谈声此起彼伏;
几乎每一个人口中,都挂上了一句:周亚夫,是凭借平定吴楚之乱的功劳,才得以成为丞相!
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华夏民族数千年历史中,从不曾消失过的一个名场面:隔壁家的周亚夫。
“等攒下点钱,就买点肉膘回来,给大郎补补身子吧?”
“免得将来上了战场,剑都挥不动······”
——农户们,决定从身体素质入手;
···
“明年,老二就别下地了;”
“俺已经联系了旧时的军中同袍,等开春,老二就去登门学艺,磨练本领。”
“将来上了战场,也不至于因为学艺不精,而错过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小有家底的中产之家,决定从战斗技巧入手;
···
“整日里就知道斗鸡走狗,端的是混账东西!”
“明天开始,谁都不许出门,都在家中读兵书、练武艺!”
“若再敢不听,打断你们的狗腿!
!”
——高门显贵,显然也不想在这场竞赛中,落于下风。
···
对于周亚夫官拜丞相一事,几乎整个长安的反应,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武勋高’。
若非如此,周亚夫仅凭武勋就位极人臣、礼绝百僚,又该怎么解释?
于是,秋收后的长安,乃至整个关中,便都陷入了一阵莫名的忙碌之中。
——朝堂内外,忙着准备年末大计、岁首朝议;
——公侯贵戚,则满带着对周亚夫的嫉恨,督促起了家中子侄磨练武艺。
就连寻常百姓、农户,都按各自的实际情况,无所不用其极的,为自家儿孙,谋划起了将来的道路。
也就是在这忙忙碌碌之中,一道本该吸引整个关中注意力的政令,却被绝大多数人忽视······
·
“田公!”
长陵邑,田府。
无盐忌标志性的沙哑嗓音,惹得田蚡赶忙从座位上起身,旋即满脸严肃的昂起头。
待无盐忌呼哧带喘的走入屋内,将一卷明显刚写好的竹简递上前,田蚡只伸手一把接过。
稍一打量竹简上的内容,田蚡遍布严峻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上一抹疑虑。
“开太仓,售平价粮?”
“——现在就开始?”
满是疑惑地一声惊呼,却只惹得无盐忌呼哧带喘的点下头,又赶忙抓过手边的茶碗,咕噜噜勐灌一通。
田蚡却是再次低下头,面色阴沉的将那卷竹简仔细看过一遍,才疑虑重重的坐回座位,陷入了漫长的狐疑之中。
“这竖子,究竟是想做什么?”
“就算是开仓放粮,也该是在明年开春,粮价上涨的时候才对;”
“现在就开仓······”
越说,田蚡面上神情便越凝重,看向手中竹简的目光,也是愈发严峻了起来。
“一石百钱······”
“价格倒是合适;”
“就是这开仓的时间,也太早了些······”
满是狐疑的自言自语着,终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田蚡终也只得面带疑虑的抬起头。
“那几家,是什么反应?”
田蚡说话的功夫,无盐忌也总算是捋顺了呼吸,随即又长呼出一口气;
听闻田蚡此问,那才刚平静下来的面容,却又陡然涌上一抹激动!
“诸田支脉,似乎还有些疑虑;”
“但韦家粟氏、安陵杜氏,都已经给我递了拜帖!
“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想借钱,把太仓这批粮食吃下······”
难以激动之情的说着,无盐忌望向田蚡的目光,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试探。
话虽然没说出口,但也明显是想要问田蚡:这钱,我该不该借出去?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这钱借出去,能不能收回来?
对于无盐忌溢于言表的迫切,田蚡却并没有急于作答。
而是再次低下头,反复查看着那卷竹简,嘴上却顾左右而言他般问道:“无盐公,知不知道如今的太仓,有多少粮食?”
“知不知道长安朝堂,即将从蜀郡、汉中,运多少漕粮如关中?”
“又可知今年,关中的粮食缺口有多少、要花多少钱,才能买下足以填补这缺口的粮食?”
接连三问,只惹得无盐忌微微一愣,面上迫切之色,也稍有些了减退的趋势。
便见田蚡最后一次查阅过手中竹简,确定没有遗漏之处,才将竹简平摊在面前的桉几之上;
再次抬起头,望向对座的无盐忌时,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一抹戏谑之色。
“少府内帑,光是在长安太仓,就存有两千万石粮食。”
“如果有必要的话,关中其他几座粮仓,也能在半个月之内,运上千万石粮食到长安。”
“另外,蜀郡、汉中,也会有近千万石粮食入关。”
“——算下来,这,可就是不下四千万石粮食了······”
讥笑着道出此语,田蚡又稍低下头,朝面前的竹简指了指。
“那竖子,打算以每石百钱的价格卖粮,单就是这四千万石粮食,就需要四十万万钱。”
“敢请问无盐公;”
“——无盐氏倾家荡产,可能凑得铜钱四万万?”
“这四千万石粮食,顷无盐氏之力,可能吃下其十一?”
又是接连两问,将无盐忌面上雀跃之色尽数挥散,田蚡终是长呼一口气,又面带唏嘘的对无盐忌摇了摇头。
“韦家粟氏、安陵杜氏,外加我田氏七支嫡脉,这九家豪商,看上去,似乎有能力吃下这些粮食。”
“但无盐公别忘了:秋收,可才刚过;”
“这九家的现钱,可都用来收购农户手中的粮食,以囤积于各自家中的粮仓了。”
“若非如此,这九家家赀万贯、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也不至于找上无盐公?”
“无盐公的子钱,动辄数倍的利息,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胆子借的啊······”
“嗯?”
满带戏谑的一问,也终惹得无盐忌面色凝重的低下头。
思虑再三,终还是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大致道与田蚡知晓。
“我已经查问过:关中今年的粮食缺口,在八千万石以上!”
“而少府内帑、关中各仓,外加蜀郡、汉中的漕粮,也只能凑到这八千万石的一半。”
“只要能把这四千万石平价粮吃下,那关中的所有粮食,就都将由韦家粟氏、安陵杜氏,以及田家七支庶脉掌控。”
“到了那时,粮价是百钱、千钱,又或是万钱一石······”
“谁,又说的准呢?”
如是说着,无盐忌面上神色,也稍轻松了些。
再轻笑着摇摇头,便又指了指田蚡面前,那卷刚被抄录下来的相府公文。
“至于如何吃下这四千万石平价粮,这个,我也想过了。”
“——我无盐氏,倾尽所有,能吃下太仓一百七十万石粮食。”
“韦家粟氏、安陵杜氏,外加田氏七脉分支,虽然手中没有太多现钱,但也总能吃下一百三十万。”
“加在一起,总共也才三百万石,确实少了些。”
“但田公可别忘记了:在关中行商做贾,谁家背后,又没有靠山呢······”
“这一本万利的买卖,难道朝中那些公侯、贵戚,就不想做了吗?”
“——以一百钱每石的价格,买下这些平价粮,只等明年开春,转手就是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利润!”
“如此暴利~”
“呵,田公;”
“财帛动人心呐······”
意味深长的一句‘财帛动人心’,先前被田蚡击散的那抹贪婪,便又再次回到了无盐忌的脸上。
而这一次,田蚡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深吸一口气,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这次的事,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很简单的供需关系变动。
——今年秋收歉收,导致关中今年的粮食产出,无法满足关中百姓的内部需求。
供不应求,自然就有了‘价高者得’的操作空间。
如果心狠一点,关中的商人们联合起来之后,甚至可以玩儿一手限量供应、饥饿营销的伎俩。
而对于朝堂而言,要想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从供需关系着手。
——把‘供不应求’的现状,改变为‘供求相应’,就可以了。
只要有足够满足关中百姓需求的粮食,那粮价,便很难被顶上去。
具体的操作模式,也非常简单:等明年开春,少府直接在城外摆几个凉亭,以平价往外卖粮就可以了。
只要少府这么做了,那其他的关中商人,为了把手里的粮食卖出去,就只能按照少府的价格,甚至是以稍低于少府的价格往外卖粮。
田蚡先前,也是这么预测的。
田蚡预测,在得到天子启‘平抑粮价’的指派之后,刘胜也肯定会按照这个模式,在明年开春时,于关中售卖平价粮。
至于从现在的晚秋,到明年开春的这段时间,刘胜应该会无所不用其极,动用自己能动用的所有能量,从天下各地往关中调粮。
因为到了明年开春时,刘胜手里的粮食越多、撒入市场的平价粮越多,关中的粮价,也就会越稳固。
但田蚡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接到这件差事之后,刘胜居然第一时间,就开始对外出售平价粮······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尤其这件事,还是关乎国本,关乎宗庙、社稷的大政。”
“——哪怕是为了顺利坐上储位,那竖子,也绝不会如此大意。”
“就算那竖子大意了,陛下,也绝不会冷眼旁观······”
如是想着,田蚡终还是长呼一口气,面上严峻之色却不减分毫。
作为一个商人,尤其还是故田齐王族嫡脉——长陵田氏出身的杰出商人,田蚡,当然也有着自己的生存本领。
而这次的事,就让久经商场的田蚡,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这种感觉,很难用话语说清楚;
但也就是这难以言表的直觉,曾帮助田蚡,度过一次又一次危机······
“先前,我就已经和无盐公说过了。”
“——我长陵田氏,今年不会有任何举措。”
“就连秋收后,我田氏都没有如往年那般,从农户手中购入粮食。”
“这次的事,我长陵田氏,也还是不会插手。”
满是决绝的语调,只惹得无盐忌心下一急!
但在田蚡那‘不必多言’的坚定目光下,无盐忌纵是有心再劝,也只得悻悻作罢。
可无盐忌是作罢了,田蚡,却丝毫还有话要说。
“我和无盐公,也算是旧识,实在不希望无盐公,因为这次的事,而葬送了宗族。”
“只一言赠与无盐公,听或不听,都由无盐公自决。”
“——这次的事,无盐公能不插手,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即便实在想插手,也至少不要亲自下场,染指有关粮食的事。”
“只把手里的钱,放给韦家粟氏、安陵杜氏以及诸田支脉,坐收子钱的本息,就可以了。”
田蚡满是诚恳,又满带着郑重的一语,也惹得无盐忌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
暗下稍思虑片刻,却又满是疑惑地皱起眉头。
“田公······”
“是不希望我无盐氏,插手粮食这门生意?”
却见田蚡闻言,只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又满是凝重的望向无盐忌,抿紧嘴唇,再缓缓一摇头。
“我并非是不想让无盐公,染指关中的粮食生意。”
“而是不想让无盐公,因为这次的事,而让‘无盐’二字,从此消失在八百里秦中。”
“——给韦家粟氏、安陵杜氏,以及诸田支脉借子钱,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这些蠢货家破人亡;”
“如果是这样,那无盐公即便是血本无归,也总还能保下自身、保下宗族。”
“但如果无盐公亲自下场,贸然插手粮食的事儿,回头真要有个万一~”
“呵,无盐公;”
“财帛动人心,却也要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