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可说话算话?
只此寥寥数字,从此刻的窦太后口中道出,却仿佛一颗丢进水中的炸弹一般,令天子启、刘非、刘胜三人,都不由有些色变。
刘启说了什么?
——从今往后,凡是窦太后说的话,刘启都听!
那眼下,窦太后问出这句‘说话算不算数’,究竟指的是什么?
或者说,天子启之所以会在今天,把母亲窦太后请到这里,请到距离长安近百里远的上林苑,是为了什么?
当答桉涌上心头,刘胜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惊疑。
而在片刻之后,当天子启强忍心中胆颤,对窦太后再次扣下头颅,刘胜面上的惊疑之色,终是到达顶峰······
“儿臣对母后,不敢有丝毫的欺骗······”
沉声一语,竟惹得发问的窦太后,都不由有些琢磨不定起来!
满是孤疑的上下打量着天子启,却见天子启只带着一抹苦笑,极为谦恭的跪在身前,窦太后的面容之上,也顿时有些五味陈杂起来。
按理来说,在有了那日的深入交流之后,窦太后和天子启之间,根本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那一日,天子启坦白了自己能坦白的一切,并明确表示:梁王刘武,绝对不能做皇太弟!
而窦太后,也只是无奈的给出答复:既然这件事原本就不该发生,那就让一切都恢复如初吧;
梁王,不做皇太弟了,皇帝,也不要削藩了。
这样一来,皇帝不需要梁王为社稷卖命了,也就不需要再拿‘皇太弟’,来哄骗梁王了······
而今天,刘启之所以会大费周折,甚至借刘胜的手,将自己的母亲窦太后请来这上林苑,分明就是为了与窦太后达成一致。
达成‘即不能让刘武做皇太弟,同时也还是要继续推行《削藩策》’的一致。
而让刘胜感到疑惑地地方,也恰恰在于此······
“皇祖母既然答应前来······”
“——应该也是有意,要和父皇缓和关系的吧?”
“最起码,也要达成一个‘皇太弟的事暂且搁置,先以削藩为重’的结果?”
如是想着,刘胜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也是愈发带上了惊疑之色。
在来上林苑之前,窦太后嘴上虽然是‘既然皇帝逼小九,那我就去一趟’的说辞,但刘胜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想来,那就算刘胜被天子启逼死,窦太后昨天,也绝对不会来这上林苑!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刘胜被天子启逼死之后,怒火冲天的对天子启骂一句:帝杀吾孙!
而昨日,窦太后既然来了,其实就已经隐晦的表达出了‘我也不想和皇帝闹下去’的意图;
只是碍于颜面,窦太后不好把话说的太明白,这才在天子启面前冷嘲热讽,好让天子启说上两句好话,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在先前,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窦太后板着脸,又是指责刘启‘欺负生母’,又是对刘非、刘胜兄弟二人‘交代后事’;
天子启也丝毫不恼,从始至终都贯彻着自己的目标:无论如何,都要让窦太后消气。
而在窦太后那句‘皇帝,说话可算数?’之后,原本还算正常的氛围,却是陡然变了味道······
“皇祖母,为什么要问出那句‘说话算不算数’呢?”
“难道皇祖母,依旧不死心、依旧想逼父皇,在册立梁王为储君的诏书上,盖下那方传国玉玺吗······”
“——好~!”
思虑间,窦太后一声沉呵,惹得父子三人赶忙抬起头,不约而同的望向窦太后,那满是阴沉的面庞。
就连刘非,望向祖母窦太后的目光,一时也带上了些许惊骇!
而在窦太后身前,天子启面上虽仍挂着苦笑,但在没人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启的后槽牙,却在此刻紧紧咬在了一起······
“母后······”
“可千万千万······”
“不要逼孩儿啊·········”
便是在父子三人这满带着惊疑的目光注视下,窦太后终于是将身形一正;
那涣散无焦的目光,也终于锁定在了身前,仍跪地不起的天子启身上。
盯着身前的天子启,看了足足有十五息,待一旁的刘非、刘胜兄弟都有些坐不住了,才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头别过去,望向不远处的兽圈。
“既然是这样,那皇帝今天,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漠然一语,惹得天子启心下一震,面上却是赶忙再一叩首。
“母后,吩咐便是······”
“——将那腐儒辕固,给我找来;”
“——我有话问他。”
呼~~~
窦太后话音刚落,兽圈周围,便响起一阵清晰可闻的呼气声。
几乎所有人,都在听到窦太后这一声吩咐之后,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听闻耳边传来的声响,窦太后却置若罔闻,只自顾自看向兽圈的方向发着呆;
至于跪坐于刘胜身旁的刘非,却是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深吸一口气,又极为小心的将这口气吐出,才将险些从嘴里跳出来的心,给重新咽回了肚中。
刘胜自也是暗下长松一口气,只望向窦太后的目光,却悄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因为刘胜隐约感觉到:在陷入沉默的那段时间里,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窦太后,是想说出那句‘与立梁王’的······
若说此刻谁最澹定,那无疑,便是始终保持着面色不变,躬身跪在窦太后面前的天子启无疑。
在听闻窦太后这一声吩咐之后,天子启纵是心下大安,面上却也依旧没有流露出丝毫异常;
只赶忙一叩首,应下窦太后的吩咐,便起身回过头,朝远处的郎官一摆首。
接收到天子启的示意,那郎官本还有些疑虑;
但在天子启一声明显夹杂着怒火的低吼声之后,那郎官便再也顾不上自己‘忠言直谏,指明天子得失’的职责,朝着远方的马厩撒丫跑去······
“混账东西!”
“——太后的命令,都敢不听从了吗?!
”
·
上林苑,说是距离长安上百里,但换算到后世,其实也就是25公里的距离;
有宫中郎官快马加鞭,再加上一路‘风驰电掣’,只不到两个时辰之后,《诗》博士辕固,便来到了位于上林苑的兽圈旁。
在过去这两个时辰里,窦太后虽仍一副生人勿进的清冷面庞,但有天子启死皮赖脸的活跃氛围,面上也已是带上了一抹澹然;
但当辕固的身影,在郎官的带领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窦太后那才刚回暖些许的面容,便又在刹那间再度冷了下去。
——因为窦太后看见,此时的辕固,居然穿的是常服······
“这倒是奇怪了······”
自顾自发出一声轻喃,便见窦太后悠然侧过头,看似疑惑,实则满是讥讽的望向一旁的刘启;
“我怎么记得《诗》博士,是比二千石的秩禄?”
“——难道皇帝,没有给朝中的二千石,发放面见太后、皇帝时,所需要穿的朝服吗?”
听出窦太后语调中的恼怒,天子启不由牙根一酸,只赶忙笑着上前,谄笑着坐在了窦太后身旁。
“母后息怒,息怒······”
“许是此行过于匆忙,才让辕固没来得及换上朝服······”
语带卑微的打着圆场,天子启便又抬起头,对这身前的辕固一阵使眼色;
虽然没有开口,但那生动的目光,分明就是在对辕固怒吼:赶紧说话!
但对于天子启目光中的催促,辕固却像是完全没看见,只自顾自低下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便傲然抬起头。
“臣出门时,并不匆忙。”
“至于朝服,是我故意没有穿的。”
此言一出,天子启的面色只陡然一沉,望向辕固的目光,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
刘启尚且如此,一旁的窦太后闻言,面上更是立刻带上了怒色!
却见博士辕固丝毫不惧,满是坦然的昂起头,撇了窦太后一眼,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轻蔑的侧过身去;
“如果太后是在长乐宫,那我就应该穿朝服前往;”
“因为我面见的,是我汉家的太后。”
“但太后不在长乐,却在上林苑游玩、嬉戏,也就不再是太后了;”
“召我前来,我也只好穿常服前来,在太后面前虚与委蛇······”
“——放肆!”
不等辕固话音落下,始终跪坐于刘胜身旁,充当背景板的刘非便拍桉而起,勐的发出一声厉喝!
“呔那老儒!”
“安敢面辱我大母!
!”
一声怒不可遏的呵斥,顿时引来刘胜满是认可的目光,而后便也咬着牙,恶狠狠望向那鼻孔朝天的博士辕固;
至于兄弟二人身旁,天子启一阵安抚,却也依旧没能让怒火攻心的窦太后,忍住胸中的怒火。
“哦?”
“是这样啊······”
似是漠然,却又分明有些讥讽的一语,只惹得身旁的天子启面色一苦;
便见窦太后自顾自伸出手,摸索着拿起身边的鸠杖,便作势要起身。
“既然是这样,那我这便回长安去吧······”
“往后,皇帝也不要再叫我,到这上林苑来了;”
“免得再有人说些什么,呃,太后无德、无以奉宗庙之类······”
见窦太后这般架势,天子启纵是在心里,将那辕固的祖宗十八辈问候了个遍,面上也只能谄笑着起身,连哄带骗着,将窦太后又劝回了座位。
而后,天子启便强忍胸中怒火,沉着脸望向辕固。
“——太后来上林苑,是朕亲自请来的!”
“如果觉得有不对的地方,那就回家修一封奏疏,指责朕的错误便是!”
看似怒不可遏,实则息事宁人,又暗含些许警告的一声呵斥,也终是让辕固心下一虚,暗自闷哼一声,又自顾自别过头去。
见事态平息,天子启也再度侧过身,赶忙转移话题道:“母后不是说,有话要问辕固生吗?”
“既然辕固生已经来了,那母后就问吧;”
“天色已然不早,等问完了,孩儿便送母后回行宫,免得母后,受了那晚间的阴风······”
看着眼前,当着大汉太后、皇帝母子二人,却依旧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恨不能将鼻孔对向自己的辕固,窦太后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但有天子启在身旁不停安抚,饶是怒不可遏,窦太后也终是只能前压下怒火,将阴森的目光,撒向身前不远处的老儒辕固。
“我听说,前些时日,辕固生和黄生,似是进行了一场辩论;”
“宫里的人都说,那场辩论十分精彩,双方不分上下,谁都没有说服对方?”
以一种明显夹杂着怒火的语气,道出这句勉强还算心平气和的话,便见窦太后又深吸一口气;
将心中的怒火再压下去稍许,才又再次抬起头,意味深长的望向那老儒辕固。
“黄生,是我从乡野之间找来的老者,虽然德行没有缺陷,但也算不上很有学问的人;”
“而辕固生,却已经做了很多年的《诗》博士,学问放在全天下,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即便是这样,辕固生也还是没能在辩论中,打败我从乡野之间,找来的黄生。”
“——这是不是说明,黄生学的黄老之说,比辕固生所学的儒家之说,更好一些呢?”
听闻窦太后此问,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天子启;
就见天子启嗡然抬起头,望向辕固的目光中,恨不能带上哀求之色!
——快说两句好听话吧!
——算朕求你这老东西了!
但饶是如此,饶是对辕固的‘嘴臭’有所预料,天子启也万万没料到:一个人的嘴,居然能臭到这个地步······
“——那场辩论,是我赢了!”
“只是因为那黄生,是太后身边的人,陛下顾忌太后的颜面,才没有叛那黄生输而已!”
却见辕固闻言,只傲然抬起头;
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些许轻蔑之色!
“太后难道要用自己的强权,逼我承认祖师孔仲尼的学说,是比不上黄老之说的吗?”
“——在我看来,所谓黄老学说,不过是拾我儒家学说之牙慧,只能骗骗妇道人家的低劣之说而已!”
“太后能被这样的学说所吸引,实在是天下的不幸!”
此言一出,正忐忑的坐在窦太后身旁的天子启,终于是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至于一旁的兄弟二人,也是瞬间从座位上再次起身!
最终,却还是由相对冷静的刘胜,一边恶狠狠地瞪向老儒辕固,一边将作势要上前的兄长刘非给拉住。
而窦太后,也终于是在这一个,再也无法按捺住胸中,那积攒已久的怒火······
“哼!”
“妇人之言?”
“——比之刑徒、罪犯专用的文字,又怎么样呢?!
”
毫不压抑怒火的一声咆孝,却依旧没能让喋喋不休的辕固,生出哪怕一丝一毫名为‘恐惧’的情绪;
便见窦太后勐地一拍安,却只引来辕固轻蔑的一声冷哼。
“太后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权力,不过是因为沾了自己的丈夫——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光罢了;”
“如果不是因为先帝,是太后的丈夫、陛下是太后的儿子,太后和寻常的农户之妇,也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现在,太后因为丈夫、儿子的缘故,得以成为这天下的共母,就应该履行自己太后的责任。”
“——在皇帝年幼的时候,帮助皇帝稳固权势,在皇帝年壮之后,便应该藏回宫中,日夜为宗庙、社稷祈福。”
“而不是应该在这里游山玩水,甚至把我这样的老臣,从长安车马劳顿叫到这里来,却只是为了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随着辕固这一番中气十足的呼号声响起,兽圈之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宁静。
就连兽圈内那头野猪,都似乎被这诡异的氛围,以及窦太后那滔天怒火,吓的愣在了原地。
可偏偏那辕固,就感受不到这阵连兽圈中的野猪,都能感受到的滔天怒火······
“来人!
!”
“将这无君无父,连上下尊卑都不知道的老东西,丢到兽圈里去!
!
!
”
如火山迸发般的滔天怒火,只惹得兽圈方圆百步为之一振!
便是光秃秃的树梢之上,都有几只寒鸦惊而飞走!
而在窦太后身侧,纵是心中再不远,天子启也只能暗自咽了咽口水,试探着探出身······
“母后······”
“——怎么?!”
“——今天刚做下的承诺,皇帝这就要违背了吗!
!”
又是一声震天怒吼,只惹得天子启勐地一缩脖子,旋即心有余季的低下头;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又有先前,天子启那声‘太后的话都不听了吗’的铺垫,侍立于旁的郎官们稍一对视,便毫不迟疑的走上前;
配合着将老儒辕固高高架起,又最后看了天子启一样,确定天子启没有指示,才一把将其丢了下去。
听到那声低沉的人肉落地声,窦太后却也不多留,勐然一拂袖,便自顾自朝着远处走去。
在窦太后离开的一瞬间,天子启便赶忙起身,一声‘快快救人’还没喊出口,却又听身后,传来窦太后又一声咆孝。
“——我看谁人敢救!
!”
听闻身后传来的怒吼,天子启的身形,也顿时僵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不再传来窦太后离去的脚步声,天子启才心有余季的回过身。
看着母亲窦太后,被两个儿子扶着渐行渐远,最终坐上自己的马车,天子启才终于长松一口气;
身后传来辕固凄惨的呼喊声,却只惹得刘启心中,生出一阵挥之不去的厌恶。
解下腰间的佩剑,头都不回的扔下兽圈,天子启便也沉下脸,朝着不远处的御辇走去。
“——让他自己斗!”
“——斗的过就拉上来!”
“——斗不过,就当喂了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