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微微点头,脸上的神情也是着实怜悯,却是听到现在,已经大概知道了这些人所遭遇的事情,却是他们也与八百比丘尼一般,得到了突如其来的长生不死,又不像她那样肉身永续,一众寄居在藤原京中之人,都是被这座城市束缚住,时时刻刻都忍受着活人不需要忍受的痛苦的。
他们身上所有的病痛和灾殃,其实并不是什么“恶气”侵入肉体,而是百余年的时光冲刷和诸多意外之下,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勉力运转,自是处处不妥,比比疼痛。百年来积蓄的伤痛和意外,若是放在随便一个活人身上,便已经足够夺走活人的生命;而这群不生不死的活尸,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了忍耐,再没有别的办法。
先前望舒从几位病人身上,以神通法术抓取出来的一众古怪东西,似是都是在长达百年的生命之中,逐渐有意无意嵌入他们身体的杂物,这些杂物,并不完全是导致他们痛苦的根源,却是叫他们感到畏惧和惊惶的原因,故而杂物离开身体之后,在“相信自己已经好转”的心念之下,活尸们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却也抵不过身体真实存在的病灶,不多时就会复发,自然是难以根除疾病的。
这也正是为何以芦屋道满和望舒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施救,落在一众城中百姓的身上都是神效无比,原是他们累积百年的心念,已经能够影响到自己对于整个世界的认知,一时看见对方施救,无论有效无效,只要他们认为有帮助,就能令他们稍稍缓和些许,却始终不曾触碰到根源,故而难以彻底将他们治愈。
不过叫望舒惊讶的一点,却是从那老者的话中来看,二十多年前,与芦屋道满一同来到藤原京的,竟然是当时的阴阳寮寮头,如今寮头贺茂保宪的父亲、土御门安倍晴明的师父,平安一朝初期名声最大的阴阳师大家,贺茂忠行。
虽然大家都是阴阳师,可芦屋道满和贺茂忠行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道理和正统之争,彼此像对手多过道友,寻常斗法的传闻在民间也有不少。就算是贺茂忠行已经去世,他那一支的阴阳师对于芦屋道满的态度也算不得太好,只有贺茂保宪和安倍晴明,出于对阴阳道的尊重,对芦屋道满这样强者的尊重,以及对长辈年老之人的尊重,才对芦屋道满稍稍和善些,却是谁呀想不到,几十年前,这芦屋道满和贺茂忠行竟然还曾联手做过什么事情。
一时转头看向道满,望舒也是轻声说道:“道满大人,到得现在,你又想起来什么了么?”
芦屋道满一开始被自己的记忆所蒙蔽和欺骗,并未感觉事情有什么不妥;然而到得现在,望舒已经尝试着揭开了一部分的谜题,以他一个大阴阳师的敏感,自是感觉到了其中的奇怪诡异之处,也是审视自己的记忆,想着究竟是哪里不妥。
听闻得望舒开口,芦屋道满也是小心说道:“奇怪哩!我现在才想起来,当年与我一同来的,乃是贺茂忠行大人!如此要紧的事情,我之前竟是一点都没有发现……活过了百年的人物,内心的力量果然是十分强大;上千名这样的非生非死之人,果然是连我们都抵挡不住的……可惜贺茂忠行大人已经去世,以他的能力我也不能将其唤回,否则若能与他沟通,或许还会有其他不同的发现……”
望舒摇了摇头,道:“想要打搅忠行大人的安宁,应该是比较困难的。不过道满大人,你是当时的亲历者,又是扶桑少有的大能者,对你来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应该不会忘记而已。就算之前被自己的记忆迷惑,此刻也应该逐渐想起来了一些,仔细回忆之下,应该是有收获的……”
芦屋道满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既然我曾经经历过,就没有理由将其遗忘才是……就算是一千人的‘心’,阴阳师也不是这么容易被蒙蔽的……”
其实对于芦屋道满来说,要想蒙蔽他的心灵的确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几十年前,他与贺茂忠行都正当壮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普天之下,能够同时混淆他们两人记忆的,真可谓是少之又少。然而正是因为这等自行,才叫他们两位大阴阳师都是灯下黑吃了亏,却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寄居在藤原京之内的百姓,都是不生不死,寿命惊人的怪物,百余年在痛苦之中锤炼出来的精神,几乎有了一种可以扭曲现世的力量。
这边的芦屋道满仔细思考,那边的一种活尸百姓们也是逐渐平复了情绪。百多年前,他们刚刚发现自己的身子出现异状的时候,并不是没有想过自我解脱。然而生存的本能,对于凡人来说着实太过强大,如果有能够不死的办法,一般人是不会选择走上绝路的。
纵是成为不死不活的怪物,却也依旧能够维持每一日的思考与活动,若是稍稍忽略自己的异状和身子的不适,日子似乎也不是很难坚持下去。生活的惯性,难以抵抗的本能,叫他们用了一种更为迂回的办法,通过欺骗自己,欺骗别人,来维持生活的假相。
这种假想,若是一直维持下去,倒也算不得是什么坏事。然而天地之间,根本就没有“永远”这个说法,今日望舒的到来,其实就是他们解脱的契机,在苦苦维持了百余年的幻想被一时戳破的时候,这些人的心里的确产生过某种难以接受的情愫,然而一想起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他们便也就释然,除了为自己神伤之外,再没有别的负面情感,此刻竟是产生了一种空灵,似乎是静静等候最后解脱的到来。
芦屋道满想了半天,一时间也是抚掌说道:“是了,我想起来了!若干年前,我在京中与忠行大人相见,彼此相约斗法,在飞鸟京的衰落一事上产生了争执,故而相约前来,一探究竟……没想到事情未能尽善,还遇上了这么古怪的事情,想来忠行大人,也是早已将此事遗忘了……”
望舒听得芦屋道满逐渐回忆起当年之事,心中也是轻松了许多,暗道此间诡异之处,始终不是彻底无解,既然芦屋道满能够找回记忆,事情看上去似乎也不是太过麻烦。
一时间,望舒又是对芦屋道满说道:“道满大人,既然你已经回忆起当年之事,却不知你与忠行大人在此处,是否发现了什么异状或者不妥么?”
芦屋道满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当日我与忠行大人,一进入此间便受到了这些……呃……这些百姓的心念影响,不知不觉之中就被他们的内心所左右,只顾着帮助他们,解除痛苦,连最开始的目的都忘了,自是来不及探究许多……到得我们不堪重负,逃离此间之后,便逐渐忽视了在此处的记忆,甚至将其渐渐遗忘,现在再想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部分了……”
望舒点点头,也知道面对上千人的心念侵蚀,能够维持自我,事后找回记忆,已经是芦屋道满的阴阳道修为过人,再不能奢求其他,便也转头对那老者问道:“老人家,我对你们一族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若是我能帮上忙,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此间神异之处,着实太多,我初来乍到,自是比不上你们在此百余年的探索。不知道你们这百年之中,是否发现了什么,还请一一说来,我也好有个考虑。”
那老者此刻已经想得通透,也是回望自己百余年的生命,一切的平淡都已经逐渐消弭,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痛苦,自是期望解脱,便也知无不言,道:“我们不过是寻常的百姓,对这等神异之事都是一无所知,除了发现自己的异状,晓得自己与先前再不相同之外,百年来的生活都是浑浑噩噩,不知其他……不过要说神异,此处倒也着实有些神异之处,却是城中每一处地方,除了藤原宮之外,我们都曾经踏足过……此时再作回想,才发现藤原宮似乎很是不凡,以我等的百年岁月,竟是没有一人前往过……”
望舒精神为之一振,暗道不怕没有奇怪的地方,就怕连哪里不对都发现不了。按照他先前在半山坡上的观察,这座藤原京与平安京之间很有些类似之处,都是横平竖直,以街道分割,唯一不同之处,就是平安京的皇宫乃是在城池的边缘,此处藤原京的皇宫却是在城池正中。偌大一座宫殿,又是在城池正中,若是百年来都无人踏足,只怕其间的确有些不得了的地方。
思忖间,望舒就看见百姓之中,有一人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颤抖着说道:“仙人!那藤原宮……我去过哩!”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却是大家在这里这么多年,个个都是过得浑浑噩噩,如今幻梦被一是戳穿,记忆纷纷苏醒,回忆过往百年,都是不曾靠近过藤原宮附近,却是眼下这人,竟说自己去过,着实叫人惊奇,一时之间,众人的眼神都是朝着他看去。
那人显然就是一个寻常百姓,若是生活在藤原京之外,便是一点特殊都没有的,一时被所有人盯着,也是很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愈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好在望舒听见他这么说,也是好生安抚他道:“你莫慌,仔细与我说说,你在藤原宮中,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此事或许与你们的情况有关,却是不能马虎了。”
那人吞了口口水,在望舒的鼓励之下,开始讲述自己靠近藤原宮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