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沉浸在那武士的描述之中,心神荡漾,望舒却是在周遭的虚空之中,隐约看见了某种丝丝缕缕,细长柔软的东西。以他的修为,其实一早就应该看见这等事物的,只不过是因为昨夜在接受一众妖鬼的宴请之时,刻意收了神通,又是醉酒,这才一时间没有想着重新运转法门。这一下感觉到不对,他便也凝神于目,果然看见了某些东西。
而那武士的讲述,此刻也开始到了他自己遇上怪事的阶段,却是与望舒所见多少有些相同,就听他说道:“……正是最要紧的时候,我因着心神荡漾,一时不查,撞到了一旁的朽木,发出了声音,被那对男女察觉……”身子一时开始颤抖,那武士的嗓音之中也是带了些许恐惧,继续道:“就见那两人的身影,一时纠缠一处,再不能分开,随即化为一道黑影,重重打在我的双眼之上……我心中惊惧,不敢久留,连夜回家,第二日醒来,就得了这等怪病……”
芦屋道满听到这里,已经是心满意足,却是这人的描述水平,的确是要比寻常人高山一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已经引动了周围人的精神,叫他们与他产生一样的情绪,所有人都像是经历了先前的感觉一般,每个人心中的情欲和恐惧,都明晰地印彻在道满的心头,叫他十分满足。
一时间,望舒就看见那男人身旁的虚影已经逐渐变得凝实,几乎就要叫凡人们所看见,正欲出声提醒,就见芦屋道满嘿嘿一笑,双手握成爪样探出,以不能被看清的速度,一左一右,狠狠抓住了那男人高高肿起来的眼皮,随即大力往回收手。
不等那武士惨叫出声,道门就是满足地拍了拍手,道:“多谢你的故事……如今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说话间,众人朝着道满手上看去,却是没有看见意料之中的鲜血与腐肉,而是见他两只手上,各自握着一片碧绿细长的柳叶。众人一时不解,望舒却是已经明白了个中缘由,也就听道满笑道:“遮蔽了你双眼的东西,已经被我取走,你留着也没用,就送给我吧,好么?”
那武士骤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却是被遮住双眼太久,一时间难以适应日光,不过红肿刺痛的感觉已经消失,却是真实不虚地叫他心中万分欢喜,一听道满说话,便连忙感激涕零道:“请拿走吧,拿的越远越好!快些给两位大人松绑赔罪!”
芦屋道满笑了笑,径自站起身来,已经是周身自由,先前捆住他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两条互相纠缠的蛇,落在地面之上,一时游走着逃进了草丛之中。众人见到这般场景,无不惊骇,又是想起来去给望舒松绑,却见他也是好端端地站着,手上握着一圈绳子,扬手就朝众人丢去。
众人先前看见绳子化作长蛇,正是心中惊惧的时候,不敢去接,就任凭那一圈绳子掉在地上,激起灰土,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依旧是死物。而此时,那武士也逐渐适应了光线,能够看见东西,连声喊着要请道满上前领赏,却是众人在四下去看,已经不见了望舒和道满的身影,一时间叫他们怅然,又是不住感慨,暗道果然是天照大御神怜悯自家主人,派下神明来解救他吧……
不过,自家主人这说书的本事,倒也真是叫人惊叹,今日之事,少不得要成为众人今后闲谈的话柄了……
望舒眼看着芦屋道满顺利解决了这一件事情,也不曾因为先前那武士的无礼而坐视不管或是伤害他的性命,只不过是叫他当着一众仆从的面出个个丑,算是小惩大诫,也不算什么,又见道满给自己使眼色,显然是不愿意在与这群人纠缠,便也一时与道满一道,远远躲开众人,待得法术撤去,两人已经站在了伊势国土地之上。
看着道满心满意足的样子,望舒也是觉得好笑,原是道满一开始就看见了那武士的不妥之处,分明是可以直接出手解救他的,却还是作弄了他一番,叫他吃了苦头,才帮忙化解,也算是符合这老头的秉性。只是道满拿到的那东西,望舒还是比较好奇,开口道:“道满大人,你从那人身上取得的,那件事物,能不能借我看看?”
芦屋道满抓了抓脑袋,颇有些得意地说道:“看看可以,但是能不能看清,我就不能保证了。”
说着话,道满从怀里抓出来那两片树叶,握在手里,给望舒看。望舒一眼看去,并不觉得什么稀奇,下一刻也就笑出声来,原是已经堪破了那东西的本质。芦屋道满在望舒的笑声中,眼睁睁看着手中的两片普通柳叶变成了轻薄透明的两片寒冰,一时也是笑道:“果然,你是晓得这东西的根脚的。一旦被主人以外的人堪破,这东西就再也不能维持幻化了。”
望舒点了点头,也是说道:“我先前见那人说话之时,周边虚空之中有柳树枝叶摇曳,还以为是他惹上了什么柳树精一类。可是此刻再看道满大人手中树叶,却分明是葵水之精凝结,水汽氤氲,便也猜到了其中缘由。先前道满大人曾经说过,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凡人愿意相信什么。现在看来,果然真实不虚,扶桑的天地法理,与中原大不相同,却是所见即所得,一旦第一眼误会,这等超凡之物竟然会随着人心变化,也是难得。”
芦屋道满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说道:“你这话说得十分通透,已经领悟道了几分阴阳道的真谛。先前你看见此物是柳叶,倒也不是错觉,只怕在那位尊贵的武士大人之前,就有人见过这等东西,将其误认做了柳树,叫它定了形态。毕竟,葵水之精显化出来,与柳树枝条十分相似,都是纤细而柔软,在某种情况下,被人看作是柳树,也不稀奇。”
望舒点点头,也是先前看见此物虚影的时候,也有这等感觉。只是这样一来,实际情况就与那位武士的描述很有出入,却是按照道满所说,这点葵水之精幻化,也不过是显露了柳树的模样而已,哪里能够叫他看见那么多精彩的内容?带着疑惑,望舒向道满仔细请教。
芦屋道满笑着,说道:“那位尊贵的武士大人,因为被相好的女人拒绝,心中的情欲得不到宣泄,或许是在黑夜之中,将隐隐约约的柳树看作了曼妙的人体也说不定。佛门有一句话,叫做‘相由心生’,那人心中怀着情欲,又见了这等柔美之物,将其看作了旖旎场景,倒也不算稀奇,乃是心中存了什么,看外界就都是什么,再遇上这等超凡之物,心力的作用就化作了咒,不知不觉对那位武士大人下了咒,让他看见了自己希望看见的东西……”
望舒这才明白,原来人的心思对超凡之物的影响,竟是会反作用与自身,便是这武士当夜所见,应该不是他描述的这些,或许有另一个人在场,只会看见已经定型为柳树的葵水之精而已。一面体悟着扶桑法理与中原法理的不同,领教着道满所谓阴阳道的诸多道理,望舒一时有些出神,又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那为何此物会依附在那男人身上?”
芦屋道满收好了手中的葵水之精,这才仔细说道:“因为那位武士大人,盯着葵水之精太久,心中动了情欲,再对自身下咒的同时,也与葵水之精结下了缘分,以‘希望将其彻底看在眼中’的愿望,引来了葵水之精依附在他的眼皮之上,被他的视线所摄拿……只是这等超凡之物,原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消受的,肉身被这等水之精气依附,身子就会不断红肿溃烂,最终危急生命……”
说到这里,芦屋道满又是嘿嘿笑了起来,继续道:“不过这东西在我手里,就有用多啦……那句汉话怎么说的?是不是‘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哎呀,好像说反了哩!”
望舒见道满这么高兴,一时也是无话可说,扶桑因为没有诸天正神,其本身的演化也不过是在徐福区区一个仙人的推动下完成,自然不可能像中原大地那般,乃是由混元大罗圣人推动演化,所能产生的一切宝物,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扶桑都不能与中原相比。
道满仔细收好了葵水之精,笑道:“眼看着天就快热起来了,若是以此物化作式神,服饰在身边,岂不是美事?嘿嘿……望舒仙人若是喜欢,我分给你一个如何?左右收获了两片嘛……”
听着道满这般大方的话语,望舒一时间表示无奈,随即伸出手来,直接吸纳周围的水汽,在手中凝聚为一个巴掌大的水球。在芦屋道满惊讶的眼神中,望舒手掌骤然握拳,将手中的水球捏得极小,再打开时,就见他手心里赫然躺着一片葵水之精,看样子要比道满手上的两片还要精纯,已经是扶桑难得的宝物。
道满目瞪口呆,没想到望舒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却是这葵水之精,并不是寻常的水汽就能够凝结出来的,乃是象征着五行之中的水行元气,寻常只能在自然之中,因为机缘巧合而产生,要落在阴阳师手里,更是需要天大的机缘。没想到望舒竟然自己可以“制造”这种东西,岂不是意味着……
望舒见道满这般,一时好笑,又是运转五行变化,将葵水化作乙木,乙木化作丙火,丙火化作戊土,戊土化作庚金,庚金再化作葵水,生生不息。一时间,望舒自己都是心神有些飘忽,想起了三百年前,自己曾以这等手段,与初次见面的乌蛮大祭司取乐。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如今物是人非,一时也是叫望舒自己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