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道满这么说,望舒一时间也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两耳之间,仔细倾听。
按照望舒这短短一日之间,对于芦屋道满的理解来看,芦屋道满此人,本性虽不是大奸大恶,其自身却是靠着吞噬人心之中的黑暗,来维持自己在漫长岁月之中的存在;或者说,道满是因为无聊,而给自己找了这样的乐趣。照理来说,芦屋道满喜欢的东西,大多都是污秽不堪的人心,而且是越污秽越好,最好是心肠都是漆黑一片,充斥了人世间一切的丑恶,才对他的胃口,叫他感兴趣。
可是此时此刻,芦屋道满的脸上,却不是先前吞噬藤原兼通心中黑暗的时候,那种扭曲恐怖的神情,而是像个……婴儿,像个婴儿一般的,满脸的是最单纯的欢喜,最真实的享受,又是带着些许期待,似乎即将见到什么人间至美之物一般,却是与白日里很有不同。
说芦屋道满这个疯老头像个婴儿,似乎是有些不太妥当,可是现在道满的神情,的确是与纯洁无暇的婴儿一般。却是婴孩刚刚出生,还不懂得人心,还不懂得丑恶,没有后天培养的审美和兴趣,所喜欢的东西,就是最纯粹的真实与美好,却是颇有些类似此刻的芦屋道满。
侧耳倾听之下,望舒隐约也就在徐徐吹过的夜风之中,听见了某种不属于自然造物,而又与整个自然和谐统一的东西,却是仔细捕捉,细细品味,才发现那股声音,原来是朱雀大街远处传来的笛声。望舒自己也没有想到,人世间的笛声,竟然能够在还没有被听清的时候,就有这般纯粹的美好,单单是化在风中的那一星半点,就足够叫道满期待,叫自己心动,却不知道这笛声到底是从何而来。
而望舒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却是那笛声悠扬之间,声源逐渐朝着他与芦屋道满所在的地方过来。听那个速度,似乎是凡人随意行走一般,却是叫望舒愈发好奇,一面仔细听着笛声,一面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笛声明澈、清爽、干净至极,虽然是悠悠扬扬,可是落在人的耳中,就像是某种很清新的,夜风也好,海风也罢,说是花香也并无不可,总归是很难以用人世间存在的语言,将其完完整整的描述下来的,却是谁人听了,都要一时被吸引,似乎从笛声中看见画面,闻见味道,触摸到什么一般。
而这一切的意象,又都是纯粹而美好,虽然只是单纯的一股笛声,似乎不能与动辄几十上百人,无数种乐器的宫廷礼乐相比;可细听下来,又是别有一番韵味,两者之间的差距,就是喷香满溢的烈酒,和爬山赶路时遇上的清泉一般,各有奇妙之处。然而礼乐浩繁,这笛声却是十分干净,不管怎么听,都是只有一个人在演奏;而这一个人,就足以对抗整个乐师队伍,却是望舒在中原这么多年,名属教坊的雅乐也曾经听过,今日依旧是一时沉醉,难以自拔。
这种音乐,要是被神明听见了,只怕都要大加赞赏吧……望舒心里想着,眼中果然就看见了着实骇人的一幕,却见这个平安京之内,先前他与道满看见的那些精灵,一时都朝着笛声响起的方向涌去,熙熙攘攘,宛若洪水湍流一般,带起平安京内一股气息的变化,却是这些精灵,都不能抵御着笛声的诱惑。
而在精灵们聚集之处,望舒的眼中也是看见了一道道莫名其妙的黑影逐渐浮现,却是与这些精灵不同,那些黑影都是真实不虚的凝为实质,以某种凡人肉眼不能看见的状态,齐齐追随在笛声之后。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却哪一个都不像是现世之物,有些是类似中原妖怪一样的动物,有些是身上各种畸形的人形,有些甚至根本就是什么锅碗瓢盆,笤帚油壶之类的死物;却是这些东西,个个都有灵性,个个都在追随笛声,个个都将自己心底某种黑暗的欲望彻底压制,只留下纯粹的心神来感受这笛声,就如芦屋道满一般,都是满脸痴迷。
面对这么一大群缓缓而来的非人之物,望舒的心里多少也是有些发虚,却是这些东西,便是扶桑八百万神祈之外,掌握了扶桑很大一部分天地法理的东西,与委蛇他们相似而又不相同的扶桑妖族,中间还间杂着鬼怪一类,却是浩浩荡荡,丑态百出,绝大部分都很弱小,却也真有几个着实强横的,单单其存在的气息,就搅动了整个平安京的气数。
随着笛声逐渐靠近,望舒一时间也是看清了那笛声的源头,却是吹笛子的,乃是一名真实不虚的凡人,肉体凡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便是此人望舒也是认识,却是今日早些时候,跟在安倍晴明身边的那名黝黑汉子,被成为源博雅三位的那人。
一见到那人,望舒的心中着实生出一种荒谬之感,却是早些时候看见这源博雅,望舒还以为他是一届武夫,却是无论其黝黑的面庞,还是结实的身子,以及先前他手持弓箭,带着些许畏惧的神情,怎么看,怎么都是个脑壳里长着肌肉的粗人,却是实在想不到,这样的人,竟然能够演奏出这样的音乐,反差太大,着实叫人一时难以接受。
而这位源博雅,此刻独自一“人”走在这朱雀大街之上吹笛,背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鬼神之属,却是不知他自己是否知晓这等情况,不知他为何不找来安倍晴明保驾护航,甘冒风险来到此处,实在是太过惊人了一些,也是叫望舒心中难解。
芦屋道满看着望舒脸上的神情,一时间也是十分满足和愉悦,却是在这笛声之中,来自唐国的仙人心里的惊讶和疑惑,对他来说着实也是一道美味,很是叫他满足。能够同时品味到仙人的心灵和博雅的笛声,乃是他芦屋道满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快乐,却是叫他一时间几欲浑身抽搐,暗叹自己前半辈子活得太过无聊,要是早些体会到了今日的快乐,只怕他早就没有继续存续自身的理由了。
此刻正在吹笛的源博雅,与白日里那个稍稍带着些畏惧的粗壮汉子已经不再相同,却是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十分强大的气息,是一种能够包容一切,理解一切,沉醉于一切的感觉,却是此时此刻的他,已经完全于手中的笛子化为一体,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喉舌,只有那一股发自内心的音乐声,响彻整个平安京中。
随着源博雅从望舒和芦屋道满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后跟随着的一众鬼神,诸多精灵也是想没有看见两人一般,直愣愣地走了过去。道满拉了一把望舒,说道:“快来,博雅殿下的笛声,要追随在他的身旁,才能听得清楚哩!我们没有晴明那小子的福气,只能在满月之夜,碰着缘分听上一曲哩!”
望舒原本还想发问,却是不知为何这源博雅会在满月之夜,沿着朱雀大街,在一众鬼神的追随之下吹笛。不过那源博雅的笛声实在是太过动听,却是望舒也不愿意开口将其打断,便也闭了嘴,跟着道满一起,紧紧跟在一众鬼神的身后,与他们一道,朝前走去。
直到此时,望舒才算看清楚,却是月光之下,整条朱雀大街两旁的屋舍顶上,都或是站,或是坐,或是一滩泥水一般地,堆积了不知道多少千奇百怪的鬼神。芦屋道满所谓“百鬼夜行”,却是望舒此刻看来,这周围的鬼神,只怕是远远超过一百之数;若是这些鬼神骤然暴走,只怕半个平安京都要瞬间化作人间地狱。
然而在源博雅的笛声之下,这一众鬼神,连着平安京内的一众凡俗,似乎都是和谐完美地相处在了一起。却是在这个时候,鬼不吃人,人不怕鬼,天地间充满着音乐,也只有音乐,却是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归一,一即是万,万即是一,不分彼此,没有你我,天下大同,着实惊人。
一路跟着道满,像是鬼神一般地走在源博雅的身后,望舒一时之间,想起了大概两百年前,自己在邆赕诏王宫之中,看见柏节夫人起身一舞的场景,却是恍若隔世,之前种种,原本已经沉浸在了记忆之中,成为望舒幻梦之中才能偶尔窥见的些许过去,此时此刻,在源博雅的笛声之中,竟是再度清晰地浮现在了望舒的心头。
吹笛的博雅,跳舞的柏节,两人的身影在望舒的心中,逐渐融合在了一处,叫他一时间满足感慨,心中长叹,却是这等人间至美之物,无论由谁,通过什么方式表现出现,都是有着相通的地方的。自己当年因着诸多原因,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柏节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成为南诏立国的牺牲品;而如今的源博雅,在安倍晴明这样的人物庇护之下,理当是要比柏节幸福,得到比柏节更好的结果罢……
恍惚之间,音乐已经逐渐停息,望舒一时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就见芦屋道满满脸古怪地看着自己,低声对自己说道:“仙人……你……流泪了……”
望舒微微抬起手来,往自己脸上一抹,果然摸到了一手温暖的潮湿,心中却是并不觉得什么悲苦,反而是受到了洗练一般,清澈无比,颇有那一日顺着玉阶,行走在昆仑山洞天之中的感觉。话说起来,着源博雅的笛声,比起西王母的天音,却也真是差不了多少,着实是很高明了。
一时间,望舒就听得周遭嘈杂,却是先前看见的那一群鬼神之物,此刻正在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好像有人的味道……”
“真的,的确是人的味道……”
“不不不,不是博雅大人,是其余的人……”
“的确……很熟悉……是谁呢……”
“好像是……芦屋道满啊……”
此言一出,众妖鬼大哗,却是一时间七手八脚,四下嗅探,开始寻找芦屋道满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