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望舒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位藤原兼通大人的语气。不管他人品心地如何,单单这一点拿腔拿调的说话习惯,就是叫望舒很看不上眼。再加上听着两人对话的意思,藤原兼通大人与芦屋道满之间,还有些许不能宣之于口的交易,按照道满在阴阳师口中的名声,只怕这交易也是有些阴暗龌龊的。
再加上,来之前,望舒曾经听闻扶桑的文化受到中原很多影响,却是不曾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上位大人。看这藤原兼通的派头,他在倭国朝中的身份地位也该是很高,可是同样类比中原的一众官员,却是谁也没有像他这样拿腔拿调,尖声尖气的说话习惯。这种说话习惯,本身就是对谈话对方的蔑视和冒犯,却是在不经意间通过抬升自己,来贬低了听他说话之人,放在中原之地,就可以说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感觉。
又因为扶桑倭语之中,礼法尊卑表现得淋漓尽致,随便一句话说出来,便已经隐含了预设的立场和地位的差距在其中。按照望舒的想法,却是不需要这位兼通大人如何尊重自己,至少两人也应该平等相待,原是自己既非藤原兼通的家奴,又不是有求于藤原兼通,来此只是因为道满的意志。却是藤原兼通的话语,已经叫望舒心中有些不快。
也是望舒不知,却是在扶桑之地,许多年前就已经依靠着神权,将一大批姓氏和族群抬高到了远离寻常百姓的程度。在此处,上位的大人们都是八百万神祈的后裔,至于坐殿的天皇,更是执掌高天原的天照大御神的子孙,从起源上就已经将阶级彻底划分开来,不像中原那般有过圣人绝地天通的历史,故而到得今时今日,许多人生下来就是贵族,也有许多人生下来就是奴隶,尊卑分明之处,只要其姓氏不灭,纵使改朝换代,都不会对其造成任何影响。
作为中原人,望舒所受到的礼法教育之中总是有一种平等的概念,加上他与灵宝天尊的缘分极好,又是颇受到“有教无类”思想的灌输,自是看不惯这些。而从修士的身份来说,凡俗之中的什么帝王将相,在望舒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却是大家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断没有哪个中原皇帝重臣,会嫌日子太无聊而去招惹望舒这样的大能者。
所谓佛也有金刚明王怒火,却是望舒作为清静道门修士,也始终还不能做到古井无波。寻常若无必要,面对藤原兼通这样的人物根本不会多看上一眼,如今却又是道满带着自己前来,显然是要与他有些瓜葛,若是自己不能表现出足够的实力,只怕要被这位兼通大人小觑,之后的一切种种都要难办许多,却是不美。
因着诸多缘故,望舒一时之间也是展露出了自己的高深修为,直接将藤原兼通用来展示身份,隔绝自己与底层人物的罗纱化作飞灰,自己清清楚楚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叫他看个仔细,也是两人相见,既无男女礼法大防,彼此间坦诚一些,还是很有必要的。
藤原兼通在倭国朝廷之中,位居左近卫少将,春宫宪平亲王,其父藤原师辅,生生主导了村上天皇一朝的朝政,在朝中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整个倭国之中,能够与其争锋的也只有他弟弟藤原兼家,再无别人,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类比中原,大概就相当于唐玄宗时期的杨国忠大丞相。
因着有这等家世,这等身份,这等地位,在藤原兼通的近四十年人生之中,从未有过任何一人能够像望舒这般直接无视他的意志,闯到他的面前。纵使芦屋道满,见了他都要假模假样地施以礼数,程序上不能出现任何偏差。今日望舒这般举动,却是着实吓了藤原兼通一跳。
身子骤然一动,随即便也安稳下来,藤原兼通竭力隐藏着自己内心里的畏惧,依旧好生坐着,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望舒半天。看藤原兼通的面相,显然是常年沉醉于酒色之中,被掏空了身子的中年男人模样;可是他一抬起头来,双眸之中的神光却也着实摄人。若是寻常时候,这眼光落在别人身上,只怕是要叫人感到无穷无尽的压力,却是他位高权重这么多年,身居高位自然而然养成的一种气势,自由些不俗之处。
只是这一次,藤原兼通遇上的是望舒,却是这等凡俗之中披靡天下的气势和眼神,放在望舒眼里根本就什么都不是。在望舒三百年的岁月之中,诸天神佛见识了不少,混元大罗圣人也有过接触,身边更是有陈老道这样的天仙和上主那样的诡异大能,却是以藤原兼通区区倭国重臣的身份,比起以上几位的一根汗毛都不够,世俗中养成的气势,对望舒来说完全没有什么作用。
一时间,藤原兼通的心中也是有些打鼓,又是看了望舒半天,只见他身量高挑,面目俊朗,眼中神光熠熠,不似寻常之人,又是在自己的气势压迫之下,泰然自若,大方至极,坦坦荡荡,的确是一副高人风范,颇有些出尘遗世的感觉,也是叫藤原兼通心中隐约晓得了道满带来这人的厉害之处,不由得开始转变了自己的观念和想法。
好半天,藤原兼通才缓缓开口,语气却是沉稳了许多,道:“我看清楚了,的确不是妖鬼,而是不俗的仙人。道满,你这次做得很好,只是不知道你带了仙人来我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芦屋道满嘿嘿一笑,暗示望舒见好就收,也是暗中御使着一股诡异的力道,不着痕迹地将望舒拉回到自己的身旁,这才说道:“为什么呢?兼通大人的问题,着实叫我头疼啊!究竟是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当今天皇即将回归天照大御神的怀抱,天下的局势又将会有新的变化,我道满虽是不需要兼通大人的庇护,却也希望看见兼通大人在朝中大放光明吧!”
藤原兼通闻言一震,随即呵斥道:“芦屋道满!你……这……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怎是随意就能说出口的?你不要命了!”
古来君君臣臣,倒是在扶桑也一般无二,芦屋道满的话语,一时间叫藤原兼通又惊又怒,连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听在道满耳中,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兼通大人,你应该听说过,彼时神武天皇的祖父,天照大御神之孙,天津日高日子番能迩迩艺命,迎娶大山津见神的两个女儿之时,只留下了妹妹花木之佐久夜比卖,而退回了姐姐石长比卖,故而历代天皇的寿命,都是花草朝露一般,不长久的。”
说着话,芦屋道满转头看了一眼望舒,见他果然被自己口中繁复的神祈名号绕得头晕,这才满意继续道:“如今的村上天皇,在位已经得寿三十四载,六年之后,就要迎来四十岁的大限。神祈的子孙,作为天皇的,都不得长寿;新皇登基之时,便是你兼通大人被弟弟踩在脚下之日。我非要借助仙人的力量,才能挽回些许,延续你这一支血脉,继续品尝你这边的黑暗人心哩!”
道满的这一番话语,说得藤原兼通浑身颤抖,又是咬牙切齿,又是恐惧非常,从牙缝中不断低吟着“兼家”二字,恨不得将这个名字咬碎在自己的口中吞下,一时又是抬头看向道满,怒道:“若非当年你咒杀兼家之时,被安倍晴明抓住了把柄,如今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归根到底,还是道满你办事不力,比不上安倍晴明那小子!”
望舒听到这里,心里也是暗叹一声,转头看向道满,果然见他一时站起身来。这道满外貌肮脏猥琐,瘦削异常,身量却是着实高大,一站起来,便在日光下形成了一片浩大的阴影,将藤原兼通都笼罩其中,凝望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兼通大人,当日之事,并非我咒杀兼家大人,而是你内心的怨恨,化作了毒蛇,想要吞噬兼家大人的脏腑。我当时助你下咒,若非八百比丘尼预警,安倍晴明插手,早已成功。如今我不单因此而欠了兼家大人一个人情,还要受到你的责备,是不是太叫我委屈了一些?”
道满的话语沉稳而平缓,藤原兼家的眼中却是看见了惊人的一幕。只见这些话语在道满的口中,化作了一条条细小的黑蛇,沿着那一大片阴影,朝着自己爬来,钻入自己的耳中,深深进入颅脑,翻滚纠缠不休,一时叫他大喊一声,浑身汗透,这才想起来道满是怎样一个恐怖的人物,连忙挤出笑容,好言道:“道满大人,我并不是怪你,只是提醒你记得此事。如今你带了仙人前来,显然是有办法助我击败兼家,我对你十分信任,还请你不要多心。”
芦屋道满稍稍收敛了气息,一旁的望舒看得愈发好奇,却是从他的角度看,道满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可是看藤原兼通的神情,根本就像像见了鬼一般,生生将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吓得差点失禁,却不知道满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搞不好也是徐福传下的诸多法术之一。
芦屋道满原本也不想跟藤原兼通撕破脸皮,却是像藤原兼通这样外强中干,心中有着无尽怨恨和阴霾的大人物,最对他的胃口,乃是他吞噬以维持自身存在的最好食粮,稍稍镇住了兼通,道满也就缓缓坐下,说道:“兼通大人,我今日来,是将仙人引荐给你,给你这个机会。至于你能否把握,就不是我所能掌握之事了。还请你稍稍明智些,暂时抛弃那些我喜欢的东西,好生与仙人谈一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