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下,现在就只剩下望舒和芦屋道满两人。看着芦屋道满这副邋遢无边的尊容,望舒心里其实也有些膈应。却是虽说“道在屎溺”,也没有谁为着印证此事成天在五谷轮回之所待着;虽然芦屋道满是与安倍晴明齐名的大阴阳师,可是两人的外形实在是差距太大。道满这个样子,真真是谁见了都害怕,鬼见了都发愁的。
清了清嗓子,望舒一时开口打破尴尬道:“道满大人,今后就要给你多添麻烦了。”
芦屋道满嘿嘿一笑,凑近望舒,仔细打量,直看得他浑身发毛,才说道:“先前晴明那小子在,不便与仙人多有来往。此时只剩你我,我倒要好好瞻仰仙人。”
望舒哭笑不得,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原是作为长生之人,本身已经没有一切的情欲之类,面对道满这般近乎猥琐的观察,望舒自己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和尴尬。更何况,望舒这三百年里,见识也可谓是广阔,在与上主那样丝毫没有人类感情的大能来往过后,反而觉得像道满这样,充满了世俗感情的凡人更加亲近些。
不着痕迹地将道满挡在一旁,避免他把鼻子凑到自己的脸上,望舒也是说道:“道满大人,叫我望舒就好。我虽然是求仙之人,却还不曾得到天仙正果,当不起‘仙人’二字。”
芦屋道满嘿嘿笑着,努力凑近望舒闻了闻,说道:“若是这样,望舒也叫我道满就行。‘大人’二字,以道满的这点岁数,在你面前也是当不起的。真好啊,唐国的修仙之士,个个都是你这般没有丝毫阴暗的么?啃食了太多黑暗的人心,偶尔换换口味,看上去也不错哩!”
望舒一时失笑,倒也知道道满的意思。先前他看见安倍晴明等几名大阴阳师的时候,都是看不穿他们的寿元,不晓得他们到底从何时开始,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不过既然安倍晴明是安倍仲满的后人,其岁数就不可能比安倍仲满还大;而安倍仲满出使李唐学习之时,望舒就已经十几岁,与皮逻阁满山跑了。
这样算来,如果芦屋道满与安倍晴明平辈论交,那么望舒这三百年的年纪,只怕整个扶桑的凡人之中,只有得了阴康缘分的八百比丘尼能够与他相比,站在道满面前,望舒倒也是个长辈。只是修士的寿元,原本就是与凡人不同,望舒还是笑着解释道:“道满大人,正如你先前所言,我也是不会凋谢的鲜花,岁月凝固在我的身上,并不曾给我带来长者的智慧和积淀。我的实际相貌、心性与智慧,都是与你肉眼所见的一模一样,不能与你这样有道有寿的人相比,尊称一声‘大人’,也不至于叫旁人看着不妥。”
芦屋道满这会儿是真的愣了一愣,不曾想到望舒的话语间能够这般直白和敞亮,便也笑笑,说道:“我们这样的人,任凭再漫长的岁月冲刷,其实也是留不下什么的。至于世俗的眼光,更是不在我的考虑之内。不过既然是唐国礼仪之邦来的高人,愿意尊崇礼数,道满也恭敬不如从命,厚颜接受了。”
望舒点点头,也是真感觉到这芦屋道满着实不同凡响,却是这扶桑之人,与中原的一众修士都是不同,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明确的善恶,也不辨真实的黑白,行事随心所欲,毫无顾忌,放在世人眼里,便是亦正亦邪,对其敬畏有加的同时,又忍不住受到他的诱惑,任凭自己的心灵投向他们,沉迷其中而不能自拔。
想到这里,望舒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是原本他自己就是很随意的,只是因着圣人道理灌输在前,却是叫他做不出某些道满喜欢做的事情来。一时间,望舒也就说道:“我来之前,着实苦学了一番倭语,没想到诸位扶桑之人,大多都是通晓汉话的。许是我先前考虑太多,白费心机了。道满大人的汉话,说得不比寻常中原的读书人差哩!”
芦屋道满一时咧嘴,说道:“人生啊,如此漫长。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总要找一些事情来做。作为沟通神鬼,本身就不完全算是人类的我们,毕生所能追求的,也就只有‘咒’的道理。唐国乃是仙人发源之处,扶桑一切咒术的起源,通晓汉话,本就是阴阳师的职责。至于那朵不会凋谢的鲜花么……嘿嘿,这三百年间,她的见识很是不俗,唐国来的客人也不是没有遇见,活得太久,就什么都会了……”
说着话,道满也是挪动了脚步,开始领着望舒朝外面走去,直到此时,望舒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原来是一座庙宇的后院,却是沿途所见,还有不少纯木制的屋舍和石头雕成的袖珍亭子,里面隐隐都有某种力量寄存,都是超凡之力,又与中原的诸多神祈相比,弱上许多。
心中好奇,望舒也是朝道满问道:“请问道满大人,我先前明明是在汪洋大海之上,因受到安倍晴明大人的邀请,一步踏出,来到此处,却是虚空流转。据我所知,扶桑并没有这样扭转虚空的法门流传,却不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这就是所谓的‘咒’么?”
芦屋道满一路朝外走着,眼睁睁看着许多和尚僧侣都是见到他之后大惊失色,避之唯恐不及,对自己的凶名远播十分满意,语气也变得轻松随意起来,说道:“此处乃是供奉三贵子之中,执掌海原的‘建速须佐之男命’的神宫。借助荒神的力量,此间与周边的大海相连,凭借阴阳术中的结界之法,以晴明的手段,的确能够短时间内联通大陆和海洋,将两处重叠在一起。”
望舒闻言点头,隐约晓得这其中的道理,明白这也不过只是虚空法门之中,很浅显的一种虚空交叠之法,如果是借助神力,那么便一切都能说通。所谓“会者不难”,明白了这等原理,望舒自己也能施展这种结界之法。
只是芦屋道满口中所说的,此间供奉的那一位神祈,望舒却是从来都不曾听说过,便也虚心求教。
若是寻常扶桑凡俗,只怕没有谁不知道三贵子的,自然心中要有疑惑;不过芦屋道满的眼界开阔,晓得并且接受,某些神祈,特别是扶桑的大神,只在扶桑本土有传说和神力流传,在海外并无传播,便也解释道:“天地开辟之初,有以天之御中主神为首的三柱神,其与天之常立神为首的两位,并称为别天神。在这之后,衍生国之常立神等位;为开天地,又生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两位大神结合,诞生一切天空、陆地、海水以及诸神。因诞下火之迦具土神,伊耶那美神身堕黄泉,伊耶那岐神前往寻找,而最终放弃,在溪边拔擢黄泉污秽之时,诞下三贵子,便是执掌高天原的天照大御神,执掌夜之国的月读命和执掌海原的建速须佐之男命。[*]”
侃侃而谈之间,道满也是嘱咐望舒道:“此乃我扶桑建国之神话,诸神的力量也流转在这片土地之上。望舒你虽是唐国仙人,力量远远超过我等,可要是不晓得这些尊神的名号和道理,在扶桑也是寸步难行的。”
望舒明白芦屋道满的意思,原是扶桑与中原之间的天地法理不同,因为没有圣人传道,此间的力量却是衍生的别神,受凡俗上千年的祭祀参拜,已经人性化为法理之神,自己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发挥全部的力量,就不得不通过这些法理之神,自然是需要对其有一定的理解。
想到此处,望舒也就诚心问道:“那么便请道满大人,将诸神的名号和职责都说与我听罢!”
芦屋道满闻言驻足,骤然转身,脸上带着戏谑神情,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这样想的?我阴阳道有八百万神祈,你要一一听取他们的名号么?”
望舒闻言一愣,随即苦笑起来,却是先前听道满所说,已经晓得这些神祈的名号都是稀奇古怪,若是真有八百万神在这片土地上,只怕凭借望舒超乎寻常的元神强度,也不可能将其一一记忆下来。况且,扶桑与中原之间虽是法理有些不同,这种不同也是表现在更细微的层次上,寻常的阴阳五行,倒也还是一般无二的,不影响大部分神通法术的施展。望舒着实没有必要为了施展全部的修为,去理解这八百万神祈的名号和职责。
更何况,这扶桑始终只是一个岛国,其上居住的凡人有没有八百万都值得商榷,哪里就要供奉八百万神祈出来。望舒朝道满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时也是腹诽,暗道此间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却不知此地先民,是何等闲极无聊,才会弄出这么多的神祈出来。
却是望舒自己不知,因为没有圣人的道统传承,这扶桑之地的神力和神性不曾凝聚归一,整个扶桑境内,乃是真实不虚的万物有灵。寻常路边的一块石头,放置三五十年,若是稍微有点人形,都会被百姓供奉为神祈,在香火之中凝聚出些许神性来,成为这八百万神祈之中的一员。一千多年下来,扶桑地面上倒也真有了这么多的神祈,只是因为力量分散,其中的任何一位都不能与中原道门供奉的那些,受太上元始天尊敕令,在封神台上敕封的正神来得强大。
芦屋道满见望舒摇头苦笑,也是十分得意自满,还以为自己阴阳道的神祈之多吓住了望舒,却是不晓得望舒心中真实所想。也是因着扶桑原本的起源,其诸神再多,也不可能与中原大地相比,纵是芦屋道满眼界比之常人宽广,却也不晓得中原诸神的厉害之处,始终还是有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意思。
就连安倍晴明自己都不晓得,他所供奉的那一位泰山府君,与望舒的关系还算是紧密,纵使望舒现在只是凡人,也不是一众别神所能挑衅和撼动的。
[*] 日本诸神,神名混杂,汉译众多,本文取周作人译版《古事记》神名为准